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偷天換日
江陵郡主滿心驚疑地跟在父親身後,頻頻回頭看去,見兩個又聾又啞的老內侍攙扶戴著黑布頭套的李承睿,一聲不響跟在後頭,而此時的方向分明是去往這南平王宮中最大的禁忌,她只覺得心裡火燒火燎,幾次想要開口,卻硬生生忍了下來。直到那掛著蘭芝館三字匾額的院子赫然在望,她才終於變了臉色。可就在這時候,走在最前頭的高如松卻頭也不回地撂下了一句話。
「你既然有心上人了,帶來見見你大哥不是應該的嗎?」
江陵郡主只能沉默了下來,等到進了院子,兩個老內侍垂手退下,卻彷彿遺忘了給高廷芳取下頭套,她連忙上前幫忙,這才氣惱地對高如松問道:「父王,馮叔叔從太白湖畔把大哥帶回來就蒙著他的頭,現在你帶他來蘭芝館又這樣,難不成江陵城又或者南平王宮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
「哼,女大不中留,你懂什麼!」高如松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可眼看江陵郡主要爆發,他便不耐煩地說道,「馮驥遠親自押了這小子進王宮見我,萬一讓隨行的黑蛟衛瞧見,讓南平的軍民官員瞧見,我又問出他是個姦細來,那時候豈不是壞了你名聲?」
「父王!」
見江陵郡主氣得柳眉倒豎,高如松瞥了一眼李承睿,見其依舊淡然自若,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至於眼下,當然是因為我想看看他對你是不是真心的。」
江陵郡主今天自己捅破了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雖說很高興李承睿能夠在父親和馮驥遠面前建言獻策,可仍舊不免患得患失。雖然兩人這兩年來越來越投緣默契,可他卻從來沒有提過出身家世,是否婚娶,而她每次有心探問,卻最終生怕問出一個讓自己無法接受的答案,因而始終忍著。此刻,聽到父親高如松竟然這麼說,她不禁有些羞惱:「這和蘭芝館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
高如松當先推門進入屋子,等到李承睿和江陵郡主並肩進來,他方才冷冷說道:「因為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因為你大哥早就死了!」
父親竟然直截了當挑明了這一樁南平最大的隱秘,江陵郡主登時一個踉蹌。當那堅實的胳膊一如既往穩穩扶住了她的時候,她情不自禁看著身旁那個最信任的人,隨即輕輕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安地說:「對不起,我之前一直都沒告訴你……」
「怪不得你從那一次開始之後,就改口叫我大哥。」
李承睿只是在最初怔了一怔,隨即就豁然開朗了起來,只覺得高如松那惡劣挑剔的態度全都有了解釋。他抬頭看向了面色陰晴不定的高如松,神情自若地說道:「南平王若有意讓郡主招贅承嗣,看不上我這籍籍無名之人也是常理。可既然如此,為何帶我到這蘭芝館來,又告知這一隱秘?」
高如松在居中的主位上一坐,右手在一旁的矮几上抹了一把,見看不出半點浮灰,想到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讓人維持著這裡的陳設布置,就彷彿愛子仍舊活在這世上,他沒有立刻回答高廷芳的問題,而是露出了感傷的表情。
「廷芳活了十六歲,也病了整整十六年,八年前他最終走的時候很安詳。可我沒有兄弟,也只有他和廷儀一兒一女,這些年後宮妃妾也一無所出。國主無後,國中文臣武將就難免有別的心思,一旦消息傳出去,想當我養子的絕對要擠破了頭!所以我只能讓廷芳繼續『活著』,讓廷儀一個女人拋頭露面,編練新軍,甚至去清剿水匪。」
說到這裡,他突然話鋒一轉道:「我是看不上你,也信不過你。但廷儀說,這兩年你助她不少,之前你又給我出了那樣一個頗為可行的主意,那麼,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江陵郡主聽到父親提起早已去世的長兄高廷芳時,眼圈就漸漸紅了,等聽到父親感慨這些年她以女流之身帶兵,她更是淚盈於睫。然而,高如松竟然說願意給一個機會,深知父親有多固執的她卻不由得怔住了。
李承睿覺察到江陵郡主抓緊了自己的袖子,他寬慰似的沖著她輕輕頷首,隨即便問道:「還請王上直言。」
高如松當然聽出了李承睿這前後稱呼的微妙差別,心中哂然一笑,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楚國來攻我南平,也不過是欺我高賴子年紀大了,兒子卻病得七死八活。而你又建議南平也仿照其他諸國,派出使節去東都朝賀,看看能否解決楚國此次侵攻。我思來想去,別的使節去,那實在是不夠分量,只有一個人出面方才最最名正言順。」
「敢問王上,誰最名正言順?」
「自然是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江陵郡主只覺得整個人都糊塗了,不由失聲驚呼道:「爹,你瘋了,大哥早就不在了!」
「這裡不是有另一個你稱呼大哥的人嗎?」見江陵郡主呆若木雞,高如松便故意挑了挑眉道,「他要娶你,將來就要承襲南平的基業,而要承襲南平的基業,就要挑起你大哥的擔子。既然如此,他不該先解決南平這場危局嗎?」
「可是……」
「沒什麼可是,要娶我高如松的女兒,哪裡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行的?小子,我已經開出了條件,你自己說吧!」
看著滿臉狡黠的高如松,李承睿只覺得胸腔中那顆早已冷卻多年的心砰砰跳得飛快。
