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相救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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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祥賓士在官道上,心中焦急。
南京傳來消息,白煙玉下了大牢,什麼刺客同黨,秋後問斬!怎麼會?聽聞甘棠在設法營救,可是不成功。蒯祥顧不上皇宮的工程正在收尾,交代了徒子徒孫,和工部告假說是家中有急事,便急忙離開了北京。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是瑈璇的遺孀,無論如何要救她!
奔過朝陽門,右拐進半山園,香山幫的大門依舊巍然肅穆,只多了幾分滄桑之感。門口長凳上的大漢變成了八個,仍然是黃土布短衫的打扮。見了蒯祥面上都是一喜,急急站起迎接:「少主!」
蒯祥一躍下馬,扔下韁繩就往裡走。一邊吩咐:「叫蒯山來見我。」院中景物依舊,僕婦卻多了不少,蒯祥無暇細看,匆匆進了自己屋中。傭人送上面盆凈水,蒯祥奔馬跑了一天滿身塵土,正在洗臉,蒯山在門口笑道:「少主回來啦?」
蒯山是蒯富的長隨,算是香山幫的元老。此時已經快五十歲了,矮小精悍,滿臉精明。蒯祥不在南京的日子,香山幫的事物都是他一手處理。這些年,將香山幫治理得好生興旺。
二人匆匆寒暄過,蒯祥便問道:「白煙玉的事情是怎麼回事?」
蒯山便把京中的傳言細細說了,又道:「小人去牢里看過彰毅夫人,代少主致了問候。可彰毅夫人不肯多說,小人猜想這中間另有別情。」
「哦?什麼別情?」
「彰毅夫人自認是劉旌同黨,小人細細查過,兩人應該在這之前素不相識。而且,」蒯山頓了頓說道:「劉旌一個小小的都督府百戶,如何能事先知道太子的行程,等候在城樓之上?這案子其實疑點甚多。」
蒯祥沉吟片刻,道:「走,先陪我去刑部大獄!」
天已傍晚,刑部大獄本已將要落鎖,不知道蒯山用了什麼辦法,獄卒領二人進了牢房。牢中此時甚是幽暗,黑黢黢中白煙玉的一身白衣份外醒目。蒯祥有些奇怪,如此簡陋骯髒的獄中,白煙玉竟然依舊是一塵不染白衣如雪,不知怎麼做到的?甚至也還是一樣蘭香馥郁。
白煙玉抬眼望見蒯祥,怔了怔,便笑容滿面地站起身,含笑招呼:「阿祥!」是跟的瑈璇稱呼,親切自然並無絲毫滯澀。蒯祥心中一酸,行禮道:「弟妹!」聲音卻有些哽咽。
白煙玉見蒯祥難過,明白他是想到了瑈璇。心中不忍,移開了目光,不敢多看,生怕自己忍不住告訴他瑈璇還活著。蒯祥吁一口氣平復了心境,便聊起了案情。說了幾句,便知道蒯山是對的。這白煙玉什麼都不知道,雖然直認是刺客同黨,恐怕只是盲目地想獻身申冤罷了。
白煙玉知道蒯祥雖然年紀不大,卻是老於江湖,遠非瑈璇甘棠這些書生容易糊弄,說了幾句,便低了頭,輕聲道:「阿祥!這事你別管。我,我是自願的。」
蒯祥輕嘆一聲:「弟妹!瑈璇若在,豈能任你尋死?我與瑈璇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想想清楚,你如今自認刺客同黨,南北榜案就能翻案了?不過是又枉死了一個南方人。令尊泉下有知,該如何痛心?」
白煙玉愣了愣,半晌道:「這案子二十多年了,世人漸漸淡忘,我不敢妄自尊大,可是總想喚醒人心,多少盡一點兒力。」
蒯祥正欲再說,候在門口的蒯山疾步奔了進來,驚惶地叫道:「少主!」蒯山久經風浪,從未如此慌張,蒯祥皺眉問:「怎麼?」
蒯山急道:「剛才幫中急急忙忙送來了這個。」伸過手,掌中托著塊檀木令牌,蒯祥看一眼就知道,是自己那塊!
