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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安南

  「異常之事,非國休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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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朝結束,皇帝留下了楊士奇和楊榮二人。


  朱瞻基不緊不慢地問道:「昨日所議廢后一事如何?」語聲中有掩飾不住的急迫。楊士奇剛才被叫住就猜到是這事,和昨天一樣,低著頭、一言不發。


  楊榮卻跨上一步,自懷中取出幾張紙,呈給皇帝:「陛下!皇后當廢,這是臣昨夜擬就的皇后之過,共有二十二條。」


  朱瞻基有些疑惑,伸手接過。原來楊榮昨日聽皇帝之意,是拿定了主意要廢胡皇后立陳琙,楊士奇不贊成、是因為皇后無過。於是連夜冥思苦想,竟然想出了二十二條。


  「驕奢淫逸」「禍亂後宮」「妄議干政」……一個個還都是不小的罪名。


  朱瞻基越看越是心驚、越看越是惱怒,不等看完,一把擲在地上:「何至於此!皇后賢良淑德,這都是無中生有!」


  楊榮本想拍個馬屁,不想拍在了馬蹄上,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朱瞻基壓了壓怒火,又側頭問:「士奇的意見呢?」


  楊士奇無奈,答道:「歷史記載,漢光武帝廢后,詔書上說『異常之事,非國休福』;就是宋仁宗廢郭皇后,後來也很後悔。請陛下三思,以免他日後悔。」


  朱瞻基決然道:「朕絕不後悔。反而是已經後悔至今。」想起那一夜在占城國因陀羅補羅城的山上,乍發現瑈璇女兒身時的痛悔,神色黯然。


  楊士奇明白皇帝的意思。陳琙是個奇女子,世間獨一無二,這十幾年與皇帝的出生入死、眾人也都看在眼裡。仁宗駕崩時,皇帝奇迹般迅速趕回北京,雖然沒說什麼,可看皇帝那神情以及榮冬榮夏的幾句話中,也猜出大概是陳琙的功勞。何況如今有了孩子。。


  楊士奇遲疑著道:「陛下還是向皇太后說明吧?皇太后神聖明智,當有合適的旨意。」


  朱瞻基有些不耐煩:「就是太后讓朕與卿等商議。」


  楊士奇心中琢磨,太后這意思,應該是不反對?望著皇帝,不動聲色地道:「陛下,此事非微臣所能處。」


  朱瞻基氣道:「朕一定要你處呢?」


  楊士奇默然不答。


  朱瞻基怒從心起,霍地站起,拂袖出了宮門。這楊士奇!難道不知道陳琙對我的重要?急急走了一段,漸漸冷靜下來,這事一定得做!沒辦法,還得依仗這幾個大臣做,慢慢來,總要成功。


  將近乾清宮,聽到裡面有人聲說話。朱瞻基不以為意,大步入門,呼啦啦眾人跪倒:「陛下!」暖閣里轉出一人行禮請安,正是胡皇后,看樣子是來探視瑈璇的。


  胡皇后是個老實人,說是母儀天下,但張太后在,其實都是張太后做主。孫巧恃著張太后寵愛,也並不把這皇後放在眼裡。胡皇后常常覺得,自己這皇后,是什麼皇后呢?然而前次孫巧打了瑈璇,說起來皇后卻脫不了干係,朱瞻基沒說什麼,卻更加冷淡。皇帝皇后名為夫妻,有名無實已經多年,經此一事,更是連見面也難得。


  朱瞻基心情不好,又一直為了孫巧的事遷怒胡善祥,當下冷冷問道:「皇後來此何為?」


  胡皇后愣了愣,訕訕地道:「臣妾是來看望陳姑娘。方才聊了會兒,陳姑娘精神倒蠻好。」見皇帝神色冷淡,又道:」陛下,臣妾有一事奏請。」


  朱瞻基淡淡道:「何事?」


  胡皇后緩緩說道:「臣妾身體一向多病,皇后甚多饋祀職事,臣妾甚是吃力。臣妾又無所出,難領後宮。特此向陛下請辭皇后職,求陛下恩准!」


  朱瞻基一怔,頗出乎意料。腦中念頭急轉,這定是太后示意的!胡善祥本是個老實人,這也是以退為進的保全自己之法。


  胡善祥見皇帝面露喜色,雖在意料之中,仍然禁不住心中酸楚。自己請辭皇后,是無奈之舉。按太后的說法,皇帝之意甚決,自己不辭,大家為難,到最後還不知拿自己怎麼處置。確實,朱瞻基倘若是個心狠手辣的,就採用楊榮的計策了。


