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永不忘
那一瞬間,高廷芳只覺得一顆心狠狠揪了起來。那麼多年過去,就在他自己都認為自己那個身份最好永遠埋在深淵之下,不要在世間攪動風雲的時候,除卻他兒時最好的朋友韋鈺,竟然還有其他人相信,那個業已成為一杯黃土多年的懷敬太子李承睿,還活在世間?
他狠了狠心,倏然冷笑道:「懷敬太子怎麼可能還活著?十三年前,大唐皇帝就已經詔告天下,太子薨逝。天子金口玉言,難不成還能出爾反爾,說死人已經復活?」
韋鈺早已習慣了高廷芳說話的犀利,可此番涉及到的是承睿,他立時大怒,當即反唇相譏道:「金口玉言?十三年前,皇上被紀韋兩家挾制,就連皇位也在風雨飄搖之中,此後多年養病,那時候說的話也能算數?你看看如今這些皇子,一個個都是什麼歪瓜裂棗的貨色,也配入主東宮,繼承大寶?他們連承睿一根手指頭也及不上!」
「韋長史不要忘了,你是秦王長史,你從來就沒有當過懷敬太子的太子詹事!你剛剛說皇子們都是歪瓜裂棗,把秦王殿下也一塊打進去了。退一萬步說,如果懷敬太子真的還活著,這麼多年過去,如今皇上已經君臨天下,皇權在握,他為何依舊沒有拋頭露面?這些年來你審過多少假太子的案子?你應當知道,不論是大唐還是天下其他諸國,所有官民百姓的心目中,那個曾經的懷敬太子早就已經死了。而死人無論曾經多優秀,他都不可能重新站在人前,接受萬民朝拜,坐在那張御座上!」
「你給我住口!」
韋鈺終於勃然大怒。而一旁的房世美面色掙扎,只覺得高廷芳這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自己的心防上。就在韋鈺氣咻咻上前,一把拽住了高廷芳的領子,四目對視,一時彷彿火光四濺的時候,門外終於傳來了一個老邁疲憊的聲音。
「不要爭了。韋鈺,你放開手吧!」
韋鈺沒有回頭,整個人彷彿都在氣得發抖,直到進屋的薛朝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才狠狠瞪了高廷芳一眼,終究悻悻放手退後了幾步。然而。當他把目光轉向別處時,眼神卻是劇烈波動了起來,就連剛剛抓住高廷芳衣領的右手亦是在微微顫動。然而,此時薛朝已經擋在了他身前,高廷芳也好,房世美也好,全都沒有注意到他那絕不尋常的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此刻自己並不是憤怒,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站在高廷芳面前,薛朝沉默了許久,這才嘆氣說道:「世子殿下是南平人,自幼長在南平王宮,對於當年東都這件舊事,想來也只是粗粗聽人說過。你不明白懷敬太子對於皇上來說意味著什麼,對我們這些忠心帝室的人來說,又意味著什麼。懷敬太子是當時還是榮王的皇上親自一手栽培,苦心帶出來的繼承人,聰穎敦厚,仁愛天成,最難得的是,他有一顆體察民間疾苦的心。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天下大旱,他和其他幾位親王世子奉旨出去賑災時的事。」
「那時候,先帝倦政,其他幾位親王正忙著爭搶皇位,那些世子更是不在意民間死多少人,只有懷敬太子真正想做些事情。他帶著兩個老吏,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奔走在受災最重的幾個縣。之後,他請了榮王府的幕僚制定出詳細的賑災條陳,又親自用身份壓著州府去執行,到最後當時還是榮王的皇上說動了先帝,這才最終依樣畫葫蘆頒行到了其他受災的地方。就是那一年,河洛活人無數。」
直到此時,房世美方才接著薛朝的話,有些自嘲地開口說道:「我那時候家中被流民搶光,若是沒有懷敬太子主持甄別流民,讓王府侍衛總管張虎臣張大人帶人平亂,也許我早已經家破人亡,也沒有辦法進京趕考,成為都官郎中。老母五年前病重的時候,還囑咐過我,務必要尋到懷敬太子的下落。不僅是我,當年河洛大旱,得以活命的幾十萬災民,有多少人不是在心中惦記著懷敬太子?那時候他只有九歲!可看看如今這些比他大十幾歲的皇子,他們長在深宮婦人之手,做的都是些什麼?」
儘管高廷芳早就知道都官郎中房世美的名聲,但他從來沒想過,對方竟然曾經在當年那場大旱中和自己有過一段因緣。他緩緩閉上眼睛,試圖掩飾薛朝和房世美先後兩番話對自己造成的衝擊。
他一直都認為,懷敬太子早已被世人淡忘,可卻還有人這樣記得他,記得他這個「死」去十三年的人!可是,即便很感激這些人對他的看重,可他卻不得不辜負這番好意!
