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兄弟
就在東都城中那些最頂尖的權貴,一個個全都繃緊神經盯著紀飛宇的行蹤時,因為年少病弱而一直沒有封王的八皇子承謹,突然被皇帝冊封為左金吾衛大將軍,代掌左右金吾衛,這雖然引來了片刻的嘩然,但很快也就悄無聲息了。
原因很簡單,之前掌管左右金吾衛和右羽林衛的是大將軍郭濤,如今郭濤因為被皇帝任命為三鎮節度使,於是借病辭而不受,由其先鋒使,也就是掌管翊衛府的孟懷贏代掌三衛,如今皇帝將其交給八皇子承謹,明顯只是幌子。
儘管承謹第一次在穎王府露面時,酷似已故懷敬太子李承睿兒時的樣貌曾經引來眾多驚嘆和疑忌,可畢竟一個十歲童子,母族寒微,誰也不相信皇帝真有那樣的魄力和手段讓這稚子入主東宮,所以紀韋兩黨之中,不少人都在背地裡嘲笑皇帝揠苗助長。
而在這無數的嘲笑聲中,統共才是第三次出宮的承謹,此時此刻在翊衛府門前下了馬車。之前在車廂中,車簾和車門還能隔絕那些窺探的視線,但站在青天白日底下,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注意到那些打量挑剔的視線,只覺得渾身難受極了。尤其是當髭鬚黑面的那位孟將軍來到他面前時,他看到對方那兇悍至極的模樣,差點汗毛根都豎起來了。還是因為臨來之前,父皇若有若無提了一句,南平王世子頗為器重你,不要讓他失望,他這才勉強沒有露出怯色。
杜至當然發現了承謹對自己的排斥和害怕,心裡簡直鬱悶極了,把當初選擇了這麼一副嚇人相貌的韋鈺給罵了個半死。等到他客客氣氣和承謹打過招呼,請了這位八皇子入內,他就有意多落後幾步,免得自己的尊容把人給嚇哭了。隨著承謹的隨從全都被妥善安置了起來,一路來到了最深處,這位八皇子身邊只剩下了自己和姜明,而高廷芳的住所就在眼前,杜至方才用自認為最和藹的口氣說道:「八皇子殿下,有一位故人在裡頭等你。」
故人?
承謹很疑惑地轉過了頭,可看到杜至那嚇人的笑容時,他慌忙又轉過了頭去,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得飛快。他胡亂嗯了一聲,立時三步並兩步衝進了屋子。隨著門帘的起落,他意識到後頭兩人竟然被自己隔絕在了門外,這才有些慌亂,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
「承謹來了?」
循聲望去,看到那個笑意盈盈坐在主位上的人,承謹登時眼睛瞪得老大,失聲驚呼道:「高大哥,你怎麼在這?」
「你有沒有聽說過金蟬脫殼這個成語?你從前不是去過獅子園,卻沒有找到容侯嗎?因為皇上需要我做一些事情,所以他代替我在刑部天牢,我則是在翊衛府。前幾天我和他換回來,又去刑部天牢住了幾天,這次名義上留在宮裡,其實又來了這。」見承謹顯然整個人都糊塗了,高廷芳就招手示意人過來,等人挨著他坐下,他就笑著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說,「不懂就慢慢體會,就好比這次你父皇讓你當這個左金吾大將軍,權領左右金吾衛,就是我的建議。」
承謹沒有想到讓自己又緊張又興奮又不安的這個任命,竟然是出自高廷芳的建議,此時只覺得心情滾熱,同時卻有更多的不解。他低下了頭,非常不好意思地說:「高大哥,可是我什麼都不懂,連金吾衛和翊衛府是幹什麼的,我都不懂……」
這是高廷芳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和承謹深談。面對一個甚至抬不起頭的孩子,一想到這可能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只覺得心如刀絞,可卻只能用最和煦的口氣詢問道:「沒關係,你不懂是因為這些年你都在宮中養病。我問你,從前的事你還記得嗎?你是怎麼會病的?誰教你認字讀書的?你都學了什麼?」
承謹感覺到高廷芳的手一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從一大早出宮開始就懸著的心不知不覺放下了。他輕聲說道:「韋大哥說,阿娘生下我之後不久,她就去世了,有人要害我,所以我的身體曾經不太好,父皇就把我放在觀文殿中養病。我認字讀書,大多數時候是韋大哥教,韋大哥不在的時候,曾經是我的乳母阿鄭教我,她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後來也病死了。父皇不喜歡外人見我,他偶爾也會教我一些東西……」
聽著磕磕巴巴的陳述,高廷芳只覺得一顆心彷彿揪了起來。就連承謹唯一知道的這所謂身世,竟然也是韋鈺告訴他的?在宮裡這種地方,哪怕韋鈺是何等恣意的人,能說的也自然是皇帝授意可以告訴承謹的那些東西。而且,為了那張酷似自己兒時的臉,他的這個弟弟竟然從沒有真正出閣拜師讀書,啟蒙老師竟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絕對不適合為人師表的韋鈺。至於皇帝本人,那更加不可能是一個合格的老師。
