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決裂
幾乎就在承謹話音剛落時,韋鈺就兩眼死死盯住了承謹身後的高廷芳。
四目對視,他只看到了堅定的決意,眼神一時轉厲,心中卻深深嘆了一口氣。
儘管曾經十二年不見,儘管這一年中,他們也沒有真正彼此袒露心扉,可他仍舊知道,那是他認識的承睿,骨子裡的仁善從來都不曾放下過。
翊衛府曾經是雷神孟懷贏平蜀凱旋之後作為主官呆過的地方,可相比他如今真正的實力,只不過九牛一毛,他有什麼捨不得?
可只要承謹做出如此姿態,那麼在別人看來,就相當於和他徹底站在了對立面,可以說不但昔日情分再也沒有,日後還必得要針鋒相對。
對於功勛太多,尤其近些時日比昔日大將軍郭濤更加顯眼,甚至可能功高蓋主的他來說,承謹這就相當於主動跳出來和他抗衡,對於皇帝來說,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可伴隨著這樣的舉動,承謹也將會受到相當的疑忌,距離東宮之位反而更遠了一步。
沒有了紀韋兩家掣肘,皇帝根本就不會隨隨便便冊立東宮太子!
而且,他是那種需要分謗,需要制衡的人嗎?
韋鈺冷冷看了高廷芳一眼,目光須臾又落在了承謹的身上,竟是突然開口問道:「秦王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承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冷冰冰的韋鈺,可是,想到這幾日的那些流言蜚語,想到韋鈺對自己的照顧,想到父皇對紀韋兩家的雷霆手段,他最終還是把心一橫,鼓足勇氣朝著韋鈺瞪了回去。
「韋大將軍如今是輔國大將軍,就算還兼著羽林宿衛之責,卻不是金吾大將軍,若是還把著翊衛府不放,你讓別人怎麼看你?」
「殿下這話簡直可笑,我韋鈺什麼時候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你覺得如果沒有我吩咐,翊衛府那些驕兵悍將會聽你的嗎?」
「我自然不如韋大將軍功高,也遠遠不如你謀勇,但名正則言順,除非父皇將翊衛府劃歸羽林,否則我堅持此請!」
縱使承謹之前平叛凱旋,可眾多文武大臣對這位秦王的印象,始終有些模模糊糊。可此時此刻,眼見年少的承謹竟然敢和韋鈺直接硬碰硬,不少厭惡韋鈺弒殺父兄以及姑母的大臣,便跟著站了出來,紛紛力挺承謹的請求。
而一部分心熱於韋鈺如今赫赫權勢的官員,也摩拳擦掌地上場支持韋鈺。
一時間,這場朝會竟是變成了唇槍舌劍的辯論會。
皇帝冷眼旁觀,見承謹激動得臉色通紅,韋鈺則是下了殿中與高廷芳激辯,那張宛若女子的臉如今冷意森然,他不禁哂然一笑,原本因為承謹毒傷初愈突然復出的驚怒,不知不覺也消解了幾分。直到眼見薛朝出面做和事佬,最終卻依舊不能壓下情緒越來越激動的兩人,高廷芳和韋鈺甚至還有了兩次肢體衝突,他心裡終於有了數,突然重重一捶扶手。
「夠了,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們如此放肆!」
眼見大殿上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剛剛偏離站班的官員慌忙閃回原地,皇帝這才站起身來,目光掃視著這殿內殿外數百上千名官員。
「韋氏結黨營私,謀害皇族,意圖謀叛,樁樁件件都是鐵證,幸得有韋鈺大義滅親,更親自揮師平叛河東,因而朕之前敘功,進他為輔國大將軍,仍兼羽林戍衛。他不顧喪母之痛,因朕奪情而悄然出征,此前已經請辭秦王長史,朕原本尚未答應,但如今看來,朕只能答應。」
高廷芳輕輕握住了右拳,見已然站在階下的韋鈺目光幽深,眼神和自己一觸就立時移開,他不知道韋鈺究竟是不願意輔佐承謹,還是出於和自己讓承謹出面和韋鈺力頂那一樣的考慮,堅辭秦王長史。然而,他仍然覺得揪心難過。
因為讓他們不得不如此的,是他曾經那樣敬愛的君父!
而皇帝稍稍一頓,隨即沉聲說道:「韋鈺生母去世之後,他曾經為哀榮一再懇請,朕今日便在這大朝會上,給功臣一個特恩。今封韋鈺齊國公,贈韋鈺亡母李氏瓊娘為齊國太夫人。」
此話一出,含元殿中頓時一片嘩然。韋鈺殺兄弒父,逼死姑母,如果這勉強還能夠說是大義滅親,當初只是衛南侯韋泰區區侍妾的瓊娘,卻因母以子貴,得贈超一品國夫人,這簡直是挑戰了禮教!然而,眼看韋鈺下拜謝恩,他們還來不及反對,皇帝卻又開了口。
「之前皇四女和樂公主親自以子媳之身為齊國太夫人治喪,以使韋鈺出征再無後顧之憂,此等孝義心腸,朕很是嘉許,今特增和樂公主食邑一千戶。」
齊刷刷的抽氣聲再次響起,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人敢隨隨便便駁斥了。皇帝顯然就是一個勁地給韋鈺加重恩榮,甚至不惜為此惠及和樂公主這個母兄全都受到貶斥的皇女,這代表什麼?這豈不是說,韋鈺接下來在朝中的地位無可動搖?
