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道不同不相為謀
只不過前後十日,彭城侯府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紀飛宇父親傳下來,總共承襲了三代的彭城侯爵位,如今徹底被掃進了垃圾堆。而這座紀雲霄曾經認為會一輩子屬於他的侯府,也已經迎來了一位新的主人。
儘管和樂公主府的牌匾,還沒有正式掛上去,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皇帝把這座大體上完好的侯府,賞賜給了即將與和樂公主成婚的韋鈺。
這些年來,並不是沒有哪家庶子尚公主的先例,可韋鈺卻無疑是最光彩奪目的一個。所以與其說這座府邸日後是公主府,還不如說是韋府更加妥當。
韋鈺甚至沒有任何避諱又或者低調的打算,直接先行搬進了這兒。這也是他對於這樁婚事最滿意的地方,畢竟,他固然不會嫌棄翊衛府中太過逼仄不夠住,也很少回衛南侯府,但什麼都比不上單獨開府,再也不用看韋泰臉色來得強。
可是,哪怕大婚在即,哪怕他這些日子又暗中操縱朝中輿論,沒能讓韋泰成功離京回滑州義成軍節度使任所,為此讓韋泰暴跳如雷,可他卻依舊不苟言笑。
侯府的下人不少都是彭城侯府經過一次清洗后留下的,也有不少韋鈺安置進來的新人,但無論新老,每個人都對韋鈺噤若寒蟬。
「將軍治軍嚴明,這府里也整肅,放眼看去整整齊齊,一個偷懶耍滑的都沒有。」
這會兒韋鈺帶著傷勢還未痊癒的彭忠走在府中,聽到彭忠這恭維,他不禁哂然笑道:「哪有你說得這麼神奇,不過是我搬進來的那一天,就打死了一個想要在我面前擺出心懷故主樣子的人。我可不是那些心胸寬大可以容得下二心的,打死一個丟出去示眾之後,自然而然就沒人敢再耍花樣了。」
彭忠馬屁拍到馬腳上,頓時有些不自在。可下一刻,他就只見韋鈺轉過身來,似笑非笑打量著他。
「姜明被我趕鴨子上架,成了平蜀的主將,你卻被我丟在曜儀城,連說都沒說一聲就當成了吸引紀飛宇的誘餌,險些命喪黃泉,你恨我嗎?」
彭忠被嚇了一跳,鐵塔似的漢子此刻卻猶如見了貓的老鼠,慌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將軍這不是開玩笑嗎?我們的命都是您給的,想當初我們是軍中最頭疼的刺頭,是您把我們從死地里刨了出來,帶了我們進先鋒營,帶著我們每一陣都衝殺在前,帶著我們得了虎賁的名號。別說這麼點小事,就是您真讓我去死,我也絕不會後退半步!姜明有那機遇,我當然替他高興,可我日後也不會比他差的!」
夏末的風拂過面龐,韋鈺那張臉上的線條彷彿也被吹柔和了。他轉頭看向荷塘中的無數青蔥碧綠的荷葉,看向荷葉之中潛游自在的錦鯉,不由得喃喃說道:「這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恨我,可只要有我信任的人敬我愛我,那也算是值得了……」
彭忠聽得心下一松,隨即就瞥見不遠處一個親兵快步而來。他見韋鈺正在發獃,連忙悄悄親自迎了過去,等聽到對方的稟報之後,他的臉色頓時有些古怪,迴轉來之後見韋鈺已然回神,他就小心翼翼地說道:「將軍,秦王傅高大人來了,指名要見你。」
「這個瘋子,他才病剛好!」韋鈺又驚又怒,幾乎是脫口而出,等看到彭忠那張詫異的臉時,他方才瞬間收斂起所有的表情,帶著不耐煩說道,「就說我沒工夫,讓他回去!」
彭忠對這個答案不太意外,可對韋鈺最初的激烈反應卻覺得莫名其妙。可是,他沒有立刻就走,而是苦笑道:「將軍最好還是再考慮一下,因為高大人說,你要是不見他,他就帶著人直接闖進來,諒你總不敢打死他……」
韋鈺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一旁的彭忠只覺得他的身上突然散發出無窮無盡的寒氣,整個人也顯得鋒芒畢露,竟是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好,很好,他竟然知道威脅我了!」韋鈺怒極反笑,隨即一甩袖子就大步往外走去,心裡著實惱火極了。
高廷芳明明不知道他已經洞悉了所有真相,憑什麼還拿著自己的命當賭注來見他?都這麼多年了,這個傢伙竟然還如此死心眼!