那幾年每次潛入東都都無功而返,除卻紀家和韋家以一樁樁假太子案混淆視聽,皇帝又形同傀儡,昔日與他親近之人除卻韋鈺,幾乎被那樁慘案一網打盡,最大的緣由便在於,他根本找不到一個能夠見到皇帝的合適身份。而韋鈺發瘋似的審問一個個假太子,身邊暗探密布,如若冒險聯絡,稍有不慎,就可能連累這個最好的朋友。
而且,十二年前他還只是一個孩童,如今身材五官漸漸長開,包括張虎臣在內的那些倖存王府舊屬都發現,他的相貌不再如少年時那般肖似母親肖琳琅,也不像父親。就算如今他站在父親,當今唐皇面前,對方也未必認得出他來,更不要說其他大臣,到時候他又拿什麼去證明自己的身份?因而,他雖然還留著幾手暗棋在京城,可張虎臣一走,他已經對父子相認,揭開昔日真相不抱太大希望。
然而,這些曾經讓他難以解決的問題,如今卻都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契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王上的意思,我明白了。然而,撇開我和王上的相貌是否相似,世人皆知南平王世子重病多年,我又如何做到這一點?須知屆時各國使節齊會東都,楚國也不例外,萬一被人識破,南平素來向大唐稱臣,可謂欺君之罪,於我來說亦有殺身之禍。」
「我既然說了,那就當然有萬全之計。」高如松嘿然一笑,這才鄭重其事地說,「當年廷芳重病期間,我發狠搜羅了很多大夫,重金餵飽了他們,一個個都留在宮裡。可誰讓他們一個個吹得天花亂墜,卻都看不好,我就把他們都殺了,所以廷芳的脈案壓根沒有傳出去過,別人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其中有一個大夫揭下我貼出懸賞榜文之後,拍胸脯保證一定能看好,可一樣對廷芳的病束手無策,為了活命,他還拿出一瓶陰陽逆行丹來獻了給我。」
江陵郡主沒想到父親真的打算行險一搏,更沒有想到一向恬淡權勢的李元竟然會認真考慮父親這瘋狂的提議,不由得心亂如麻。可是,當她聽到陰陽逆行丹五個字時,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父王,就是你之前對我提過,在死囚身上用過,可讓人冬日如在酷暑,暑日如在寒冬,只要服下一粒便脈象大亂,就如同沉痾多年,名醫也難以看出破綻的陰陽逆行丹?」
高如松乾淨利落地點點頭道:「沒錯。」
「不行!」江陵郡主把心一橫,一口回絕道,「這種虎狼之葯肯定戕害身體,不能讓大哥冒險!」
高如松沒想到自己想引來上鉤的那小子尚未決定,女兒竟悍然反對,頓時惱羞成怒:「要不是實在沒辦法,我怎會便宜他這個外人來代替你大哥?他這個寂寂無名之輩若想娶你,那麼就不能憑你說他有什麼功勞,總得服眾才行!」
他卻還有下半截話沒有說出來——李元,你若是他國的姦細,那麼就肯定不敢服藥。你若是別有用心圖謀我的基業,也肯定不敢服藥。而如果你肯服藥,那麼我便信你對廷儀有幾分真情,但你的生死也就捏在我手裡,我就不信你敢不盡心竭力,敢在背後玩花樣!只不過,你只要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出現在人前,日後頂著現在這張臉,你還怎麼迎娶廷儀?
最重要的是,值此楚國侵攻之際,一直養病的世子尚且勇於承擔,出使大國,國中上下文武便可萬眾一心,同抗大敵!
儘管知道高如松提出此事絕非心存善意,儘管知道此事背後的絕大風險,然而,只要一想到那多年來苦苦追尋卻不可得的機會近在眼前,李承睿就只覺得心裡有兩個聲音在彼此爭執。理智的聲音冷靜分析,張虎臣已經攬下了復仇和追尋真相的責任,他不必再活在那個沉痛的過去;而瘋狂的聲音則大聲咆哮,你怎能看著母親不明不白含恨逝去,怎能看著王府師友含冤九泉?
更何況,江陵郡主這兩年來以真心待他,他卻一直都在騙她,此次若能解南平之危,他也能對得起她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王上提出的條件,我答應了!」
「好!」高如松頓時拍案而起,開懷大笑道,「果然不愧是我女兒看中的人,好膽色,好氣魄!」
「父王!」江陵郡主只覺得心裡一團亂麻,見父親絲毫不理會自己,她只能沖著李承睿拚命搖頭道,「大哥,你不能答應,這實在是太危險了!」
李承睿微微一笑,當著高如松的面,他竟是伸出手,拂去了江陵郡主那一滴情不自禁滾落下來的淚珠,隨即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就當我是這麼一個傻瓜吧。」
面對這一幕,高如鬆氣哼哼地別過頭,心裡忍不住閃過一絲猶疑,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但是,也請王上答應我兩個條件。」
高如松心頭那一絲猶疑瞬間化作了烏有,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警惕:「什麼條件?」
「我知道,就算讓我當南平使團的正使,王上一定會派出隨行的副使和侍衛,但我希望能帶上我自己的人。還有我在太白湖畔草屋中做的一些小玩意,希望也能夠帶走。」
聽到是這兩個條件,高如松稍稍心頭一松:「東西不成問題,至於你的人,就是你那兩個男女侍從?」
「沒錯,就是他們。」
「好!但只此二人,絕對不能再多了!」
見李承睿點了點頭,高如松這才對江陵郡主露出了一個和藹的笑臉:「廷儀,苦著臉幹什麼,就是讓他去一次東都而已,又不是讓他去刀山火海!你既然一直想著你大哥廷芳,又叫他大哥,如今他姑且就當一回高廷芳,這不是很好嗎?」
江陵郡主滿心憂切地看了一眼李承睿,見他嘴角一挑,回了她一個安心的笑容,她縱使再心亂如麻,卻也已經無話可說。
這麼瘋狂的主意,真的能夠成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