一時間,不知道多少雙憐憫的眼睛悄悄看向了承謹,全都在替這位可憐的嫡皇子默哀。
就算是已故貞靜皇后肖琳琅之子又怎麼樣?皇帝如今重用韋鈺之時,誰能攖其鋒?
然而,皇帝一口氣給了韋鈺一個又一個體面之後,卻是又嘆了口氣道:「八郎,你剛剛所請雖然衝動了一些,但心思是好的,可你自己覺得,你擔得起這麼大的責任嗎?」
承謹原本已經認為,今天只怕要折戟而歸,心裡有些懊喪,可聽到皇帝這麼一問,他頓時又眼睛一亮。他睜大眼睛抬頭看著皇帝,突然屈膝下拜道:「父皇,兒臣定當竭盡全力,擔起重責。兒臣並非是要奪韋大將軍之權,只是不希望功臣來日被人指摘戀棧權位!」
「既如此,朕就容你試一試。」皇帝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微微一笑道,「三個月,朕給你三個月時間,若是你不能如之前上奏的那樣,做出一點整飭三衛府的成績來,那麼,不但這翊衛府朕要收回來,你這金吾大將軍之職,朕也一併收回來,你可願立軍令狀?」
聽出皇帝言語之中的弦外之音,即便承謹心中巨跳,但他仍是咬咬牙道:「兒臣有何不敢?若是三月之中,三衛府仍然沒有任何改觀,兒臣願奉還金吾大將軍之職!」
「好!」
高廷芳見韋鈺面沉如水,嘴角似乎還露出一絲嘲弄,他不禁心情異常複雜。
接下來的朝會上,不外乎就是封賞功臣,清算異己,歸列的高廷芳已經沒心思去聽那些冠冕堂皇的東西了,只是自顧自地想著心事,也沒注意到身邊其餘幾位王傅那帶著惡意的目光。好容易捱到散朝,因為站的時間太長,他下龍首道時,步履不知不覺就有幾分踉蹌。
「高先生。」
見是承謹從後頭追了上來,周遭幾位官員少不得讓路,等看到承謹竟是直接攙扶了高廷芳的胳膊,兩人並肩往下走去,也不知道多少人看著眼睛圓瞪。
儘管穎王承謙和涼王承誠,這兩位曾經炙手可熱的皇子已然成了過去時,但剩下的那些皇子縱使不得寵,可對於王府官卻大多呼來喝去,縱使王傅是欽點的重臣,也往往會受氣,誰能像高廷芳這樣得到承謹的真心敬重?當然,誰又像高廷芳這樣真心照顧承謹?
「如若秦王殿下真有那福分,也許這朝中傾軋也能少些……」
「誰知道高廷芳不是提早下注,惺惺作態,如今不過是賭對了而已?」
晚一步下來的韋鈺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議論,眉頭不禁緊緊皺起。他所過之處,頃刻之間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清一色主動讓路,縱使有人慢一拍,也會有同僚把他一把拉開。當他最終追上高廷芳和承謹時,四面八方的人已經全都躲得遠遠的。
「秦王殿下,高大人。」
高廷芳早就覺察到了韋鈺的接近,此時輕輕拍了拍承謹的手,這才轉過身來。三個人在這種場合彼此相對,他在沉默了一會兒,就第一個打破僵局開口道:「韋大人,公是公,私是私,秦王殿下身為金吾大將軍,不可能坐視翊衛府遊離在外。」
「所以就要從我手中奪權?」韋鈺犀利地反諷了一句,見承謹咬著嘴唇只不吭聲,他就呵呵笑了起來,「好,很好,高廷芳,當初是我先和你決裂的,現如今你的做法也不為過。至於秦王殿下,也是我先不肯繼續當秦王長史的,你的選擇也同樣沒有錯。」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從此之後,大家就是對手了,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眼見韋鈺撂下這話就揚長而去,承謹面色巨變,可正要開口,他就覺察到高廷芳的手重重壓在了自己的肩頭,頓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走吧,不要在這種地方逞口舌之快,我們回去再說!」
直到高廷芳和承謹也上了肩輿離去,眾多官員方才如釋重負,卻不免就韋鈺剛剛的心狠手辣四個字激烈討論了起來。
同樣旁觀了這一幕的薛朝沉著臉回到刑部衙門,一進屋子就命人找來了都官郎中房世美。
「韋鈺是走火入魔了,只怕懷敬太子已經成了他的心結,所以哪怕是承謹,他也不可能接受成為東宮之選。你去告訴秦王殿下,這個差事不好接,既然他接了下來,就得有把韋鈺當成真正對手的覺悟!」
一口氣說到這裡,薛朝方才壓低了聲音說:「你再告訴高廷芳,如果之前秦王殿下是打著分謗,分權,保全韋鈺的意思,那麼你轉告他,放棄這妄想。韋鈺不是別人,不會領他這份情的!」
眼見房世美大驚失色,最終失魂落魄地去了,薛朝這才跌坐下來,心中只覺得前路異常迷茫。紀家和韋家都沒有了,不是正該整飭朝綱,銳意進取嗎?
皇帝容許韋鈺去親自處置韋貴妃和韋泰韋鉞父子,讓韋鈺背負了那等罵名,卻又給予了他這樣的殊榮,這不是逼著韋鈺在孤臣和權臣兩條道中擇選一條嗎?
那個人怎麼能逼……他真的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