然而,縱使心中又氣又恨,可當韋鈺真正在前院見到高廷芳時,看到對方比之前更消瘦幾分的樣子,他那滿腹怨氣不知不覺消解了幾分。他擺手屏退了連同彭忠在內的眾人,完全無視洛陽那針刺一般的目光,若無其事地來到了高廷芳面前。
「高大人有何見教?」
「我好不容易闖到這裡,韋長史就想在這前院和我說話?」
「對於不請自來的惡客,我覺得我已經夠客氣了。」話雖如此,看到洛陽那隨時可能撲上來扭打的表情,韋鈺還是聳聳肩道,「那就到後花園說話吧。」
果然,當他始終沉默地和高廷芳並肩走在甬道上時,他清清楚楚地聽到背後傳來了洛陽那小聲的抱怨。
「真不要臉,你不請自來過多少回了,現在卻還好意思怪世子殿下!」
韋鈺彷彿沒聽見似的,等到了花園,他眼角餘光瞥見洛陽還跟在後頭,突然揚聲叫道:「彭忠!」
眼見彭忠應聲出來,他就朝洛陽努了努嘴道:「你帶著兄弟們,陪著這位名字叫東都的小兄弟好好玩玩。」
洛陽頓時氣炸了:「誰叫東都!」
可是,不過這麼一說話的功夫,他就只見面前被人高馬大的彭忠完全擋住,緊跟著身邊就出現了六名彪形大漢。看到韋鈺哈哈大笑徑直往前走,高廷芳竟是不言不語緊隨其後,兩人須臾消失在花園深處,他不禁又氣又急,狂風驟雨似的沖著阻擋自己路途的彭忠等人攻去。
中央的假山頂上,韋鈺回頭看了一眼一步步爬著石頭階梯上來的高廷芳,想到兒時李承睿文武兼修,他卻是個弔兒郎當的人,那時候每逢登高都是李承睿佔先,現在高廷芳卻是這般光景,他不禁生出了一絲按捺不住的憤懣。可是,當他本能地想伸出手來拉一把時,他卻只見高廷芳將手撐在了假山石上,硬生生走完了最後四級台階。
他只能不動聲色地將手背到了身後,俯瞰著左衝右突卻依舊難以衝出戰團的洛陽,微微一笑道:「你帶出來的人果然厲害,但到底雙拳難敵四手。」
高廷芳絲毫不擔心洛陽,眼睛只是盯著韋鈺,好半晌才開口問道:「你要娶承樂,究竟是皇上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韋鈺沒想到高廷芳一開口竟然問這個,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他背過身子,不想讓高廷芳看到自己臉上的落寞和苦澀。
「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怎麼,莫非高大人對和樂公主余情未了?」
「那是個天真的傻丫頭,你何必拿她當籌碼?就是讓她嫁一個籍籍無名的人,也比……」
「高大人是想說,她就是嫁給販夫走卒也比我韋鈺強?呵,沒想到在高大人心目中,就是這麼看我韋鈺的!」
韋鈺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說出來的話卻越發刻薄:「紀太后即將被廢,紀飛宇父子四人皆死,涼王廢為庶人,趙淑妃貶為美人,就差被打入冷宮。有這樣一群親戚,李承樂能夠撿到我這樣的夫婿,就算她燒高香了,滿京城還有誰敢娶她?就是韋家,也全都在想辦法讓我悔婚!」
高廷芳聽出了韋鈺這番話中濃濃的戾氣,何嘗不知道自己著實苛求了。要不是他很清楚,韋鈺不可能喜歡和樂公主那種天真的性格,這樣一樁婚姻只會讓兩個人全都陷入痛苦,他怎麼也不至於如此直接。
「對不起……可即便如此,我仍舊要說,你們不合適……」
「高大人說正事吧,這樣一樁已成定局的婚事,我不希望再聽人指手畫腳!」
韋鈺知道高廷芳想說什麼,可這樣難得的相見,他一點都不想聽高廷芳再說一個不相干的人,哪怕那是他將來的妻子。
他挽救了和樂公主嫁往北漢的悲慘結局,卻並不打算賠給她一個深情如海的丈夫。
「好吧。」高廷芳竭盡全力告訴自己,韋鈺縱使有千般缺點,也不至於虐待一個女人,已經失去所有憑恃的和樂公主,也許只有得到韋鈺這樣強力的人物保護,才會擁有真正的尊重和安全。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想知道,你這個秦王長史究竟是什麼打算?涼王已經成了庶人,穎王正磨刀霍霍,你若是不願意真心實意地輔佐承謹,那麼,我只能豁出一切,獨自為他去奔走了!」
韋鈺沒有吭聲。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假山上。
那是他蓄勢已久的一拳,用出了他的全部勁力,碎石飛濺,響聲震天,不遠處下方正相持不下的眾人也都注意到了這一幕。洛陽為之大急,而彭忠等人卻結陣自保,雖說不及洛陽的小巧騰挪功夫,卻硬生生把他圍困其中,讓他完全無法逃脫。
而韋鈺已經緩緩抬起了手,拳頭上滲出了點滴鮮血,順著他的手一點一滴掉落在地。
「我認識承謹在你之前,他叫我韋大哥,也在你之前。我可以把他當成弟弟,當成朋友,但他永遠不可能代替李承睿。對於我來說,大唐的東宮太子永遠都只有一個,這江山,這天下將來的主人,也永遠只有一個!哪怕我曾經最敬愛,最親近的那個朋友,也許永遠都不肯再出現在人前,我也會等他,等他再也受不了這黑雲障日,再也受不了這群魔亂舞!所以,你走吧,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今往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
再一次從韋鈺口中聽到這毫不動搖的回答,高廷芳不由得伸手扶在假山石上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一時心如刀絞,可卻還想盡最後一點努力。
「懷敬太子是皇上昭告天下,追贈謚號,陪葬皇陵的人;是皇上發過明旨,再有號稱是懷敬太子者,立斬的人。大唐已經習慣了十三年沒有懷敬太子的日子,你卻想要這個死人從墳墓里爬出來進入東宮?你有沒有想過,那麼多節度使會不會因此指斥此中有假?有沒有想過,官民百姓會因此捲入連年兵災,不得安寧?你明明知道懷敬太子的性格,你明明知道懷敬太子的難處,你卻還要這樣固執?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應該明白的!」
「我不明白。」韋鈺轉過了頭,明明在笑,高廷芳卻只覺得他好似在哭,「我只知道,我這十三年來掙扎活著,只為了這最後的執念。他可以負我,我不能負他,我永遠不會忘記,那隻向身處淤泥的我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