第252章 坦白
長樂門前,當薛朝率先下馬,大步走上前去時,老人的臉上帶著幾分悲壯和決然,步伐亦是越來越沉重。韋鈺佔了洛陽宮,就相當於在棋盤上佔了棋眼,可他最擔心的是,韋鈺只看大了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沒有想到消息傳出之後的後果。
因此,哪怕答應和高廷芳尹雄一同入宮,他仍舊不敢確定,韋鈺是否會放他們入宮。他自己一介風燭殘年的老人恐怕早已無人忌憚,可高廷芳是本該押在大理寺天牢的犯人,尹雄又受天子之命手掌羽林近半兵權,韋鈺真的會放他們進長樂門嗎?
還是乾脆就在這長樂門前,直接來一場宮門喋血,清除異己?
薛朝難以確定,而正因為這樣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的不安,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忍直視接下來任人宰割的命運。他也想在此大喝一聲韋鈺謀反,看看能否有人願意倒戈,可他深知皇帝才剛剛給予了韋鈺太高的褒獎和殊恩,此話說出,無人相信。
讓他如釋重負的是,在片刻的等待后,迎來的卻是守門軍官笑呵呵的一句話:「韋大將軍早就傳話下來,說是薛老大人恐怕會奉聖命帶高大人進宮。至於尹大將軍,之前奉命出宮,如今回宮繳旨,正好和薛老大人高大人同路。」
薛朝幾乎就想問一句,韋鈺既是以平叛為由率左右羽林軍突然進駐宮中,就沒有下令你們加強宮門守御,可話到嘴邊,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老尚書薛朝都尚且看出這宮門防守的鬆弛,高廷芳又豈會看不出來?然而,等到進了長樂門,看到門前一片空曠,根本就沒有想象中那羽林巡行,黑雲壓城的場面,若非他心中意志頗堅,幾乎想要停住腳步。趁著薛朝失神之際,他就沖著張虎臣微微頷首。
四目對視,儘管張虎臣再不願意,卻也知道自己站在明處,就會成為靶子,失去作用,因此,他暗自嘆了一口氣,略一點頭就驟然疾掠離去。
等到薛朝被那衣袂破空聲驚醒,再側頭看去時,就發現尹雄已經無影無蹤了。
「尹大將軍的兵權已經都被韋鈺侵奪,他若是和我們一同進宮,若有變故,雙拳難敵四手,所以我請他先行離開,看看能不能聯絡到靠得住的部屬,屆時萬一有變,那麼他至少可以充當一支奇兵。」
說到這裡,高廷芳就走上前去,理所當然一般攙扶著薛朝的胳膊:「看這一片空曠的樣子,只怕今日不但沒有肩輿,也不會有人引路,只能靠我們兩條腿一塊走進去了。」
薛朝倒是不在意動動兩條腿,可他側頭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高廷芳,隨著一路前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高大人素來體弱,此番經歷這樣的波折,倒是看上去精神還好。」
自從踏進長樂門,高廷芳就知道,自己一直苦苦隱瞞的那個真相,只怕不可能再繼續瞞人。否則,他沒有半點把握能夠說服韋鈺,更沒有把握在此之後說服冷酷絕情的皇帝。正因為如此,他儘管還帶著陰陽逆行丹,卻並沒有再服下此葯裝病的打算。
事到臨頭,他需要那一身武藝!
