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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刑部

  尚書省刑部位於皇城端門之內第三橫街,清晨,當高廷芳在此下車時,就只見執事小吏正忙著在門前安排車馬。顯然,往日這座在皇城諸官衙中算不上第一等熱門的衙門,今天實在是到了太多的達官顯貴。他這輛馬車雖說很低調,奈何他這個人在最近一個多月來卻實在是太不低調,只是往那兒一站,就已經有人匆匆跑上來行禮迎接。聽到對方自稱是刑部都官郎中房世美,他就舉手還了一禮。


  「我在南平聽說過,東都刑部有一位都官郎中,體恤罪奴,活人無數,尤其是年老體弱的婦孺,沒想到今天能夠見到,真是幸會。」


  房世美不過是奉命行事,聽到高廷芳竟然知道自己連上司都未必放在心上的政績,他不禁心情異常複雜,只能強笑寒暄了兩句。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頓時吃了一驚。


  在皇城這種少數人可乘車馬,但卻絕對不許疾馳的地方,又是在刑部衙門前頭,除卻那些不把王法放在眼裡的達官顯貴,誰會如此放恣?想起上次這位世子在鴻臚寺演練禮儀時,和樂公主曾經大剌剌跑來相見,他不禁瞥了高廷芳一眼,卻發現對方也是眉頭大皺。


  高廷芳確實有皺眉的理由,他首先想到的也確實是和樂公主,可是,他之前在四方館和鴻臚寺前,都曾見過和樂公主離開的情景,馬術固然不錯,但如此急促的馬蹄聲,代表著非常驚人的馬速,絕不是和樂公主能夠輕易駕馭的。


  果然,倏忽之間,他就只見一騎人如同閃電一般衝破那漫天飛雪,直到刑部大門前方才勒馬。那一匹火紅色的駿馬順勢前沖幾步停下,兩隻前蹄高高舉了起來,打了個響鼻,馬背上的人卻坐得穩穩噹噹,許久才控制坐騎放下前蹄。


  然而,馬上坐著的女子卻是一身道裝,對比剛剛疾馳而來那極致的動感,此時那靜靜的姿態竟是給人一種極其不協調的感覺。她在馬上盯著刑部大門看了好一會兒,隨即一躍下馬,竟絲毫不理會四周圍那些目瞪口呆的人,直到房世美和高廷芳跟前,這才停了下來。


  「清苑公主……」


  如果換成和樂公主李承樂,高廷芳不會有太大的驚訝,可他完全沒想到李承媛竟然會到這裡來。而他稱呼了一聲之後,對這些龍子鳳孫實在不大熟悉的房世美方才如夢初醒,慌忙也行禮不迭,隨即就不無謹慎地問道:「今日三司會審,不知公主此來所為何事?」


  「南平王世子在衛南侯府遇刺,我正好在場,穎王和衛南侯父子全都前來旁聽,他們都來得,我為何反而來不得?」


  房世美沒想到一貫低調,據說不願成婚寧可當女冠的清苑公主,竟然這麼不好打交道,頓時大感為難。就在這時候,他只見高廷芳臉色一沉。


  「公主,都官郎中並不是那些依附穎王又或者涼王,仰人鼻息趨炎附勢之輩,他是正直嚴明,一絲不苟的朝廷命官,你即便身為公主,又怎可如此盛氣凌人?想必你此來應該請得聖命,直接挑明便是,何必在言語上為難他?」


  清苑公主哪曾想高廷芳竟突然如此疾言厲色,先是為之愕然,等想要發火的時候,見高廷芳臉色冷淡,毫無在衛南侯府時的笑意盈盈,她卻在恍惚中想起了從前被承睿哥哥訓斥的情景,不禁沉默了片刻。良久,她竟是對房世美襝衽施禮道:「房大人,適才是我言語失當了。我業已請得父皇聖命旁聽,你只管接待南平王世子就好。」


  說完這話,她直接進了刑部大門,直到已經離開十幾步遠,她方才突然回頭,卻發現高廷芳正朝她這邊看了過來,分明一直都在凝視她的背影。四目對視,她賭氣似的收回了視線,頭也不回地繼續往裡走,可心裡卻想到昨日傍晚韋鈺闖進自己的女冠觀,指著她的鼻子對她說出的那番話。


  「十二年了,已經十二年了!你難不成就只會把自己隔絕在這種見鬼的地方,然後穿上這一身黃狗皮?讀著黃庭經,你就覺得自己能置身事外了?你是韋貴妃的女兒,你身上和我一樣流著韋家的血,你不承認我不承認,但別人全都這麼覺得,你以為就能斷得乾乾淨淨?現在他們想要拿你來招攬高廷芳,你以為你不願意,他們就沒有辦法?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就這麼只知道甩冷臉躲在一邊,以後他們算計你的時候,休想我會幫你!」


  儘管她兒時曾經和韋鈺很要好,但這十二年來,也許因為內疚,也許因為別的,她幾乎和韋鈺除了照面再無往來,可昨夜那更像是羞辱的當頭棒喝,終於把她罵醒了。


  和韋鈺這十二年來東奔西走,做過很多事情相比,她做了什麼?如果剝掉公主這層皮,她又剩下什麼?就如同韋鈺說的,如果韋貴妃和韋泰這些血緣至親真正打定主意把她當成籌碼,她又有什麼反抗的能力,去求父皇嗎?可父皇倘若真的能解決一切問題,母親怎麼會死,承睿哥哥又怎麼會死?