  瑈璇在暖閣中聽到,掙扎著下地,柴山扶著挪出來,軟軟地叫道:「娘娘,這如何可以?」沖朱瞻基道:「恕瑈璇多言,歷史上漢光武帝、宋仁宗有過類似故事,成為兩個皇帝的污點、貽譏後世。陛下可不能!」


  朱瞻基見她說話彷彿仍是翰林的口氣,不由好笑,她不知道、這是為了她?

  胡善祥感激地望了眼瑈璇,見皇帝半天不說話,又道:「陛下,臣妾此意已決,求陛下成全。」


  朱瞻基沉吟良久,慨然道:「好。卿不負朕,朕也定不負卿。」


  胡善祥拜道:「多謝陛下成全,臣妾這就回宮上表。」沖瑈璇笑了笑,笑容中滿是艱澀。


  一群人緩緩出宮,瑈璇獃獃望著皇后的背影,有些同情、又有些著急,頓足道:「你要做明君,不能行此糊塗之事!這事計入史冊,名聲可不好!」


  朱瞻基嘆口氣,伸臂擁她入懷:「可是我要我們的孩子、是嫡子,要他做太子、做儲君、做大明皇位的接班人。」知道瑈璇的脾氣,直接說是要立她為後,不一定什麼反應,乾脆拿孩子說。


  瑈璇這才反應過來:「你這是,為了我?」


  朱瞻基俯身親了親她的面頰:「不只是為了你,是為我們、為我們仨。」頓了頓又道:「這是我的心愿。自那晚在山上發現你是女人、這一直是我的心愿。」


  瑈璇心中感動,說不出話來,從此、就是「我們仨」了。為了孩子,也許不得不這樣?埋首在朱瞻基的懷中,瑈璇輕聲問道:「你那時發現我是女子,驚訝嗎?」


  朱瞻基笑:「是啊,嚇壞了。是女人也罷了,還那麼大!」兩隻手比劃著。瑈璇啐了一口:「色狼!」紅紅的臉上掩不住笑意。


  果然沒兩天,胡皇後上了書表請辭。朱瞻基便再與群臣商議:「中宮辭讓,其意甚決。眾卿覺得如何?」說是眾卿,目光卻望著楊士奇。


  楊士奇心知肚明,這定是皇太后安排的!如今就自己一個人反對,即使堅持也是螳臂擋車無濟於事。當下說道:「中宮既然請辭,願陛下不忘舊人,待兩宮均等,無厚薄,無崇庳。」


  朱瞻基沉吟道:「無厚薄朕做不到,朕儘力不虧待胡后就是。」老老實實,倒也沒有空口白話。


  楊士奇不再多說,幾筆將詔書寫好:「皇后自罹多病,不能承饋祀。重以無子,懷謙退,上表請閑。朕念伉儷重,屢拒不納。而後墾再三,不得已從所請矣。夫因其謙德而遂尊之,禮也。其稱號,服食,侍從悉仍舊不改如敕。」


  朱瞻基頷首:「這樣甚好。」


  夏原吉張輔蹇義聽了這詔書,皆稱讚不已,連楊榮也覺得佩服。如此面面俱到皆大歡喜的本領,自己還得再學一學啊!


