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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帝后

  飛香殿靠近東宮,由於儲位虛懸十二年,東宮無主,這附近的宮殿幾乎成為了整個宮中最荒僻的地帶,除卻飛香殿之外,餘下各宮不是年久失修,就是少人居住,所以之前皇帝把高廷芳安置在飛香殿時,宮中紀太后也好,韋貴妃和趙淑妃也罷,全都想了又想,這才回憶起飛香殿是在哪個犄角旮旯。


  正因為如此,誰也編不出順道去那兒的借口來,再加上皇帝令人封鎖,又吩咐韋鈺親自看護,竟是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此時此刻,洛陽宮西北面的仁壽殿中,沐浴過後的紀太后正在讓侍女尚香梳頭。此時的她不施脂粉,不敷鵝黃,從鏡中看去,直領大袖紗衫下,一條曳地高腰裙束在雪白的酥胸上,顯得雍容而豐腴,讓她看上去更年輕了許多。當察覺到尚香梳頭的動作彷彿停了一停時,她就淡淡地說道:「是又有白頭髮了?留著吧,我都是四十的人了,不比那些小姑娘。」


  尚香連忙笑道:「太後娘娘這是哪裡話,奴婢只是瞧著滿頭青絲,一時看呆了,哪裡來的白髮?」


  話是這麼說,她手下卻飛快地將那根銀絲隱藏在那些烏黑的青絲下,三下五除二便將頭髮攏成髮髻。


  「怎麼可能沒白髮?跟著先帝十二年,先帝去了之後,又是十二年,就算是燈油都熬幹了,更何況是我?」紀太后自嘲地笑了笑,瞟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須臾又把目光移開了,「先帝前後冊立過三個皇后,我是最後一個,入宮的時候比不少皇子都年輕,若非那時候父親和大哥都是軍中大將,我哪裡能直接抬進中宮?等到了先帝彌留,我沒有一兒半女,若不是悄悄握著遺詔,只怕早就被那些名義上的兒子們生吞活剝了!」


  尚香從來沒有聽紀太后這樣突然提起當年舊事,正小心翼翼挑選那些釵環的她只覺得一顆心猛然一縮,卻壓根不敢去接這個話題。直到發現殿中氣氛沉悶得可怕,她才強笑道:「當年的事情都過去了,如今誰能比得上太後娘娘您?」


  「是過去了,可如今,還不是有人覺得我已經過氣了?」紀太后突然眼神一厲,手指一用力,食指那枚鮮紅的的丹蔻頓時被她硬生生掰斷。見此情景,尚香頓時驚慌失措,想要請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屏氣吸聲站在那兒。


  「如今父親不在,我那個好大哥逍遙自在地在徐州當他的武寧節度使,連這次正旦都只派人送了道賀表。三個兒子裡頭,就送了一個最小的到京城,只知道全心全意經營他的徐州,瞧那架勢,只顧著自己的國中之國,哪裡還管我的死活?


  要不是我籠絡了幾個人,紀家在朝中就只剩下小狗小貓兩三隻了!謝驍兒會敢去向皇帝搖尾巴?就連小小一個只有數州之地的閩國,也敢有膽量求娶承樂,承誠險些被人挾持也沒人去救!若非那個高廷芳在含元殿上硬生生掰回了場面,說不定這婚事就成了!」


  尚香哪裡敢評點紀家的家事,連忙順著紀太后的口氣笑道:「是,南平王世子雖說病得一陣風就能吹走,可卻這般維護和樂公主,之前涼王說的,十有八九能成。這幾日皇上把人留在飛香殿,誰都沒辦法見,現在把人送出宮,那就容易多了。」


  「祖母,祖母!」


  紀太后聽到這個清脆的聲音,當下換了一副表情,打了個手勢吩咐尚香趕緊把頭梳完。等到那個興沖沖的人影進來,一身藕荷色衣裙,滿是青春活力,她就款款站起身來:「就只有你這丫頭從來不通報,只知道不管不顧往我這裡闖!」


  「因為我和祖母最親嘛!」和樂公主此時見祖母連妝都沒畫,素麵朝天,眼角和額頭原本遮掩得很好的細紋都露了出來,不禁呆了一呆,隨即一把抱住了紀太后的胳膊就撒嬌道,「祖母,父皇那兒怎麼都說不通,您下一道懿旨,讓我去飛香殿探望南平王世子行不行?這次要不是他,三哥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紀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和樂公主一眼:「你三哥這個受人大恩惠的都不急,你急什麼?急著去見心上人?」


  「祖母!」


  見和樂公主雙頰紅霞油然而生,又羞又怒,卻依舊死死拽著自己不肯放開,紀太后就和藹地說道:「前兩日飛香殿那邊太醫進進出出,太醫署里所有人幾乎都上去了,亂糟糟的,所以我才不許你們過去。今天本來倒不是不可以,但你父皇才剛去過飛香殿,現如今已經吩咐了韋鈺親自護送,用馬車把人送回了四方館。」


  「啊?」和樂公主登時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就回去了?之前太醫署那邊不是還說情形很不好嗎?四方館可是在定鼎門外,城門一關,這要是世子在那邊再有個病情反覆怎麼辦,從太醫署派人也來不及!」


  紀太後端詳著和樂公主,見其那震驚憂切全都是發自肺腑,赫然情根深種,她便有意鄭重其事地說道:「承樂,你是公主,之前兩去四方館,一去鴻臚寺,前前後後拋頭露面和高廷芳見了三次,你是想人人都知道你已經芳心暗許了嗎?他已經在含元殿上當眾說明並無求娶公主之意,而且自陳病弱短壽,此次就那樣上朝便已然發作如此嚴重,就算你二人真的有結果,你就沒想過將來如何?」


