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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淚滿襟

  「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照歸期。沒想到大哥居然也喜歡前朝李正封的詩。」


  江陵郡主環顧了一眼這地方雖不算絕大,但卻奼紫嫣紅的繁花勝景,笑說了一句。見高廷芳有些恍惚地看了過來,目光在自己臉上略一流連,等看到不遠處呆若木雞的清苑公主時,臉上幾許惘然立時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溫文淡雅。看到這一幕,她原本應該覺得安心,畢竟高廷芳明顯不願意用最真實的一面來對待清苑公主,可不知怎的,她卻著實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以至於不由自主開口說話,想要和緩這種僵硬的氣氛。


  「不過也是,前朝寫牡丹的詩不勝枚舉,唯有李正封的這首牡丹詩一出,國色天香就成了牡丹的代名詞。」


  「你說得沒錯,牡丹之所以會如此風靡,確實是源自於前朝。」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岔開話題是什麼目的,而且,他比江陵郡主更想岔開清苑公主的注意力,當下就笑道,「其實,如今常有人說洛陽牡丹甲天下,但前朝兩百年,西京長安的牡丹卻比洛陽更受時人追捧。天后尚牡丹,因此將牡丹遍植上苑,開元時明皇也愛牡丹,所以宮中和民家全都追捧牡丹的丰姿秀色,一叢少則價值上萬,其中大慈恩寺、太真院的牡丹尤其有名,上百萬錢都買不到一叢。於是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然而,清苑公主卻像沒有聽見這番對話似的,目光出神地看著高廷芳,此時突然打斷道:「世子真的很喜歡李正封的這首牡丹詩?」


  「談不上最喜歡,只不過是看到國色天香在側,一時想起來罷了。」高廷芳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又指著蘇玉歡說,「何止是我,看看蘇小弟他們,徜徉花海,還不是什麼煩憂都忘了?」


  「牡丹園雖好,可對於我來說,卻解不了煩憂。」清苑公主絲毫不為所動,冷冷說道,「世子剛剛吟誦的這兩句,正是家母……也就是先皇後生前最喜歡的詩,她常常說三月群芳鬥豔,卻唯有牡丹國色天香艷壓群芳,哪怕葉枯葉落,卻絕不會過冬而枯死,所以李正封這兩句稱讚絲毫不為過。而這滿園牡丹之中,先皇后最喜歡的兩株牡丹,她私底下親自給它們起了名字,其中一株名國色,另一株名天香。而世子剛剛一度看呆的,便是那株天香。」


  「原來竟然這麼巧嗎?」高廷芳故作驚異地打了個哈哈,見清苑公主依舊盯著自己不放,分明動了疑心,他不得不感慨十餘年的歲月依舊阻隔不了兩個人兒時的習慣。那時候他們還小,最喜歡的就是這牡丹園。而今這偌大一座王府,數不盡的亭台樓閣殿堂,他帶著萎靡不振的承謹到這裡來散心,而清苑公主和江陵郡主明明是走的另一邊,最終竟然殊途同歸也來到了這裡。此時此刻,他該用什麼辦法來挽回這巧合造成的困局?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蘇玉歡的一聲嚷嚷:「承謹,好好的牡丹,你折下來幹嘛?」


  因為這個聲音,高廷芳和清苑公主江陵郡主不由得全都看了過去。高廷芳看到承謹折下的是一支黃白色的牡丹,赫然是母親當年最喜歡的那株天香,不禁眼神一凝。而清苑公主的反應更大,竟是直接沖了過去。可是,還不等她開口責問,承謹就囁嚅著說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突然想回去把它供給阿娘……父皇對我提起過,阿娘在世的時候,最喜歡黃白色的牡丹,父皇還說,阿娘常常掛在嘴邊,說是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掙扎,突然抬起頭說道:「我寧可不要封這個秦王,寧可不要這座王府!我只想見見阿娘,只想見她一面!」


  看到承謹的眼淚無聲無息就流了下來,看到清苑公主一下子化成了泥雕木塑,再也沒有餘裕來盤根究底自己剛剛的那點破綻,高廷芳卻沒辦法生出一絲一毫的如釋重負,反而只覺得心情更加沉重。和「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一樣,「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兩句劉禹錫的詩也同樣是母親貞靜皇后肖琳琅生前最喜歡的詩句!那一刻,他幾乎抑制不了心中那刻骨銘心的思念和悲傷,很想上前扳住承謹的肩頭,追問母親的下落。


  然而,他能剋制自己,清苑公主卻剋制不了自己。這位皇長女幾乎跌跌撞撞沖了上去,隨即在承謹面前屈膝跪了下來,緊緊抱住了他的雙臂,聲音顫抖地問道:「承謹,你還記不記得,你阿娘長什麼樣子?她現在還在不在?」