蒯山又道:「是幫中趙群在朝陽門內道旁地上撿到的。」蒯祥一把搶過,仔細看了看,側頭對白煙玉問道:「瑈璇的遺物,朝廷發還了嗎?這塊木牌本來是在哪裡?」
白煙玉看了,面色大變:「這是,瑈璇一直隨身帶的。」蒯祥皺眉沉思:「那是在兵部那裡?」側身吩咐:「遞我的名帖,求見楊大人。」說著和白煙玉道別,便往牢外走去。
白煙玉咬著嘴唇,見蒯祥真的要走,終於叫道:「阿祥!」蒯祥轉過身,見白煙玉滿臉焦急躊躇不語,不由心中疑惑,負手佇立等她開口。白煙玉望著蒯祥,終於輕聲道:「她,瑈璇,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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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壑馳馬奔入漢王府,直接到了花廳。
府上家人象是司空見慣,小王爺馬上多了個少女返轉,並無人面露詫異。朱瞻壑一躍下馬,側身雙手舉落瑈璇,半擁半架,笑嘻嘻地進了廳中,心情好極。
事已至此,瑈璇知道驚惶也沒用,反而更引起他貓捉耗子的興緻也不一定,索性既來之則安之。大大咧咧地在黃花梨官帽椅上一屁股坐下,隨手拿起案上的一碟炒青豆,丟了一顆在嘴裡,咯嘣咯嘣吃起來。
朱瞻壑怔了怔,一撂袍角在旁邊坐下,笑道:「你是個女人?」
瑈璇點點頭:「小王爺都看見了?」手指扒拉扒拉,挑出一顆大的,又丟進嘴裡。白玉似的手指,襯在青色的豆子上,幾乎感覺到那溫潤柔膩。
朱瞻基移開了目光,心中暗罵自己。又不是沒見過美女,素來也並不情慾泛濫,怎麼一碰到這小狀元,就象中了邪?
瑈璇卻渾然不覺,捧著豆碟吃得津津有味,又看看其它碟中的青團和方糕,似乎在猶豫。朱瞻壑笑著將自己几上的一碟桃酥一疊梅花糕也端到了她面前。瑈璇沖他笑笑,挑了塊桃酥。
怎麼會沒看出來,她是個女人?她這模樣,哪裡是個男子?朱瞻基詫異著,笑道:「你是不是餓了?吃點熱的吧?」一揚手,一個丫鬟候在了一旁。
瑈璇點點頭,又搖搖頭,老老實實地道:「是餓了。不過也是好久沒好吃的。」瑈璇下西洋之後,白煙玉簡單過活,家裡連廚子都辭掉,除了個花匠兼門房的老蒼頭,府里只留了鋤葯靈霚二人。瑈璇回來怕暴露身份,當然也不便再找生人,可這兩位的手藝,太差了!鋤葯也罷了,本來就是個書偅出身;靈霚這手藝,將來怎麼嫁人?瑈璇心中埋怨彩娘教導無方,卻忘了自己更加一竅不通。
朱瞻壑忍著笑,吩咐了幾句,丫鬟領命而去。不一會兒,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地端著漆盤,來了幾個人伺候。一碗熏魚銀絲面,一碟牛肉鍋貼,一小盆紅繞麻鴨,一盒五香豆上滾圓油亮的五香蛋。
瑈璇吃得抬不起頭,嗚嗚連聲,好容易吃飽喝足,抹了抹嘴,贊道:「好吃!你這廚子簡直比得上六鳳居的。」
朱瞻壑淡淡地道:「可不就是六鳳居的?知道你喜歡那兒的口味,剛讓喚來的。」瑈璇怔了怔,六鳳居可不近,而且哪有把人酒館的廚子揪來的道理?見朱瞻壑輕描淡寫,便不再提,擦了擦手,笑道:「好啦,我吃飽啦,你也問完了,我該回家啦!」說著起身要走。
朱瞻壑笑:「瑈璇,聽說你殉國的時候,我還哭了一場。你倒說說看,今天我會讓你走?」秀眉細目中有笑意,可也有煞氣。不知何時,隔著珠簾可以見到花廳門外影影綽綽站了一群婦人,雖然花裙綉帶可是個個又高又壯甚至有些彪悍,瑈璇掂量了下,那手掌恐怕比自己腦袋大,看架勢還都是會家子。
瑈璇有些氣餒,急道:「我有事啊!改日再來好不好?」朱瞻壑微微搖頭,站到了瑈璇面前,凝視著她道:「我想了你這麼久,天可憐見,今日讓我撞見,你就乖乖呆著罷!」瑈璇額頭的汗密密地滲出來,急不擇言道:「呆這兒做什麼呢?你不是看到我了,有話改天再說好不?」
朱瞻壑輕輕一笑,伸臂握住了瑈璇的肩頭:「做什麼?我教你。你會喜歡的。」瑈璇眉緊肩鎖,顯然還是個處女,聽了這調謔之言飛紅滿臉可又有些茫然。
朱瞻壑瞧著有趣,忽然抬手拂開她額前的青絲,俯身便吻了下去。瑈璇急忙後退,身體卻被摟住了動彈不得,連腦袋也被固定了,直覺得兩片濡濕柔軟的嘴唇壓下來,帶著男人的氣息。
瑈璇一陣眩暈,惡向膽邊生,跺了跺腳,張口就咬。