  「將來……」和樂公主的臉色微微一白,隨即便抿緊了嘴唇說道,「我沒想過那麼長遠,我只知道,我一見他就動心了。而我在宮裡宮外見過那麼多貴胄子弟,卻沒有一個能打動我。更何況,之前在含元殿上,閩國求娶我的時候,他竟然不顧自己的立場,幫我說話!」


  「我不想像大姐那樣成天冷若冰霜,不理不睬任何人,也不想像二姐三姐那樣,有駙馬就和沒有似的,各過各的,我只希望能夠嫁一個喜歡的人,陪著他過日子,不論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就算將來他真的有什麼萬一,我也有一段真心快活的日子!」


  紀太后就知道如此。與其像韋貴妃和穎王母子那樣,硬是把清苑公主推出去,還不如苦口婆心多勸勸,欲擒故縱,和樂公主反而鐵心認準了高廷芳。


  李承樂從記事起,不是生活在她這仁壽殿,就是生活在趙淑妃的集仙殿,被人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萬千寵愛於一生,又哪裡知道真正的苦難?她小的時候何嘗不是如此,清苑公主小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如此?


  然而,她們都經歷巨變,於是真正認清楚了這個污穢的人間,李承樂卻只當世上只有那些美好的東西。


  「真是拿你沒辦法。」紀太后寵溺地笑了笑,這才開口說道,「太醫署的林清雲還是會跟過去,之前就是他為高廷芳診脈調治,這次也是他的針灸起了效用,你父皇肯定會吩咐他守在那裡,不會讓你的心上人有什麼閃失。」


  「祖母,是真的?」見紀太后輕輕點頭,和樂公主頓時喜形於色,這才拉著紀太后的手說,「幸虧來找祖母,否則我還不知道這些。我去找三哥,看看能不能去四方館看看世子!祖母,我先走了,我回頭再來看你!」


  儘管紀太后早已經打定主意,可此時仍然不禁提醒道:「承樂,你可別忘了,他是南平使節,很可能要回去的。」


  和樂公主已經興沖沖走出去好幾步,聽到這話,她腳下不禁一頓,隨即卻回頭嫣然一笑道:「多謝祖母提醒,日後是日後,我總不能讓自己現在後悔!」


  「不能讓自己現在後悔……」


  紀太后臉色微微一變,等人走後,她不禁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這樣從未遭受過任何挫折的小丫頭,哪裡知道什麼叫做錐心刺骨的後悔?


  她斜睨了一眼尚香,淡淡地說道:「聽說今天韋鉞到仙居殿去見韋貴妃了?讓人點撥他幾句,高廷芳可是他帶回來的,現如今卻白白便宜了他弟弟。照這樣下去,日後被稱作小侯爺的,說不定就是韋鈺了。」


  回到貞觀殿中的皇帝,對於韋鈺前腳送了高廷芳出宮,和樂公主就跑去仁壽殿,繼而又匆匆出宮去了的消息,並沒有任何反應。從郭濤平蜀凱旋,他病癒復出之後到現在,他並沒有在朝局上有太多的落子,一切照舊。此時此刻,儘管案頭壓著大理寺審問楚國正使徐長厚的結果,眾多大臣請求嚴懲閩國副使林未德的奏本,他卻一概沒有批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琢磨著桌上那一副殘局。


  「皇上。」


  手執棋子的皇帝沒有抬頭,只是隨口問道:「何事?」


  「閩國派人報喪,閩王薨了。」


  皇帝的手不禁微微一頓,擺在棋盤上之後方才問道:「繼位的是誰?」


  「是閩王長子。不過……」前來稟報的是皇帝身邊最心腹的內侍謝瑞,欲言又止停頓了片刻,見皇帝看了過來,他連忙說道,「不過奴婢覺得,這位報喪的使節總共帶了十幾個人,與其說是風塵僕僕,不如說是帶著廝殺的痕迹。」


  想到之前閩國正使長樂侯尹雄指責副使林未德那番話,以及高廷芳對閩國局勢的露骨諷刺,皇帝當即明白了過來。


  「這麼說,是閩王新喪,國中動亂,這位昔日的王長子並沒有坐穩位子。」


  「是,閩國報喪的使者還說,閩國先前的正使,長樂侯尹雄有謀逆重罪,先王竟然派此不忠不孝之徒出使天朝,新王誠懇謝罪,願請求冊封,永奉皇上為君,還說請求將尹雄押解回去,明正典刑。如今國書剛送到禮部,這是使節的原話,奴婢大概只記得這些。」


  「呵!」皇帝頓時挑眉冷笑,「倒是沒提婚事。這麼說,死了的閩王求娶我大唐公主的事,這位新王也一定會全都推到林未德頭上。哼,若非長樂侯尹雄在大殿上反戈一擊,高廷芳又戳破了所謂國后的尊榮不過是一層皮,朕豈不是險些上了大當?兩個弟弟各佔一州,還有個弒父不成的弟弟在逃,派個使節還鬼鬼祟祟,更想對先王的救命恩人下手,他倒是膽大包天。只怕他之前打算用父親的名義給自己娶個大唐公主,也是為了壓服弟弟,坐穩王位。」


  「皇上聖明。」


  見謝瑞順口頌聖,皇帝就開口問道:「尹雄此人武藝如何?」


  「當初探聽過,據說有力搏獅虎之能,萬夫不當之勇。否則,就算是救命恩人,閩王也不會將閩國首府長樂為名,封了他長樂侯。」


  「原來如此!」


  皇帝輕輕握拳復又鬆開,瞬息之間就有了決斷:「去,傳召左羽林大將軍謝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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