  所以,一貫不喜歡出現在人前的清苑公主,今天方才來了,甚至為此一大早就去求得了皇帝的許可。


  而得到清苑公主行禮道歉的房世美,錯愕之外,也感到了一種被尊重的欣喜。只不過,對於高廷芳竟敢訓斥清苑公主,他心裡還是不無驚異。


  分明是寄人籬下的小國世子,竟敢那樣對待大邦公主!

  只不過,清苑公主突然出現的消息,對於前來旁聽的人來說,卻全都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高廷芳幾乎是習慣性地出口教訓,可對於她的到來卻深感迷惑。穎王和韋泰韋鉞父子則是又驚又喜,而涼王和紀雲霄一個眉頭緊皺,一個氣得咬牙切齒。


  而始作俑者的韋鈺,此時此刻坐在三法司主官之外唯一加設的坐席上,將一個個登堂的人那些表情盡收眼底,心中想的是什麼,卻是無人得知。


  遠離東都十二年,雖說偶爾潛回,卻也只能在外遠遠眺望皇城和宮城,如今坐在刑部大堂上,高廷芳倒是心情平穩,再不像之前在含元殿上那般心潮起伏。也不知道是誰安排的座位,穎王和衛南侯韋泰以及韋鉞父子坐在左邊,涼王和紀雲霄坐在右邊,而他這個南平王世子卻不在左也不在右,而是直接在刑部尚書、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卿身後,用屏風隔開,擺了一張舒適的坐榻,他甚至還帶著洛陽和疏影,不用在意別人窺視的視線。


  然而,這樣的設計原本是用於讓他這個無人不知弱不勝風的病人能夠感到舒適,可因為清苑公主的突然出現,他就不得不忍受旁邊還有個人的事實了。


  清苑公主今天出來得太急,竟然連侍女都沒帶,此時見疏影空著手沒有捧劍,而洛陽則抱著一把劍呆坐,高廷芳乾脆把洛陽當成了肉墊,靠在其肩膀上閉目養神,她不知為何覺得極其刺眼,突然對疏影招了招手。


  疏影立刻看了一眼高廷芳,見其閉著眼睛絲毫暗示也沒有,她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過去,聲音乾巴巴地問道:「公主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吩咐,陪我坐一會兒。」清苑公主不由分說伸手去拉人,可第一下竟是拉了個空,抬頭看到疏影那有些迷惑的眼神,她再次試探了一次,這一回卻拉住了那只有些冰涼的手。等到把有些發僵的小丫頭拉到身旁坐下,她再次瞥了一眼高廷芳,見其毫不理會,她不禁心中有氣,遂低聲問道,「你跟了南平王世子多久?是怎麼跟著他的?」


  疏影有些茫然地看了高廷芳一眼,發覺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她就低下頭說道:「我是世子殿下撿來的,沒算過到底跟了多久。」


  清苑公主之前見過疏影兩次,只覺得她猶如瓷娃娃一般,極美的那張臉上幾乎看不到什麼表情波動,可此時此刻聽到其自陳身世,她不禁有些尷尬,連忙小聲說道:「我不該問你這些的,你別多想……」


  「沒關係。」疏影搖了搖頭,隨即再一次看向了高廷芳,見他已經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眼神一如既往的溫和可親,她忍不住笑了笑,隨即才認認真真地說道,「世子殿下對我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麼意思?清苑公主只覺得自己實在弄不清楚疏影的思路,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京城不少紈絝子弟的某些惡習,頓時有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可她轉瞬間就拋開了這種感覺,躊躇著是否要為之前在洛陽南市上的那一幕對高廷芳道謝,可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外間彷彿有鐐銬碰撞的響聲。


  而一直毫不在意地看著清苑公主盤問疏影的高廷芳,也終於收起了漫不經心的表情,人也漸漸坐直了。


  大堂之上,剛剛被押上來的徐長厚站在那兒,目光在四座尋找那個將自己害得如此境地的人。牢獄之災,鐐銬加身的屈辱,更要擔心數千里之外的父親是什麼情景,他日夜難寐,此時面容憔悴,兩眼深深凹陷了下去,鬍子拉碴的下巴亦是熬尖了,哪裡還有昔日比武第一,被人譽為楚國年輕一代第一勇士的意氣風發?然而,他看遍大堂也沒有找到高廷芳,一時深感意外。


  「徐長厚,臘月二十,你可是潛入玲瓏閣,行刺了南平王世子?」


  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徐長厚想起昨夜來人對自己說的話,立時怒道:「什麼南平王世子,那是冒牌貨!南平王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多年深居王宮沒見過外人,聽說病得快死了,外間又是兵馬圍困,前途未卜,他怎麼會捨得把人送到東都來?你們全都被那個高廷芳騙了,我之前只是去玲瓏閣質問他此事,哪裡是什麼行刺!」


  屏風之後,清苑公主看到高廷芳嘴角噙著冷笑,彷彿對徐長厚的指斥嗤之以鼻,但卻沒有駁斥申辯的意思,她不禁心中微微一動,彷彿覺得這明明極其陌生的笑容在哪兒見過。


  果然,高廷芳保持沉默,外間卻傳來了韋鉞的怒喝:「巧言令色,分明是你之前在衛南侯府故意放走刺客,而後見南平王世子逃過一劫,方才潛入其居處再次行刺,你還敢抵賴?南平王世子此來一有國書,二有南平重臣隨侍,太醫署上下全都為他診治過,他那是胎中帶出來的病,確鑿無疑,你以為就憑你一面之詞,就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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