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復甦
沉淪黑暗的活死人是一種什麼感覺,承謹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
當他恍惚間重新恢復意識時,眼睛睜不開,什麼也聽不到,嘴裡發不出聲音,渾身上下一動都不能動。他甚至一度心生絕望,想到了兒時被人忘記,反鎖在觀文殿中一間小黑屋的往事。那時候便是如此,直到他哭喊到嗓子嘶啞,這才被人發現。
當他重新想起衛南侯府之行,想起韋鈺已經失去了母親,自己好像突然倒下,已經是那段好幾年前的往事閃現之後的事了。模模糊糊記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點記憶,除卻韋鈺那張心灰若死的臉,就是高廷芳那抱著自己心急如焚的樣子,他又漸漸打起了幾分精神。
彷彿是老天爺並不想收了他,他漸漸能夠感覺到外界的一些動靜。譬如入口的苦藥,譬如周圍的腳步聲,譬如那些特意壓低的說話聲……他聽到了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對話,欣喜於他們都陪著自己,但也同樣很想安慰滿是自責的高廷芳,說一句不關你的事。
可隱隱約約的,承謹察覺到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話里話外,彷彿藏著某種不可深究的東西。明明他們是兄妹,可提到南平王高如松的時候,為什麼高廷芳不叫父王,而是對江陵郡主說你父王?為什麼江陵郡主會突然提到他心心念念傾慕的大哥?
於是,當江陵郡主那單單說給他聽到話傳入耳畔時,他只覺得腦際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響,接下來腦海中的千般念頭便齊齊翻騰起來。
怪不得初見時,他沒怎麼猶豫就抓住了高廷芳那隻溫暖的手。怪不得在面對那些兄姐刺眼的目光時,他會因為高廷芳的邀約而與之同席。怪不得高廷芳被人說是假世子時,他脫口而出道是相信他。怪不得接下來遭遇連番變故,高廷芳始終在他身邊,他更是一直都願意全心全意地信賴他,依靠他……怪不得高廷芳能夠知道榮慶宮那條最隱秘的地道!
原來,那便是大哥……是他自從記事起,就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大哥。是曾經人人稱道,父親每逢提起就悵惘扼腕的大哥……
可大哥明明還活著,為什麼不願意站出來,而是用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示人,就連韋鈺也蒙在鼓裡,卻反而讓他出面去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次聽到了腳步聲,聽到了林御醫對自己狀況的診斷,聽到了他把高廷芳轟去休息,更聽到了他對江陵郡主捅破自己的狀況。他多想立時三刻跳起來,質問他們苦苦隱瞞自己的這番事實,可他卻依舊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可滿心的苦澀和彷徨,卻在聽到江陵郡主最後那番話之後,被緩緩撫平了。
他要醒過來,他要親自去問大哥,他要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承謹平生有過掙扎,有過奮發,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那樣熾烈而決然。然而,流入喉嚨中的葯汁越來越苦,那一次次的針灸又麻又癢,甚至還有些酸疼,林御醫按壓在他周身肌肉上的手勁越來越大,他想喊疼又叫不出聲音,他終於有些恐懼地認識到了一個事實。
也許,他醒不過來了……他就要在這種黑暗之中永遠這麼沉下去……
在這種幾乎灰心喪氣的情緒中,承謹突然感覺到,被林御醫趕去休息的高廷芳,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儘管他並沒有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他也看不到任何光亮,可是,他就有那麼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個他認為亦師亦兄,其實卻真是他長兄的人,又在身邊陪著他了。
心中五味雜陳,他整個人幾乎用盡全力想要挪動手指,又或者睜開眼睛。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力,可沒有一個地方聽他的使喚,正當他心急欲狂時,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高廷芳的聲音:「快去打水來,承謹出了很多汗!」
聽到外間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大呼小叫不斷,承謹不由得怔住了。當他感覺到有一塊冰涼的軟巾擦拭著自己彷彿燙得在發燒的臉和脖子,繼而自己身上的被子被掀開,衣衫被一層層褪去,緊跟著則是全身都被人用力擦拭著,而那呼吸彷彿近在咫尺,他恍惚覺得,似乎就是高廷芳在親自幫自己擦身,他只覺得心臟突然劇烈跳動了一下。
這劇烈的跳動和之前的微弱搏動完全不同,以至於他突然感到,自始至終沒有任何知覺的手指竟是能動了!那一瞬間,無邊的狂喜掠過全身,他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看來是如何大汗淋漓,只是竭盡全力地控制著手指,直到他依稀抓住了什麼東西。
「承謹?林先生,快去叫林先生,承謹抓住了我的手,他還有知覺!」
聽到那聲音在叫人之後,又在耳邊聲聲呼喚,承謹竭盡全力緊緊抓住自己握著的東西,終於蠕動嘴唇,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兩個字。
「大哥……」
高廷芳萬萬沒想到,林御醫尚未趕來,承謹的那隻手仍是緊緊抓著自己不放,可那依稀入耳的兩個字,分明是在叫大哥!他無法確定承謹究竟是在叫著他心目中那位業已死去多年的兄長,還是在呼喚自己,可他還是忍不住連聲叫道:「承謹,我在這兒,我就在這兒!睜開眼睛,只要你能醒過來,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你!」
當林御醫匆匆進來時,他看到的正是承謹微微將眼睛張開一條縫的一幕。見高廷芳那一瞬間喜極而泣,抱著承謹那小小的身軀失聲痛哭,他不由得暗嘆了一聲,心中知道,這一日一夜以來,他的某種猜測恐怕是真的。
承謹絕不是單單中了雷公藤之毒,那杯茶水中還有別的,否則人不會在旁人以為昏迷時還保留著知覺!可恨衛南侯府中那些茶具顯然是已經早早被人做過手腳,竟是只驗出了雷公藤,沒驗出別的來,他雖說取了承謹的血,但對於另一種毒,也只是大略有個範圍而已!
