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承謹
高廷芳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沉默良久之後,答應韋鈺這離譜的提議,但當他真的走上這條回頭路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地拚命猜測外間來的皇子是誰。然而,從前他是長子,不但跟著那些榮王府中最受信賴的幕僚和侍衛學習文武,還常常被當初還是榮王的皇帝帶在身邊,學習待人接物,所以,無論是現在炙手可熱的穎王承謙,涼王承誠,又或者是其他更小的弟弟們,他與其說和他們兄弟情深,還不如說一直都隔著一條看不出的天塹。
他從小就受到了父親的悉心栽培,被當成繼承人帶在身邊培養。在他的眼中,除卻母親一手帶大的清苑公主李承媛,其他弟弟妹妹幾乎都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因此,他無論怎麼思量,都想不出皇帝認準的儲君是誰。
而蘇玉歡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面色蒼白的高廷芳。儘管他看到過這位南平王世子病情發作的樣子,虛弱卧床的樣子,談笑風生的樣子,捉弄別人的樣子……可如今這個面色蒼白,行止也有些僵硬的人,卻顯得那樣陌生。他有心想要安慰高廷芳兩句,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之前韋鈺對高廷芳所言的那番話,他眼下腦子裡一片糊塗,完全不明白大唐的東宮之爭為何會讓高廷芳如此失態。
走在前頭的韋鈺沒有回頭,否則心思細膩的他必定能夠從高廷芳臉上看出反常的端倪。高廷芳讓他捎帶給皇帝的那封信,他終究還是忍不住看過其中內容。正因為看過,他方才咂舌於那一身病骨中蘊藏的膽色和狠辣。當年承睿和他交好,他不是沒有見過智計卓絕的謀士,想當初榮王府的朱先生和杜先生全都是一等一的智囊,可是,能對別人狠,那是常理,可要對自己狠,將自己置之於死地,他卻沒法不動容。
更讓他心中對高廷芳生出共鳴的是,高廷芳竟然因為他在韋泰那兒受到的折辱,卻完全沒辦法指望皇帝的維護,隱隱提醒他,皇帝並不是值得他如此殫精竭慮效忠的主君!可既然如此,高廷芳又為何願意效忠於皇帝,甚至不惜用那封信上寫的,那種最激烈的方式?
就在三人各有思量,眼看快來到二門的時候,外間突然燈火大亮,不多時,就只見外間一行人也到了這裡。只是第一眼,高廷芳就發現了那個被簇擁在中間,年紀大約十一二的童子。
那童子尚未加冠,金環束髮,身材勻稱,遠遠看去臉上表情不大分明,但那一身紫袍穿在身上,卻彰顯了其尊貴的身份。只是這樣遠遠端詳著,高廷芳卻只覺心裡生出了一種無比怪異的感覺,彷彿那張明明看上去頗為陌生的臉似曾相識。他拚命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拚命地回想著見過的每一個人,可無論如何都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對方。到最後,他只聽到旁邊傳來了韋鈺的聲音。
「那是八皇子承謙,和你一樣,他生下來就據說就靠各種藥材吊著,別人也以為他是病秧子,這是他第一次走出觀文殿。不知道某些人是不是能發現,他和承睿當年長得一模一樣。」韋鈺一如當年直呼承睿的名字,但看著不遠處那個童子的時候,他的眼神卻銳利非常,許久才用非常輕的聲音說道,「而皇上曾經在一次酒醉之後對我說,他是承睿一母同胞的親生弟弟。」
高廷芳如遭雷擊,只覺得渾身血脈彷彿完全凍結了一般。
一母同胞……親生弟弟……難不成母親肖琳琅沒有死!對,一定是這樣,母親聰慧剛強,堅韌高潔,一定是因為之前情勢太過於險惡,所以才假死遁去,她不會那麼容易因為他的死訊就尋死,他一直都堅信她不會死的!
高廷芳死死克制著自己那加速的心跳,那倏然迸發的狂喜,然而旁邊韋鈺說出的下一番話,卻當頭澆了他一盆冷水。
「可是,我不相信。我不會因為承瑾頂著一張和承睿一模一樣的臉,就認為那是承睿一母同胞的弟弟,就認為貞靜皇后沒有死。」韋鈺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對高廷芳說這些,他藏在心中最深的這些話,甚至對戰場上並肩殺敵的大將軍郭濤都沒有說過,可是,高廷芳剛剛因為他被韋泰苛虐而對他的提醒,卻讓他不由自主有一吐為快的衝動。然而,他還有一句話深深地藏在心裡。
就算承謹真的是承睿的弟弟,那又怎麼樣?他不需要一個代替品。他認同的朋友,將來的主君,只有承睿一個,誰也不能取代!
