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鷹視狼顧
回程路上,承謹只覺得高廷芳彷彿泥雕木塑,無論他說什麼,對方都沒有任何反應。他一點都不覺得那是因為江陵郡主不肯和兄長相見,可不等他想好怎麼想辦法打開高廷芳的心扉,太白別院就到了。
原本鎮守曜儀城的彭忠已經等在了那裡,一見面就拿著聖命和韋鈺的吩咐當幌子,強行把承謹請去了翊衛府,商討平叛事宜。而高廷芳沒有吩咐承謹半句,徑直進了大門。
迎上前來的袁釗本想硬著頭皮解釋一下滿院狼藉來不及收拾,可看到高廷芳步履蹣跚,神情恍惚,他立刻意識到出了事,連忙退後幾步,截住洛陽問道:「世子殿下這是怎麼回事?杜至之前把紀清風送回來的時候,不是說你們都毫髮無傷嗎?」
「我又沒能進得了宮,在長樂門就被攔住了。」說到這件事,洛陽就是滿肚子脾氣,「肯定是疏影惹世子殿下生氣的,世子殿下好容易把她送進宮去陪著小郡主,結果她倒好,在宮裡呆得樂不思蜀了,世子殿下親自去了仁壽殿,也沒能把小郡主和她接回來。」
「郡主在仁壽殿?」袁釗先是一愣,隨即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江陵郡主怎麼會在已經徹底倒台的紀太后那裡。思來想去,他決定暫且放下這一茬,當下又問道,「容侯昨夜正好不在,到現在也還沒回來,不會出事吧?」
說到此事,洛陽登時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我在長樂門見過他,這個鬼傢伙混在一群金吾衛裡頭,神氣活現地對我擠眉弄眼。肯定是韋鈺又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拉了他去做苦力,他還幫人數錢!不用管他,世子殿下之前也舉薦了他跟著秦王殿下去平叛……」
洛陽和袁釗嘀嘀咕咕交流信息的時候,高廷芳已經失魂落魄地走進了致遠齋。儘管疏影的話不過是一鱗半爪,哪怕是紀太后在場當面對他這麼說,也遠遠談不上證據。可是,對於早就漸漸無法信任皇帝,更難以將其視之為父親的他來說,這個答案好似早就在情理之中。
他拖著沉重的雙腳在軟榻上坐了下來,可就在他伸手支撐在几案上時,他卻陡然之間感覺到後背一陣發寒,竟是整個人都繃緊了。他不動聲色地伸手探向腰中,正要捏碎那一顆迷香丸時,他突然心中一動,福至心靈地問道:「張大哥,是你嗎?」
隨著這一聲,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沉著的聲音:「世子殿下到底還是沒丟下這一身藝業。」
看到張虎臣如同鬼魅一般從一旁柜子那陰影中現身出來,高廷芳不禁苦笑道:「哪裡是什麼藝業,只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瞎貓碰到死耗子而已。杜至和袁釗他們幾次三番讓韋鈺長驅直入到我這兒,早就加強了各處守備,一會兒他們知道你又是輕而易舉進了這兒,非得又折騰上好一陣不可。」
「他們這些人大多是我教出來的兵,風格如何,我大體都猜得出來,自然容易鑽到空子。」
張虎臣,也就是尹雄,依舊戴著那張銀面具,等來到高廷芳面前時,他方才開口說道:「你和秦王殿下剛出紫宸殿,皇上就派了我出來。秦王殿下雖說主動請纓,但皇上畢竟是不放心,而且難以釋懷,所以交給我一樁不那麼愉快的任務。」
高廷芳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他讓你去殺人?」
「我曾經的夢想是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首級,可如今卻成了陰影之中要人腦袋的人,想想世事也真是無常。」
張虎臣說著便笑了笑,見高廷芳那滿臉僵硬的樣子,他很想笑一笑,可那銀面具卻遮住了他的所有表情變化,因此他只能微微點了點頭,「你不用擔心,我也就是去摘掉幾個跳樑小丑的腦袋而已,難不倒我。除掉那幾個首惡,秦王殿下也能更從容一些。我來是想對你說一聲,我不在東都這些天,你務必小心。」
「張大哥!」看到張虎臣轉身要走,高廷芳幾乎難以抑制地開口叫了一聲。見其停步轉身,他想到疏影提到的那件事,幾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張虎臣哪裡知道高廷芳那天人交戰,只以為是這一天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當即不以為意地說:「清苑公主被韋貴妃派人送回玄真觀了,你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她。」
高廷芳眼睜睜地看著張虎臣大步出門,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忍不住跌坐下來,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自己是應該說的,因為臨波閣那場巨變,張虎臣生死相交的手足兄弟,同僚下屬,死傷無數。可如果這一切真的是皇帝乾的,那麼張虎臣一旦知道,又有心復仇,如今其日日跟隨在天子身邊,只要他反戈一擊,皇帝勢必血濺五步,到那時候大唐該怎麼辦,天下又會何去何從?