歷經當年慘變,他甚至懷疑,皇帝對於承謹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斬釘截鐵地說道:「我都知道了。從現在開始,只要你願意,我會教你所有你該學的東西……」
高廷芳這話還沒說完,承謹就又驚又喜地嚷嚷道:「我當然願意,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肯教我!可韋大哥他太忙,每次教我三五天,他就會至少消失半個月,上次還有一次是整整半年……我很想他,問他去哪裡了,可他不肯告訴我,說我知道了對自己沒有好處……阿鄭她們也告訴我說,韋大哥有韋大哥要去做的事情,我要聽話,否則以後就連他也不能來陪我了……」
看著承謹那漸漸流露出水光的眼睛,看著他那咬緊的嘴唇,難過的表情,高廷芳情不自禁地輕輕摸了摸小傢伙的頭,隨即就安慰道:「以後見到他時,我替你說他!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把眼淚擦了,接下來,我會教你,怎麼做好這個左金吾大將軍!」
預計到承謹並沒有像其他皇子那樣經歷過名師的教導,所謂認字讀書也就是閉門造車,三天打漁,兩天晒網,完全是被荒廢的,高廷芳接下來就用最簡略的語句介紹了左右金吾衛和翊衛府的職責,乃至於其中的人員構成,又耐心回答了承謹提出的好幾個問題,等到其終於點頭表示明白,他這才繼續說道:「你不過十歲,外人都認為,你這個大將軍不過是擔個虛名,根本管不了事情,而實際情況,也和大家猜測得差不多。」
自小隻能看到頭頂的那一小片天空,如果不是皇帝選對了乳母和那些宮人內侍,承謹的性格就絕不僅僅是纖細和敏感,而會變得孤僻多疑。但是,對於這樣相當犀利的評語,他還是表現出了一絲不甘心,當即低聲說道:「我知道我現在不行……但我可以學!」
「很好,如果你剛剛說,既然別人能把事情做好,你就正好袖手不管,那麼,我就不得不提請皇上,不要寄希望於你在左金吾大將軍這個位子上建功立業了。」高廷芳知道,自己這最後半截話一定會激起承謹的強烈反應。果然,對於建功立業這四個字,承謹的反應尤其強烈。
「我認字都還不全,四書五經都沒讀完,甚至連馬也不會騎,高大哥,你真覺得我能建功立業?」
「能!」
簡簡單單一個字,見承謹那張臉瞬間神采飛揚,高廷芳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每一個孩子心中都有一個英雄的夢,他在這麼大的時候,還不是曾經崇拜過武藝高強的張虎臣?面對這樣一個願意學,更親近自己的弟弟,他不知不覺便決定拿出真心。
當傍晚時分,承謹應該要回宮的時候,出宮時戰戰兢兢的他卻有幾分戀戀不捨。而等到他的馬車和隨從消失在視線之中,高廷芳便收起了剛剛那溫和的笑容,用嚴峻的口氣吩咐杜至。
「傳話給洛陽和疏影,讓他們在明日太陽落山之前務必見到李承,讓紀雲霄對外放出消息,聲稱紀飛宇很快就要走了。這位武寧節度使為什麼到京城來,我不知道,但皇上似乎知道。為了不讓事情脫出控制,只能逼迫那些想除掉紀飛宇的人先下手為強!告訴李承,紀飛宇會來東都,是別人早就設計好的,他判斷出其行蹤,就算沒有透露給我,也會有別人散布出去。另外,皇上不會殺紀飛宇,屆時必定會留他一條命。」
「世子殿下放心,我這就親自去辦。可是……」杜至猶豫了一下,最終壓低聲音說,「是不是要從獅子園再調幾個人出來?他們在那裡閑得發慌,我們卻人手不足,而且我這一走,世子殿下您就單獨坐鎮在此……」
「翊衛府不是我的地盤,是韋鈺的地盤,也是皇上很重視的地方,你如今扮成孟懷贏是不得已,洛陽和疏影是韋鈺自作主張拐來的,若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人調到這裡,你是想要反客為主,抑或是喧賓奪主?」高廷芳見杜至立刻不做聲了,他就沉聲說道,「我在這裡很安全,姜明縱有缺點,卻絕對不會違抗韋鈺的話。你去吧,記得把這髭鬚和黑皮先弄掉,可別讓人又傳出什麼孟將軍嚇小孩子的傳說。」
前頭的話都很正經,末了卻突然如此戲謔,杜至那張臉頓時更黑了。他哀怨地嘆了一口氣,認命地轉身往外走,也正因為如此,他沒看到高廷芳那似笑非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
相比穎王和涼王,承謹的起步就已經太低,記在宗譜上的生母只是一個美人,皇帝此時非要封其秦王,把人抬出來,是真的已經把人視作為東宮人選?為什麼他的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