他覺察到了身邊那位老人犀利地投注在自己臉上的視線,笑了笑之後就輕聲說道:「薛老大人是否想聽一聽一個故事?」
薛朝哪裡有那樣的閒情逸緻,然而,他看著高廷芳那側臉,突然心中一動道:「既是一路走去也有些無聊,老夫洗耳恭聽。」
「二十多年前,南平王世子落地就先天不足,南平王千方百計求醫問葯卻無計可施,雖說廣納姬妾,最終卻也再沒有一兒半女,所有的希望也就不得不寄托在了女兒江陵郡主身上。郡主素來是孝順女兒,知道南平只不過彈丸之地,夾在諸多大國之間的區區小國,所以從小習武,長大之後,更是主動請纓編練新軍。」
聽著這種完全是旁觀者似的講述,薛朝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心裡越發確定,高廷芳只怕要對自己揭開一個天大的秘密。果然,高廷芳頓了一頓就繼續往下說了起來。
「南平事大唐恭謹,北境幾乎沒有戰事,而南境則是一直都和楚國有些摩擦,因此郡主編練的新軍,自然就是水師。水師新軍的編練地點,在太白湖,而南平王給她劃定的練兵對象,則是一夥楚國暗中支持的水匪。儘管武藝不錯,但郡主對於行軍打仗可以說是初丁,之前又因為憋了一股氣,沒有問南平王要人,就只能派出麾下親兵打聽附近的能人異士。」
「這樣打聽了一陣子,她終於聽說,太白湖畔有一位隱士。求賢若渴的郡主便主動上門造訪……」
高廷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薛朝聽在耳中,眼前彷彿浮現出一張濃淡相宜的荊南澤國畫卷。他已經完全明白,那個所謂的隱士,只怕不是別人,正是眼前一直以南平王世子這一身份示人的高廷芳。只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高廷芳口中那個能夠和江陵郡主並肩大破水匪的隱士,緣何會成為如今這般體弱多病的模樣。
「三年練兵,那位叫李元的隱士和郡主肝膽相照,互生情愫。可好景不長,紙包不住火,消息最終還是傳到了南平王耳中。南平王直接派出了水師大都督馮驥遠,把膽敢覬覦他女兒的李元押到了南平王宮。」
「雖說有郡主求情,可南平王何等心志剛強的人,仍是不容置疑地決定把人逐出南平。可無巧不巧的是,就在此時,楚國大舉侵攻的消息傳來。李元獻策,求大唐之力抗衡楚國。南平王改了主意,帶著郡主和李元,來到了南平王世子的居處。」
覺察到自己扶著的老人身體一僵,高廷芳就輕聲說道:「而直到這時候,南平王這才揭開了真相。他唯一的兒子早就死了,而為了國中安寧,他秘不發喪,始終沒有對外宣告。他給了李元一個選擇,讓他成為南平王世子,出使大唐。但要讓一個健全的人成為自幼體弱多病的高廷芳,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而南平王拿出來的,便是這麼一瓶穿腸毒藥。」
儘管高廷芳語氣平淡,可薛朝卻只覺得驚心動魄。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終於忍不住問道:「就憑李元的智謀,難不成看不出南平王此計毒辣?如若他真的以高廷芳的身份堂堂正正現身人前,天下人再不會當他是李元,只會當他是高廷芳。那時候,他還怎麼去迎娶江陵郡主?」
「薛老大人說得不錯,換成任何一個人是李元,都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做這樣一件事,因為那註定了會和愛人失之交臂。但李元沒有選擇,因為他並不僅僅是江陵城外太白湖畔的一介隱士,因為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便是堂堂正正回到東都,因為他的身上還背負著期待。」
薛朝只覺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下意識地問道:「什麼期待?那李元不是南平人?」
「他是如假包換的大唐東都人士。他曾經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可那個名字如今卻刻在廟堂神主上,供人祭祀參拜,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出現在人前。」
高廷芳只覺得薛朝一下子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縱使他用再大的力氣,老人的那雙腳就如同深深紮根在了地里,再也難以挪動半步。明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他卻避開了老人那驚喜中糅合著驚怒的目光。
「他曾經回過東都好幾次,但皇上深居簡出,連上朝都很少出現。昔日舊友的身邊密布著盯梢的眼線,層出不窮的假太子案已經讓天下人把這當成了笑話,當事者更是心力交瘁。所剩無多的元老重臣要維持天下太平,長治久安,還要和紀家韋家周旋,他只覺得哪怕自己出現,也只會引發另一場天大的風波。於是,他只能遠走高飛,卻沒想到在遠離故土的南平,得到了一個天賜良機。」
說到這裡,高廷芳看著面前已然老淚縱橫的薛朝,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眼神里卻已經儘是難以掩飾的水光:「薛老大人,不論你是否肯原諒一個離開太久的遊子,我都想告訴你,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故土,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大唐,我只是……有不得不隱藏起來的理由。」
「回來就好,只要你回來就好!」
薛朝連聲重複著那幾個簡簡單單的字眼,彷彿不會說話了一般,緊緊握著高廷芳的臂膀,目光在他身上一遍一遍地打量著。他完全沒有懷疑高廷芳的任何一句話,因為多年的閱歷,以及這些時日和高廷芳的相處告訴他,那就是他曾經苦苦等待和盼望過的懷敬太子,那就是曾經仁厚善良,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風的懷敬太子。
抬起袖子使勁擦了眼淚,這一次卻換成薛朝拖著高廷芳快步往裡走:「我們快去見韋鈺,他一直都在苦苦等著你,只要他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會懸崖勒馬,立時收手!」
可這一次,薛朝卻感覺到高廷芳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和沉重。他狐疑地扭過頭,卻只見高廷芳面色複雜地說:「我是準備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我不知道,這是否會太遲……薛老大人,韋鈺將我投進大理寺天牢的時候,他曾經對我說過,他已經竭盡全力為懷敬太子報了仇。接下來,他會為了他自己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