  胡皇后自此從坤寧宮搬出,移居到了長安宮。她本性恬淡老實,乾脆自此修道,自號「靜慈」。朱瞻基張太后待她一如從前,宮中凡有什麼活動,她也仍然在皇后的位置上,兩宮並立。胡皇后一直活到正統八年,後來在天順年,英宗上尊謚號「恭讓誠順康穆靜慈章皇后」,以「讓皇后」或「靜慈仙師」在歷史上享有不壞的美名。


  而宣德帝朱瞻基因廢后,頗遭議論。更糟糕的是這事開了明朝廢后先例,之後明景帝為立儲事廢汪皇后、明憲宗因後宮爭寵廢吳皇后、明世宗不喜后妃多言廢張皇后……等廢後事頻繁出現,後宮因而更加混亂腐敗。史曰「明一代多廢后,自此始。」又都怪在了朱瞻基頭上。


  張太后不等兒子多說,不久后就安排了冊封大典,金冊金寶交到了瑈璇手上。陳琙陳瑈璇,這個乙未科的狀元、昔日的翰林,成了大明的皇后,實在是個傳奇。最高興的當然是朱瞻基,多年的心愿終於實現了。


  這一日早朝,楊士奇不等皇帝開口便站出來急急說道:「陛下!交趾來了消息。」


  群臣動容,朱瞻基揮揮手:「說!」


  「壞消息,是剛才到的戰報。安遠侯柳升輕敵冒進,擅出鎮夷關追敵。在倒馬坡中了埋伏,柳將軍身陷泥淖,中鏢戰亡!」朱瞻基一震,朝臣也都驚呆了,面面相覷。


  群臣都知道,柳升是世襲安遠侯,早在永樂五年便隨張輔平交趾胡朝,曾跟隨永樂帝五次北征,戰功赫赫。洪熙元年掌管右軍都督府,被加封太子太傅,位列三公,在大明是公認能打的猛將。這次也是朱瞻基覺得交趾不能再拖下去,狠狠心才捨得派出去的。居然,戰死了!

  楊士奇停了停又道:「我軍人人奮戰,李慶、史安、陳鏞等皆力戰而死,柳將軍這隻三千人隊伍,全軍盡沒!」


  朱瞻基一拍龍案,面色鐵青,胸膛起伏,雙拳攥得緊緊地:「黔國公呢?朕不是敕令沐晟去增援?」


  楊士奇緩緩說道:「黔國公的大軍已經到了交趾,與成山侯說好了合擊反賊。兩軍聯合,才得以自隘留關一路破敵,到了鎮夷關。柳將軍追敵的時候,黔國公在水尾縣,正在大戰象軍。」


  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又補充道:「成山侯王將軍在守交州城。」


  朱瞻基眉頭緊皺。這交趾,實在太遠了!這些地名大概知道個方位,可是判斷不出到底這三人的進攻防守是否有問題。聽這個報告,成山侯守城不出,不明白該是不該;柳升是奮勇追敵、還是輕敵冒進,也無法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也沒用,指揮不了。


  楊士奇見皇帝不語、文臣面面相覷、張輔等幾個武將跨上一步像是要請戰的模樣,急忙又說道:「陛下!和這戰報一起到的,還有黎利的謝罪表和陳皓的歸順請降書。」說著呈上兩張紙。


  朱瞻基掃視一眼,倒真是黎利的筆跡,遒勁有力;翻到下一頁,陳皓本是瑈璇教了幾年,文筆辭句都有些像。


  楊士奇道:「陛下!陳姑娘,呃,皇后的那三封信到了黎利阮廌與陳皓手上,作用不小。黎利這謝罪表寫得誠懇無比。陳皓是反賊擁立的偽『安南國王』,也主動要歸順。」


  張輔不等皇帝開口,挺身昂然大聲道:「陛下!交趾京人最是狡黠!黎利這一邊謝罪,一邊照樣埋下伏兵殺戮官軍!安遠侯不能白死!這麼多大明將士不能白死!臣請戰交趾!」


  「臣請戰交趾!」「臣請戰交趾!」支持張輔的武將們紛紛應和。柳升是老將,李慶史安和陳鏞也都是右軍都督府出去的,戰友死了,這仇怎能不報?請戰的武將們,群情激憤,慷慨激昂。


  文官中,元老夏原吉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幾步路,已經有些喘,咳嗽了幾聲。張輔止住武將,眾人轉身細聽。


  夏原吉道:「交趾內屬朝廷二十年,前後用兵近百萬。糧食兩百三十萬石,運送民夫如今每日平均在八萬人。在交趾的官吏軍民如今尚有十一萬人,俸祿軍晌每年又是百萬銀兩。所為何來?二十年來,交趾一共繳稅賦到戶部的只有兩萬株毛竹,七千兩香料。」說完環視同僚,言下之意很明顯。