  有些失控的承謹沒想到清苑公主比自己更加情緒激動,他不知所措地想要掙脫,可清苑公主箍得死緊,他在極度的慌張之下,只能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父皇說,他說阿娘早就死了,我問過觀文殿……還有我見過的很多人,包括韋大哥,他們都說沒有見過我阿娘。大姐,難道你……難道你也沒有見過我阿娘……就是賢妃娘娘嗎?」


  見清苑公主已然癱坐在地,無力地搖了搖頭,完全沒有精神去回答承謹的問題,高廷芳便對江陵郡主使了個眼色,等到她去將清苑公主攙扶了起來,兩人走開了幾步,他就走上前,沉默地按著承謹的肩膀,輕聲說道:「不要怪你大姐,她也和你一樣,她也在想念她的母親……」


  承謹迷惑地瞪大了眼睛,而這時候,旁邊的蘇玉歡卻忍不住嘀咕道:「可清苑公主的母親不是韋貴妃嗎?」


  「韋貴妃只是生了我。」明明已經離開十幾步遠的清苑公主卻聽到了蘇玉歡這分明很小聲的嘟囔,頭也不回地冷冷說道,「真正把我養大,撫育我,教導我,使我讀書明理,明白是非的,是貞靜皇后。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母親,只有這一個!」


  清苑公主說完這話,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心頭那鬱積多年的悲慟和哀傷,一下子低下頭來,眼淚如同泉涌。世界上最痛苦的事,無疑是物是人非,好景常在人不再!淚眼婆娑的她看到身邊依稀有人影,以為那是剛剛扶著她安慰她的江陵郡主,想起她們同樣早年喪母,之前的相處也已經拉近了距離,她就再也沒有顧忌,直接抓住了那人的臂膀,旋即伏在對方懷中,盡情地失聲痛哭了起來。


  不論韋鈺還是高廷芳,全都說過,她已經不是一味悲泣絕望的年紀了,可置身於舊日最熟悉的環境中,她卻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才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溫和卻又有幾分不自在的聲音:「公主可覺得好些了?」


  清苑公主一下子覺得渾身僵硬。她遲疑片刻就後退了一步,這才看清楚面前赫然是一件前襟完全被淚水濡濕的青袍,和今日江陵郡主那一襲胡裝截然不同。她緩緩抬起頭來,當看見高廷芳那張臉時,她忍不住連連後退了兩步,這才有些慌亂地問道:「怎麼是你,剛剛我身邊的不是廷儀妹妹嗎?」


  高廷芳唯有苦笑。剛剛看到江陵郡主扶著清苑公主走遠幾步,他本待避開不上前的,卻沒想到自己還在傷心難過的承謹卻輕輕推了他一把,小聲請求他去看看清苑公主的情況。他無可奈何答應了之後走到清苑公主身邊,可還沒等他躊躇開口說些什麼,清苑公主就突然靠了過來,別說他嚇了一跳,就連對面的江陵郡主亦是臉色微妙。此時,就當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的時候,蘇玉歡突然從他背後探出了腦袋。


  「公主,我可以作證,真的不能怪高大哥,是承謹看到你哭了,過意不去,所以讓高大哥過來勸你的,結果高大哥才剛走過去,你就……咳咳,後面的我不說你也知道了。」蘇玉歡一面說,一面又掃了一眼江陵郡主,這才抓了抓腦袋說,「高姐姐正好在公主你的另外一邊,大概是公主你一時沒注意。」


  清苑公主只覺得雙頰滾燙,尤其是看到承謹猶猶豫豫地過來時,她恨不得扭頭就走,避開此時這最尷尬的場景。然而,她終究還記得,剛剛那難以釋懷的疑惑,雖說這會兒她已經沒有再盤問高廷芳的心情,可她終究還是將那深深的疑問記在了心裡。就在這時候,眾人聽到了兩個嚷嚷聲。


  「原來世子殿下在這!」


  「終於找到了!」


  「韋公子,你躲在那幹什麼?」


  高廷芳循聲望去,見洛陽和疏影喜出望外地從牆頭上跳落,而另一邊,杜至則是神色不善地飛掠上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一刻,他就看到韋鈺如同一片樹葉一般從樹上飄落在地,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忽略一開始就如癲似狂跑開的韋鈺。面對那雙沉靜審視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暗自反省。


  自從到了東都之後,因為他不得不以病弱的一面示人,時刻要應付各種御醫以及精通醫術的人,不得不服用陰陽逆行丹,他多年磨礪的武藝已經退化了很多。而一貫作為憑恃的直覺,面對韋鈺卻又絲毫不起作用!

  四目對視許久,韋鈺卻是若無其事一般呵呵笑道:「今天這一趟來得實在是太值了,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能有第二座榮王府。」


  若不是他早早遁去,在這偌大的王府中轉了一圈之後,最終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裡,他又如何能看到牡丹園中剛剛那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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