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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先生

  「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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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書堂,設在後宮御花園的西南角,兩進四間大瓦房。


  朱瞻基分枝拂柳,穿過曲廊。二月末的天氣還很冷,池塘中仍結著薄冰,柳枝卻已微微冒出了些綠意。隨行的太監金英想要通傳,朱瞻基示意他不要作聲,輕手輕腳、立到了內書堂窗外。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朗朗的讀書聲,自房內傳出來,聲音甚是洪亮齊整。朱瞻基覷眼瞧瞧,房內大約坐著一百多人,大都是十幾歲的小內侍,也有些年紀更大,和幾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


  瑈璇立在前中台階上的案幾之後,身著藍衫頭戴唐巾,風流儒雅。朱瞻基看了心中一動,她這身打扮,正是二人在桃葉渡初遇時的模樣。可瞥眼再看,不由好笑,瑈璇手上握的不再是摺扇,竟是根七寸六分長的戒尺。


  自這內書堂設立之後,大明的宦官開始了識字學文化。有些史學家認為,這是後來明朝宦官弄權禍國的原因。理由是如果不識字,你壞就壞得有限,壞不到哪兒去。


  這個推論未免牽強。


  識字讀書,學得是忠孝節義禮儀廉恥。宦官當權,卻是皇權專制制度的必然產物:皇帝一個人忙不過來、或者不想忙、或者想與朝臣百官抗衡,自然便依賴宦官。識字不識字,影響恐怕不大。


  自明太祖起,宦官便被看作皇帝家人,有關宦官的制度規定是記載在《皇明祖訓》中,這是給皇帝後代子孫看的。而不是像其它朝綱,記在《會典》《諸絲執掌》之類的規章中。皇帝一個人有困難時,自然是找這忠心順從的家人宦官。


  宦官干政,與內書堂、實在沒有必然聯繫。終宣德皇帝一朝,太太平平。宣德皇帝此時站在堂邊旁聽,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後代子孫會被這些恭順的宦官們控制了朝政,還有人將過錯的因由怪在這內書堂。


  瑈璇隨意點了位小內侍:「張宏,你背一遍。」張宏看起來大約十一二歲,很機靈的模樣,隨即站起來,朗朗背了一遍,錯了兩個字,瑈璇糾正了,讓他坐下。又點了一個:「李重,你背。」李重是個十五六歲的大人了,憨憨的象是個北方人,結結巴巴開始背起來。可是顯然不怎麼記得,丟詞拉句,最後乾脆想不起來了,愣愣地杵在當地。


  瑈璇很生氣:「這『鹿鳴』學了六天了,交代你們每天回去背,怎麼還不會?」


  李重囁嚅著道:「我,我記不住。」


  瑈璇氣道:「背書背書,就是要背才行。記不住就多背幾遍吶!」說著一揮戒尺:「過來,打手心!」


  李重蹭著腳步挪到瑈璇身旁,伸出手放到案上,倒是肥肥厚厚。瑈璇毫不客氣,高高舉起戒尺,重重打了下去。


  「啪」得一記頗響,李重「哎呦」叫了一聲,叫聲更響。瑈璇不理不睬,繼續揮尺擊落,卻明顯輕了些。李重「哎呦」 「哎呦」 「哎呦」不絕,瑈璇繼續高高舉起,卻輕輕落下,打了十記,板著臉道:「好了!今天打你十下,可記住了!回去接著背!」


  李重憨笑著:「謝謝先生!先生下次再打重些。」停了停道:「先生打得重些,我便記得牢些。」


  下面頓時哄堂大笑,瑈璇也掌不住笑了:「好了,去背書。」朱瞻基在窗外看到她這笑容如春花綻放,不由也笑,搖搖頭轉身踱步走開。金英問道:「陛下不進去了?」


  朱瞻基笑道:「她教得正開心,不打擾她了。走,叫上榮冬榮夏,陪朕去趟逍遙城,看看二叔。」


  漢王朱高煦投降認罪,朱瞻基網開一面,謀逆大罪也並未殺他,而是在西華門建了個逍遙城,將漢王囚禁在此。漢王妃及其他漢王家眷,朱瞻基將他們貶為庶人,發配到了雲南。是念及骨肉之情,也算是踐了當日瑈璇保她平安的諾言。