「薛老大人,房大人,十三年前,我不過是在南平王宮坐井觀天的一介病人,確實不曾見過懷敬太子,但我至少知道一個道理,逝者不可追,追則無益。皇子們長於深宮婦人之手,這本就是歷朝歷代最不可避免的事,以此苛責所有人,那就太過了。皇上當年居於深宮養病,後宮烏煙瘴氣,所以如今那些年長的皇子只知權謀,不知仁術,更不知道體恤民間疾苦,但那些小皇子中,安知就沒有可造之才?」
薛朝面色一變,直截了當地說道:「這麼說來,世子殿下是認準了秦王殿下?」
高廷芳向韋鈺看去,見其藏在薛朝背後,只有側臉對著自己,看不出喜怒,他就淡淡地說道:「就算各位說我是以個人好惡做決定也罷。至少,秦王殿下心懷仁善,資質上也並不輸給其他皇子。文才武略上的差距,那是因為他年紀小,啟蒙晚,能夠以勤學苦讀來彌補。但為人秉性卻是從小養成的,一旦定型就很難再改。各位與其等那個虛無縹緲的懷敬太子,何妨真真切切看一看秦王殿下?透過那一層酷似懷敬太子的外表,看一看真實的他到底是什麼樣子?」
說到這裡,他便肅然拱手道:「從前是紀韋兩黨力挺二王奪嫡,如今秦王殿下雖得皇上御口親封,但畢竟實力弱小,他在這種情況下被推出來,不啻為紀韋兩家的眼中釘,肉中刺。我之所以答應韋長史,將松山先生李承引到了這刑部大牢,只是希望用紀雲霄引去穎王和涼王的注意力,讓秦王殿下能夠有成長起來的時間。至於韋長史,你和秦王殿下相識尚且在我之前,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負了他將你視作為兄長的一片真心。我今日言盡於此,還請各位能夠體諒,告辭了。」
出門的時候,高廷芳和韋鈺擦身而過。側頭看去的他再一次和韋鈺四目相視,可看到的卻是一雙猶如冰雪一般沉靜的眼睛,又彷彿深不見底的井水,看不見內中的波動。目光掃到那刺眼的銀絲,他心中不由得一揪,但最終還是狠狠心轉過了腦袋,低頭出了門。
當穿過漫長的甬道,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時,他抬手一抹,這才發現臉上一片濕潤,卻原來自己早已潸然淚下。
他苦苦熬了十幾年方才重回東都,可他們又何嘗不是在無盡的晦暗和悲傷當中,等了十幾年?可是,他們理應知道,他既然曾經看到過因為大旱就餓殍遍野的慘景,又怎麼忍心因為自己重回東宮的私心,讓天下其他諸國,北方虎視眈眈的契丹有機會侵攻大唐,讓四疆那些心思各異的武將有機會舉起叛旗,讓天下生靈塗炭?
高廷芳已經離去,石室中剩下的老中青三代人卻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世美方才勉強說道:「南平王世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有個屁道理!他要做聖人,有沒有問過我?」韋鈺脫口而出罵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見薛朝和房世美全都有些莫名驚異,他方才收斂了怒火,硬梆梆地說,「你們要是覺得高廷芳的話有道理,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至於我,我會恪盡職守當這個秦王長史,但我自有我的堅持!」
撂下這話,韋鈺竟是轉身就出了石室。可是,當木門關上,他的腳步卻戛然而止。他強行抑制自己的笑聲,可拳頭卻情不自禁地砸向了一旁的石壁,整個人都充斥在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之中。
他揪住高廷芳領子的時候,除了幾分確確實實的氣急敗壞之外,還帶著其他的考量。和高廷芳這個人相處得越久,他越是覺得對方謎團重重,而像這樣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更是絕無僅有。果然,只不過是肢體接觸的一瞬間,他就感覺到高廷芳僵硬的身體中潛藏著一種莫名的力量,而緊跟著他用力過猛,彷彿要撕裂對方那單薄的外袍時,他又察覺到了高廷芳護著左胸的微小動作。
兒時他和承睿形影不離,一次遇到刺客,他們彼此扶助,誰也不肯先走,結果全都遭遇重創,那個刺客在他們倆的左胸處留下了一個幾乎致命的傷口。可世上就是有那麼巧合的事,他和承睿的心臟全都偏右,這才得以死裡逃生。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但那深深的傷痕也許可以用外力將其淡去,但那猶如跗骨之蛆的傷痛,卻註定要纏他們一輩子。哪怕他現在武藝超群,一旦被大力扯動傷口,仍有錐心之痛。
高廷芳的那個動作也許是一個巧合,可分明應該病弱將死的人卻身懷武藝,而且又疑似江陵郡主的心上人,這一系列線索應該至少有七八分了。哪怕只有兩分的可能,他都願意為之拚死一搏,更何況是足足七八分?
「老天爺,希望你不要再耍我……我這十幾年苦苦等待絕不會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