蘇玉歡雖為南漢容侯,但對於十二年前的那段東都往事,他也多多少少聽過一點,此時沒有辦法感同身受。可是,當高廷芳伸手按住他肩膀的時候,他卻只覺得對方彷彿把身體全都壓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往高廷芳再看了一眼,卻只看到那幽深不見底,彷彿連所有情緒都吞噬下去的眼神。
高廷芳沒有接韋鈺的話茬,他只是抿緊了嘴唇,直到那一行人已經在十幾步遠處,他已經完完全全能看清楚韋鈺口中那位八皇子承瑾,用最大的意志整理好心情的他,這才笑著迎上前去。見帶路的黎深有些訝異,他就主動解釋道:「在路上和鈺公子隨意攀談了幾句,聽到外間有動靜,我就回來看看。黎總管,請問這位是……」
黎深知道韋鈺素來是興之所至,為所欲為的人,因此絲毫沒有懷疑高廷芳這解釋,連忙乾笑道:「這是八皇子,之前年少多病,尚未封王,小人也是第一次見,因為沒準備,門上那些小子又不懂事,剛剛鬧出來的動靜就大了些,還請南平王世子見諒。」
近距離面對承瑾,高廷芳這才意識到緣何自己覺得那張臉既隱隱有些熟悉,卻又覺得陌生了,從前的他不會在意鏡子,現在的他因為人人都嘆息自己容貌較之兒時已然大改,同樣也不喜歡照鏡子,因此其實最不熟悉的就是自己的臉,那也是人之常情。懷著複雜的心情,他從容舉手長揖,笑著打招呼道:「原來是八皇子殿下,在下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世子安好,我是八皇子承謹。」
也許是韋鈺所說的幽居宮中多年,承瑾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和刻意如此偽裝的高廷芳如出一轍,而他的聲音卻如同清泉一般,異常動聽,只是語氣卻有些平板,彷彿還不大習慣和人打交道。他禮貌地向高廷芳還禮,目光旋即略過高廷芳,轉向了韋鈺。
而這一次,他卻露出了一絲靦腆而欣悅的笑容:「韋大哥。」
察覺到黎深那遽然轉厲的視線,韋鈺卻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承謹的肩膀,哪裡還有之前和高廷芳說話時,那種瘋狂中糅合著冷靜的神情。他一改之前的態度,冷淡地對高廷芳和蘇玉歡一點頭,旋即就對承謹笑道:「走,我們去嚇唬一下你大姐他們!」
眼見韋鈺竟是不由分說將承謹給拖走了,高廷芳見黎深瞠目結舌,而跟著承謹的那些隨從卻絲毫不以為意,他就對滿頭霧水的蘇玉歡說道:「我們也走吧,不要誤了今日公主生辰宴的時辰。」
直到兩撥總共四個人一前一後消失在了視線之中,黎深方才恍然驚覺,急匆匆吩咐了下人將八皇子承謹帶來的那批人安置下去,他就慌忙離開,到僻靜處找來了一個心腹親隨,厲聲吩咐道:「快,給我抄小路進去找穎王殿下,就說皇上派了八皇子承謹給清苑公主來賀生辰,那小子……」
他顧不得這最後三個字用來稱呼一位皇子簡直是狂悖無禮,頓了一頓方才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小子長得和當年的懷敬太子一模一樣!」
穎王府除卻他這種昔日榮王府的老人,沒幾個人見過當年的懷敬太子,剛剛他認出來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被絆住沒法報信!
儘管接下來高廷芳已經是走得飛快,但當他和蘇玉歡來到今日生辰宴的水榭前時,卻發現韋鈺和承謹已經到了。兩人並沒有進門,韋鈺甚至還笑著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先走一步。猜到韋鈺想要做什麼,他眉頭一挑,最終還是微微頷首,帶著蘇玉歡入內。
因為剛剛耽擱的那一會兒,水榭中的眾人全都知道他還捎帶了蘇玉歡這個不速之客,穎王和韋鉞的臉色自然有些不大好看,而涼王卻笑容可掬,和樂公主更是笑得眉眼彎彎,反客為主地率先上前招呼。
「剛剛外頭就稟告說,世子你帶著容侯一塊來了,怎麼現在才進來?」
高廷芳笑著舉手團團一揖,這才歉然說道:「半路上遇到鈺公子,就閑聊了幾句,誰知道又聽到門前動靜,一時好奇又折返回去看是何方貴客。」
「還有客人?」和樂公主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滿臉不解地說道,「可今天二哥不是說家宴,就只有咱們這些兄弟姐妹嗎?這都到齊了呀!」
高廷芳環視四周,卻只見除卻作為主人的穎王和清苑公主,作為表兄的韋鈺,來客還包括了涼王與和樂公主,以及其他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見穎王背後有人在低聲稟報什麼,其他人也在竊竊私語,他就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聽黎總管說,那是八皇子殿下。」
「八皇子?」
屋子裡一時七嘴八舌,議論不斷。而在這時候,繼高廷芳和蘇玉歡進門之後,厚重的門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卻是韋鈺先進了屋子,隨即才對身後說道:「承謹,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