  朱瞻基更藉此機會,大力削奪藩王勢力,自三叔趙王朱高燧開始、削除所有藩王的武裝衛隊。可以說,在宣德年間,大明的藩王基本轉變為對皇權沒有威脅的閑散藩王,成為徹底的寄生蟲階層。大明朝廷自擔心藩王造反、轉為發愁怎麼養活藩王。


  瑈璇罰過了李重,安排學生們抄寫兩遍,自己負手踱在案間,時時俯身看看寫得如何、有無疑問。一瞥眼間,學堂後面,不知何時立了些女眷。


  瑈璇這內書堂自開設以來,頗受歡迎。宮中得準的內侍積極上課,不相干的宮女侍衛、甚至命婦妃嬪也常常站在後面旁聽。瑈璇堂堂兩榜進士出身的翰林,凡一切經史子集、箋疏訓詁,以及夫釋道內外典籍,甚至稗官野史、九彝八荒之載,無不供其齒頰。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


  朱瞻基有次帶著幾位朝臣悄悄在外聽牆角,連楊士奇都攢眉浩嘆,贊「此未曾有」。朱瞻基看看幾人嘆氣的樣子,明白他們的言下之意,好好的一個乙未科狀元,如此才華橫溢,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瑈璇對女眷們微微頷首招呼,不以為意,回到前案,大筆一揮「君子」,朗聲道:「今日,講一講君子。」環顧了一下學生。眾人只覺得先生顧盼偉然,齊齊坐直了聆聽。


  「君子,有三戒三畏九思。哪三戒?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哪三畏?畏天命,畏大人,」


  內書堂的大門忽然「砰」地一聲被大力踢開,眾人嚇了一跳,卻見孫貴妃帶了一群侍衛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瑈璇皺了皺眉:「畏聖人之言。」把這句朗聲對學生們說完,才側過頭望向孫巧:「這是學堂,貴妃請止步。」


  孫巧哼了一聲,徑直衝上來,吼道:「陳琙!你太陰險了!我弟弟不就是碰倒過你一次,你就要置他於死地?」


  瑈璇莫名其妙:「什麼?」


  「你還裝糊塗!工部怎麼會管到附逆的事?還不是你授意的!那個蒯祥,不就是你的相好!誣陷我弟弟,你太毒了!」 孫巧咬牙切齒。


  瑈璇眉頭微蹙:「不知道貴妃說的什麼。學堂在上課,貴妃請自重。」說著側頭示意,兩個內書堂的侍衛便要攔住孫巧。


  可是孫巧身邊人多勢眾,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反而將兩個內書堂侍衛擋住。孫巧一個箭步衝到瑈璇面前,揚起手又要打她耳光。


  瑈璇幾年前在江南貢院門口挨過孫巧的耳光,一直視作平生糗事,腦中這個孫巧高舉手掌的畫面時常盤旋。回想得太多,躲避的方法便熟極而流,自然而然地往後一讓。不想腳后恰是講堂的台階,瑈璇被台階一絆,頓時摔倒在地。金磚地面硬邦邦的,這一下摔得極重,「咣當」一聲巨響。孫巧尤不解氣,飛步跨上,一腳踢在了瑈璇身上。


  這一段爭鬥說起來長,其實也就一剎那的工夫。正在上課的學生們先是愣愣地看著,這時才反應過來,柴山叫道:「不能打先生!」第一個衝上來,抱住了孫巧。張宏李重跟著奔過來,拉住孫巧。所有的學生也都奔了過來:「不能打先生!」一百多人齊齊圍住。


  孫巧怒喝:「你們找死嗎?」身不由己地已經被眾人拉離了瑈璇,孫巧厲聲高叫:「反了!反了!」,帶來的侍衛見群情激憤、瑈璇已摔在地上不醒,一時也都手足無措。


  海壽聽到內書堂吵鬧,大步跑了進來。一見這場面嚇壞了,撲上前叫道:「姑娘!姑娘!」卻叫不醒瑈璇。海壽急得跺腳:「快去喊太醫!」「去請太后!」一邊扶起瑈璇的頭,後腦砸在地上,金磚地上血跡斑斑。海壽連忙撕下衣襟,將瑈璇的頭包上。可一瞥眼,不禁渾身顫抖,只見瑈璇的藍袍上,正一點點被血染紅。