「對不起……」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就在高廷芳心情大亂的時候,洛陽卻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興奮地說道:「剛剛師父來過了對不對?杜至和袁釗看到他的時候,眼珠子都差點沒瞪出來,被狠狠數落了一頓!對了,師父剛剛對我提了一句,說是皇上對韋鈺其實並不是完全信任的,一直都有些提防他。他偷聽到皇上曾經對刑部薛老尚書說,韋鈺鷹視狼顧,稍有不慎就會反噬其主……」
「不要說了!」高廷芳只覺得原本就已經亂糟糟的心情更加亂透了,竟是提高聲音喝止了洛陽。
等看到洛陽不知所措的樣子,他方才漸漸平息了下來,旋即一字一句地說,「你告訴杜至和袁釗,從現在開始,我將竭盡所能,把承謹送入東宮,甚至讓他取皇上而代之。這是一條天底下最艱險的路,我希望他們能夠想清楚,如果還想著我,如果有半點勉強,那就離開東都。懷敬太子已經永遠不在了,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紫宸殿中,韋鈺從容拜見了皇帝,卻是將韋貴妃招攬自己的優厚條件和盤托出。聽到韋貴妃竟是對韋鈺許以王爵,皇帝不禁啞然失笑:「朕一向不曾小看韋貴妃,可此次卻還是被她鑽了這麼大空子,沒想到她還有更大的手筆。韋鈺,你可想清楚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知道皇帝在自己坦白之後說這種話,不過純粹是調侃,韋鈺就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道:「錦上添花,永遠不如雪中送炭。臣不覺得貴妃娘娘會履行承諾,反而要擔心她異日過河拆橋。香餌看上去再誘人,可如果是有毒的,那麼也只能敬而遠之了。」
說到這裡,他就岔開話題道:「仁壽殿上下該清除的已經差不多了,仙居殿因為貴妃娘娘,也只好暫時先放放,敢問皇上,集仙殿那邊如何處置?」
韋鈺在去過仙居殿之後坦陳了韋貴妃的招攬,皇帝自然很滿意,此時這個外人眼中的天字第一號寵臣說到肅清宮闈,他就若有所思地說:「趙淑妃雖則並未有悖逆之舉,但她教子無方,這四妃之位她何德何能再佔據著?貶她為美人,讓她搬出集仙殿,遷入掖庭宮。」
外人只知道皇帝對紀家深惡痛絕,此時若聽到趙淑妃只不過是貶位遷宮,興許還要認為皇帝顧念昔日情分網開一面,但韋鈺何等樣人?
他深知趙淑妃懦弱無能,哪怕活下來也翻不出任何風浪,如果是韋貴妃,那就不會如此便宜了。因此,他若有所思看了一旁的謝瑞一眼,見這位已經榮升內侍監的紅人躬身應諾,他就沒有開口。可下一刻,謝瑞就說了一句他無法忽視的話。
「皇上,清苑公主的婚事既然定了,和樂公主的年紀也不小,她的婚事……」
一說到和樂公主,皇帝的面色陰了陰,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道:「等到國中諸事安定之後,朕打算北伐契丹。北漢國主新喪國后,將承樂嫁過去吧。」
韋鈺垂下眼瞼,掩蓋了那一閃即逝的寒光,竟是突然開口說道:「皇上,恕臣僭越,依照和樂公主的脾氣,嫁到北漢去,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香消玉殞。還請皇上念在臣二十齣頭都尚未婚配,將和樂公主賜給臣為妻。」
聽到韋鈺最後這石破天驚的請求,謝瑞簡直呆若木雞,等他偷眼去看皇帝時,卻發現皇帝卻並沒有太大的怒意,反而是正在認認真真考慮,他不由得再次權衡韋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讓他更加驚駭的是,皇帝在沉吟了一會之後,竟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韋鈺問道:「你一直都眼高於頂,孑然一身,現在怎麼突然看中了承樂那個天真到愚蠢的丫頭?」
「這天底下的人大抵趨炎附勢,皇上不殺涼王,不殺趙淑妃,可如若和樂公主遠嫁契丹,他們母子只怕也活不了太久。而我娶了和樂公主,便是皇上的女婿,別人想必會對趙淑妃和涼王客氣一些,如此也全了皇上仁義。而且,臣這個機心最重的人,配上和樂公主這個最天真的公主,難道不是天作之合?皇上就當我是可憐和樂公主,成全了臣這樁姻緣。」
謝瑞正暗自咂舌韋鈺的大膽,卻只聽皇帝哈哈大笑道:「好,你既然敢求娶,朕難道還不敢嫁女?朕就把承樂許配給你了,這樣吧,為了安撫人心,朕就先給你們辦這樁婚事!」
「多謝皇上。」韋鈺立時翻身下拜,心裡想到皇帝竟然願意讓他與和樂公主先成婚,卻隻字不提高廷芳和清苑公主,他不禁輕輕嘆了一聲。
只怕如今的皇帝再想想那樁婚事,就會覺得可有可無,甚至如鯁在喉。
集仙殿前,當謝瑞出現的時候,原本那些待罪的宮人和內侍不禁噤若寒蟬,眼瞅著這位新任內侍監登上台階消失在大殿中。
凌亂的寢殿中,陪著母親一日一夜,眼睛都已經哭腫了的和樂公主看到謝瑞,第一反應就是伸出雙手擋在了母親身前,聲音中卻是帶著明顯的哭腔。
「我要見父皇!三哥和太後娘娘做了什麼,母親一點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她來承擔?」
「公主見皇上也沒用,聖心已定,不是那麼容易更改的。」謝瑞乾咳了一聲,見趙淑妃慌忙拉住了和樂公主,隨即三兩下褪了釵環,拽著女兒一同跪在了地上,他就宣示了皇帝貶其為美人的旨意,見和樂公主一把抱住了趙淑妃痛哭失聲,他就又擠出了一絲笑容道,「只不過,奴婢要恭喜公主了。」
見趙淑妃與和樂公主全都愣在了那兒,謝瑞便意味深長地說道:「秦王長史,右金吾大將軍兼領翊衛府的韋大人,向皇上求娶和樂公主,皇上已經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