而且,承謹這蘇醒到底是好轉,還是曇花一現,甚至迴光返照,這都很難說!
儘管心中實在是擔心極了,但林御醫還是沉著臉先上去診脈,等發現脈象果然強健了不少,前一次拔毒彷彿有效,他便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兩隻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隨即看著承謹那微微睜開的眼睛,輕聲說道:「殿下,眼下你恐怕沒力氣說話,但如果可以,不妨努力保持清醒。我眼下要再給你拔毒一次,過程恐怕有些痛苦。」
說到這裡,他又補充道:「不過你放心,高大人會陪著你的。」
承謹確實說不出話來,甚至覺得保持睜開眼睛也要耗費巨大力氣,可聽到林御醫這大有深意的話,又看到高廷芳對著自己點頭,他還是竭盡全力擠出了一個字。
「好。」
得知承謹已然蘇醒,同樣徹夜留在觀文殿的江陵郡主鬆了一口大氣,但心中同時也不免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擔憂。她在殿外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眉頭緊鎖,心情急躁,哪裡還有半點戰陣上殺伐果斷的氣質,甚至連洛陽和疏影幾次主動湊上來說話,她都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圈,她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屋子裡一聲有些刺耳的叫嚷。意識到那似乎是承謹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了,立時轉身沖了進去。當她看到疏影面無表情地守在裡屋門口時,她忍不住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剛剛這是……」
「林先生說是在拔毒……」疏影小聲說了一句,終究忍不住抱怨道,「可我看他是拿針把秦王殿下紮成了刺蝟!秦王殿下真是太可憐了!」
江陵郡主隔著布簾縫隙往裡頭看了一眼,見承謹嘴裡勒著一根布條,雙手正握著高廷芳的手,只能聽到細碎的呻吟,而高廷芳那張臉毫無血色,她再也不忍再看,只能踉蹌後退了幾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聽到那呻吟暫時停歇了下去。
下一刻,她就聽到了內中林御醫那有氣無力的聲音:「是醉芙蓉,不會有錯了。醉芙蓉能迷亂人的心智,但也同樣能讓人如同活死人一般無法控制自己。如果分量再重一些,就是當初那個褚萬強的妻子一般下場,總算我當初研究過一段時間,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當承謹重新擦洗過身子,換了一身衣裳被抱上床時,江陵郡主眼見高廷芳再次枯坐床前守著,不消多時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而承謹卻始終睜著眼睛盯著高廷芳看,她就意識到,之前林御醫的判斷不是打誑語。她悄然走到床前,出其不意制住了高廷芳,等示意洛陽和疏影把身心俱疲的他送下去休息之後,她這才看著已然醒得炯炯的承謹。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要問他,但如果你真的問了他,恐怕他不知道怎麼面對你。」說到這裡,江陵郡主就苦笑道,「這個錯是我鑄成的,承謹,如果你真想問,那就等好一些之後,來問我吧,我會把我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訴你。大哥的身上背負了太重的壓力,他的身體又折騰成現在這樣……」
「我……知道……」
聽到承謹艱難吐出了這三個字,江陵郡主不禁異常難過。她輕輕摸了摸那仍然殘留著滾燙溫度的額頭,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這次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們會討回公道的!」
話音剛落,江陵郡主就發現自己身後門帘被人撞開,緊跟著就是蘇玉歡闖了進來。
「廷儀姐姐,不好了,宮外傳言說南平王要和大唐結親,把你許配給穎王,使者已經到東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