  張太后匆匆趕到,先是對孫巧喝道:「你先回宮!」便急忙俯下身看視瑈璇。海壽扶著瑈璇,神色慘然,語聲顫抖:「太后,陳姑娘怕是、怕是有孕在身。。」張太後頭腦「嗡」得一聲,急叫:「太醫呢!太醫在哪兒!快傳華太醫!」


  朱瞻基自逍遙城回到宮中,一路思索。漢王在城中甚是憔悴,這麼關著也不是事。過個幾年,還是放出來的好。到底是至親骨肉,皇祖父和父皇在天之靈,肯定是希望自己與漢王叔侄好好的。


  思索間一路行來,感覺宮中氣氛凝重,不少小內侍表情複雜,有傷心難過的、有擔心焦慮的、有憤憤不平的。榮冬也察覺到,隨手拉過一個小內侍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小內侍帶著哭音道:「先生,先生被打了!」


  朱瞻基一驚:「什麼先生被打了?被誰打了?」


  「就是先生被打了。貴妃,是貴妃打的。頭摔破了,身上、身上也出了好多血。太後接到清寧宮去了。」 小內侍說著說著流下淚來。榮冬榮夏對望一眼,榮夏面色慘然,幾年前貢院門口一幕瞬時蹦入腦海:又打了?

  朱瞻基面色大變,一跺腳,發足疾奔。金英在後急叫:「陛下!慢點!陛下!」朱瞻基又恨又悔、又氣又急,面色鐵青一路狂奔進了清寧宮。門口幾個太監宮女本想通傳,見了皇帝的面色急忙避開,朱瞻基一口氣直衝到榻前,一眼看去,頓時透心冰涼。


  瑈璇躺在榻上,面無血色,頭上裹著白布,雙目緊閉,竟是昏迷不醒。朱瞻基叫聲「瑈璇!」靠在她身前,握起瑈璇一隻手、冰涼冰涼,整個人竟沒有一絲熱氣。張太后胡皇后圍在榻邊,神情緊張。屏風后悉悉簌簌,當是太醫在忙碌。


  張太后見皇帝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勸慰道:「太醫看了, 性命應該無礙。」朱瞻基不吭聲,牙卻咬得咯嘣直響,似乎在努力剋制自己,不要與母親衝突。


  張太後接著道:「孩子、孩子怕是保不住。這有了孩子,怎麼不說一聲,還要教書呢?」


  朱瞻基聽這話里反而有責備之意,望望瑈璇蒼白的小臉,終於忍不住,側頭怒道:「第一,孩兒不知道有了孩子。第二,就算不教書,躲在乾清宮、躲得過這頓打嗎?那賤人被你縱容得無法無天,哪裡管什麼孩子!」


  張太后見兒子肯說話了,倒鬆一口氣:「巧兒我已經說了她了。其實也難怪她,她就那一個弟弟,孫重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老老實實的一個孩子。好好的這硬讓工部栽他一個『附逆』,也難怪巧兒生氣。」維護孫巧之意甚是明顯。


  朱瞻基作聲不得,面容扭曲,半響仰天「哈哈」笑了兩聲:「好!好!這就是如今的大明後宮!前朝的奏章消息走到後宮也就罷了;還要干政,還要妄加猜測,還要亂作文章!」


  朱瞻基倏地站起,走到張太後面前,凝視著太后說道:「蒯祥本是工部侍郎,我大明朝臣。發現了附逆罪證,難道因為是貴妃家人,就要隱匿不報?母后你可知道,漢王府衛隊長枚青來時,便已經招供孫重與朱瞻坦勾結! 瑈璇來北京路上被漢王劫持險些送命,就是從母后您這裡、從孫重這裡泄露的消息!漢王為什麼要劫她害她?因為她在長江中拚死救我,我才能回到北京!可是你們,你們……」朱瞻基有些哽咽,停了停道:「瑈璇攔住我,事情已經過去、看在母后的份上就此算了,孩兒一直隱忍不言,難道反而錯了?」


  說著揮了揮手吩咐:「金英!將孫重的那些信件和枚青的供詞取來,呈給太后!」


  張太后獃獃站著,震驚之下,無語沉默。


  朱瞻基凝視著母親,接著道:「母后,孩兒只求您捫心自問!且不說她在做翰林時辛辛苦苦費盡心力扶助父皇,也不說她在占城在南京幾次三番救孩兒性命,更不說她助孩兒平叛、不傷一兵一卒就收復了樂安;甚至不說她顧全大局寬厚待人,攔著孩兒不要處置孫重。只說孩兒再三求您,求您當她是您的媳婦,您做到了嗎?她一再體諒您,您呢、當她是媳婦了嗎?」