  張輔立刻道:「夏大人所言自然是對的,可我堂堂大明天朝,交趾乃是太宗拓下疆土,難道輕易放棄?那這二十年的用兵用糧,不更是白費了?」


  張輔沒說的大家也都聽得出來,二十年前張輔打下交趾,可不容易。之後四次平叛,每次都是浴血奮戰在前,又一去數年。


  楊溥是個直性子,道:「英國公說的對,太宗昔日念念在心大明疆域,這交趾雖在南蠻之地,可是上通廣西雲南,下控占城真蠟和暹羅,一旦放棄,南線邊防北移,疆土少得可不是一點兒。」


  張輔見有人支持很是高興,又跨上一步:「陛下!臣請戰交趾,也願在其駐守,為我大明保此西南重陲!」


  蹇義見楊士奇對自己連使顏色,出列說道:「陛下!英國公為國守土,其志可嘉。可是夏大人列出的這戶部賬目,對我大明經濟上的影響甚大。就是我吏部,交趾每年報來的官吏升遷貶降,也常為難。實在太遠,無法考核,全由布政使司全權裁奪。一百三十個縣近萬名官吏,其間舞弊營私在所難免,」


  見朱瞻基冷哼一聲,忙改口道:「舞弊營私可想而知。交趾百姓歸附黎利,擁戴陳皓,和此不無關係。朝廷如不能解決吏治管理之陋,即使此次平息,也定然會再叛。」


  張輔憤然道:「吏治整飭,本就是你吏部的事! 吏治沒做好,不想著如何反省改進,反而乾脆這疆土就不要了?荒謬!」


  蹇義脾氣甚好:「距離太遠是客觀事實,官吏倘若要進京述職考核,來回要近一年工夫,定然更加混亂。」


  夏原吉見二人就要吵起來,擺了擺手:「別爭了。此時議論交趾吏治不是時候,那裡還在打著吶!」側過身又對皇帝道:「陛下!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決定繼續戰?還是和?戰的話,軍晌糧食委實困難。」


  楊士奇也忙道:「兵部也派不出多少兵了。」


  楊榮此時才開口:「陛下當年與黎利打過交道,這封謝罪書不知道可信否?還有這陳皓的請降書不知其意可誠?」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皇帝。爭論至此,就要看皇帝的決斷了。


  朱瞻基隨手遞給金英,示意群臣傳閱。沉吟著緩緩說道:「交趾歸屬二十年,幾乎也打了二十年。生靈塗炭百姓遭殃,朝廷耗費無數錢財軍隊。朕十年前見過黎利,其志不過是闔族平安、百姓安居樂業,與朝廷、並無本質上的矛盾。開疆拓土,並非為疆土本身,而是為了疆土上的人。太宗昔日常言『唯冀百姓小康』『共享太平之福』,朕思恐怕這才是太宗本心。」


  文武百官靜靜聽著,楊士奇夏原吉暗暗欣喜,張輔撓了撓頭。


  朱瞻基沖楊士奇道:「擬朕旨意,接受陳皓黎利的謝罪歸順,同意安南復國,讓成山侯與之好好商談交接。」頓了頓又道:「撤交趾軍隊吏民,全數返回。」


  楊士奇夏原吉大喜:「陛下聖明!」楊士奇乾脆撲倒在地:「陛下決斷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不知何時,朝堂上都跪下了:「萬歲!萬歲!萬萬歲!」張輔等幾名武將看看眾人,也跪下了。歡呼聲響徹金鑾殿,直衝雲霄。


  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十月,大明宣德皇帝放棄交趾布政使司,官吏軍民歸國有八萬六千餘人。


  自願留在安南的大明人約有近萬,如原來成山候王通的部下陳汀,接受黎利的官職,做了交州知府;同樣也有不少安南土人遷往大明,著名的有水尾土官陶季容,率領了宣化府全部官署入明。這兩方人的後裔,融入當地,漸漸成為普通的安南人或大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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