  朱瞻基一口氣說完,目中含淚,不等母親回答也不再看母親,嘆一口氣,雙手抄起瑈璇,打橫抱在懷中:「瑈璇倘若有個不測,孩兒、孩兒定不獨生!」說到這裡語聲哽咽,輕輕地大步出了坤寧宮。


  張太后跌坐在榻上,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側頭對皇后和太醫怒道:「你們、還不快跟過去?真要連皇上一起害死嗎!」


  朱瞻基抱著瑈璇,往乾清宮走去,怕顛著她,朱瞻基走得極其輕緩。榮冬榮夏默然跟在皇帝身後,榮冬不再似往日笑眯眯地,榮夏冷冰冰的面容甚至有些扭曲。


  白腳鷹忽然飛過來,撲棱著翅膀,掀起陣陣微風,卻是看到朱瞻基抱著瑈璇、不敢再停在他肩上。榮冬招招手,伸臂讓白腳鷹停下,長樂又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吱吱吱吱」叫著, 跟在皇帝腳邊,榮夏順手撈起、擱在了肩頭。


  不知道是聽到這一鷹一猴的聲音,還是屋外的微風吹的,瑈璇慢慢睜開了眼睛,怔怔望著朱瞻基,有氣沒力地問道:「哥哥,我們、回南京了嗎?」


  朱瞻基見她神智不清,目光散亂渾無神采,不禁心如刀割,俯身貼住了她的面頰:「只要你好起來,我們就回南京。」知道北京在瑈璇的心中,大概一無可戀。當日她不肯來,自己硬要她來,果然今日遭此橫禍!

  瑈璇舒一口氣,嘴角彎彎:「那就好。我,好想南京。哥哥,一起,還有我們的孩子。」


  朱瞻基輕聲問道:「你知道有孩子?」見她神智漸漸有些清醒,心中更痛:倒不如睡著無知無覺的好!而她若知道有孩子,又如何承受失去之痛?


  瑈璇低低道:「是,我早上知道的。想著今晚告訴你。」忽然皺眉蜷了蜷:「哥哥,我怕。」


  朱瞻基摟緊了她:「別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別怕,我再也不離開你半步!別怕……」說著說著,有些哽咽。自己枉為皇太孫、枉為皇帝,唯一心愛的女人,卻一再被打!就連唯一的孩子、也要保不住!


  瑈璇不答,軟軟地往朱瞻基身上靠了又靠,似是疼痛、又更似是恐懼。朱瞻基心痛如絞,緊緊摟住了她。榮冬榮夏在皇帝身側,也不禁心中惻然。


  忽然飛奔的腳步聲響,朱瞻基皺了皺眉,後宮之中如此奔跑,絕無好事。「交趾八百里加急戰報!」 「交趾八百里加急戰報!」一聲聲高叫傳過來。


  朱瞻基繼續往前走,不想理這戰報。瑈璇迷迷糊糊地,卻低聲道:「小皓,小皓不知怎樣了?」


  朱瞻基怔了怔,俯身親了親她的面頰:「你歇歇,別想這些。小皓不會有事的。」側頭望向榮冬,目中示意:戰報,偷偷收下!


  榮冬會意,轉身正欲悄悄處理了,送戰報的卻已遠遠望見皇帝,高叫:「陛下!交趾戰報!崒洞之役,成山伯大敗!」


  朱瞻基心中震驚:王通這一敗再敗,可如何是好?回頭吩咐:「送去文淵閣。」讓內閣大佬們先議著吧。


  懷中的瑈璇動了動,卻沒有聲息。朱瞻基見瑈璇眼睛又閉上、昏迷不醒、面色煞白,不由抱緊了她、心如刀割。身後一陣忙亂的腳步聲,「陛下!」是華不為領著幾個太醫。朱瞻基氣急敗壞:「救好陳姑娘!否則,否則……」


  否則如何?卻自己也不知道。孝友英明的宣德皇帝,望著懷中心愛的女人,一片惶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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