朱瞻壑疼得一跳,鬆手抬頭,唇上已是鮮血直流。瑈璇倒有些過意不去,有些擔心地看著那血。朱瞻壑皺皺眉,自袖中取出雪白的絲帕按住,半晌不吭聲。
瑈璇輕聲道:「喏,這樣你也沒趣是不是?總要我喜歡你,才有意思嘛。子雖然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是又曰『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嘮里嘮叨正在思想教育,朱瞻壑突然彎腰抬臂,一把將瑈璇打橫抱起,就往廳外走去。
瑈璇連連掙扎:「放我下來!喂!你去哪兒!」雙腳亂踢,粉拳連捶,朱瞻壑只是不睬。穿過曲曲折折的紅樓翠闈,綉da雕甕,一灣小橋卧在溪澗之上,水流潺潺遠遠通往水畔荷亭,散漫彎曲的石子羊腸路轉過矮峰,一片茉莉花正在盛開。五棵柳樹枝條飄曳,千桿翠竹掩映著幾間竹舍。
瑈璇忘了掙扎,贊道:「好美!是府上的花園?」
朱瞻壑哼了一聲不答,大步邁進竹舍,一揮手將她扔在榻上,冷冷地道:「你住這兒。」
瑈璇急道:「我忙完了就來住好不好?我真有事。」
「救白煙玉是不是?你是去找蒯祥?他一個工部主事,與這事一錢關係沒有,你找他有什麼用?」朱瞻壑說得冰冷冰冷。
瑈璇張口結舌。這漢王世子倒有幾下子,說中自己的心事,也一言中的直言不管用。瑈璇望望朱瞻壑,半晌遲疑著道:「我是想試試,也許。。」朱瞻壑滿臉不屑,冷冷地道:「白白把蒯大人搭進去。你沒看到皇帝怎麼對韓家父子的?」
瑈璇又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永樂帝最恨受人威脅,韓克忠本來是御史,乾的就是上書直諫的活兒,也就罷了;甘棠身在吏部,卻要聯合這些同年營私結黨,為大逆不道的刺客說話!永樂帝當時就下旨重責韓家父子,若不是楊士奇說情,甘棠就要被貶謫到雲南去了。
朱瞻壑又道:「韓杺有楊士奇保著,不至於出多大事;蒯祥一個木匠頭子,你讓他去送死?他一倒,香山幫幾千人可就都要散了。」
瑈璇默然,半晌嘆道:「楊大人一向不偏不倚不吭聲的人,想不到這關鍵時刻,蠻有正義感,居然這次護著甘棠。」
朱瞻壑奇怪地看看她:「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韓杺做了楊士奇的東床,就要成親了啊。」
瑈璇驚得站起來:「怎麼會?」睜大眼看著朱瞻壑,見他不似開玩笑,慢慢頹然坐下:「都怪我。」
甘棠明明對白煙玉是一往情深,可惜身為韓家獨子,等了這些年,實在也是不能等了。白煙玉這終身幸福,可沒指望了。不對,現在是連性命都堪憂,秋後問斬吶。瑈璇不禁又愁眉苦臉,蒯祥若是也不行,還有什麼辦法?
朱瞻壑俯下身,伸手勾起瑈璇的下頜,凝視著她的雙眼,笑嘻嘻說道:「怎麼不問問我?」
瑈璇心中一動,看向這漢王世子。不錯,漢王雖然就藩了,在京城特別在軍中和宮裡的勢力可仍舊非同一般,英國公這些武將都聽漢王的,聽說幾個皇妃也是漢王送進宮的。倘若這些人一起出面,永樂帝怕不得不考慮。瑈璇心中一喜,剛要開口,朱瞻壑笑道:「不過我沒那麼好心,向來不做沒好處的事。」
瑈璇詫異:「你要什麼好處?你什麼都有,」隨手指指屋中:「銀燭寶鏡,瑤琴雲瑟,象管銀箏,鶴羽扇孔雀屏,玳瑁床珊瑚枕,狻猊鼎龍腦香……天!你這屋子可不是一般的俗氣吶!」
朱瞻壑接道:「還有如意衾,合歡帳,同心帶,合巹樽,怎麼不說?」瑈璇囁嚅道:「我不知道這些。。」
朱瞻壑只是微笑,凝視著她不說話,秀美細目一如從前。瑈璇被他看得紅了臉,半晌遲疑著問:「你要我,呃,呃,那個什麼『以身相許』?」
朱瞻壑又好氣又好笑:「你和太孫這幾年都一起做什麼?什麼都不懂?」剛才吻她就知道,這丫頭竟然毫無經驗。
瑈璇滿臉通紅:「我們,我們抓蛐蛐,鬥鵪鶉吶。」見朱瞻壑笑,辯解道:「很好玩噠。」
朱瞻壑不再理她,站起身冷冷地道:「就這樣罷。你想想好。什麼時候決定了,我什麼時候去救人。」一轉身,大步出了竹館。
瑈璇叫道:「哎,你等等!」朱瞻壑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遠了。竹舍前不知何時又杵了一排悍婦,見瑈璇出來便瞪著眼,看起來比彩娘還要凶。瑈璇做個鬼臉,返身進了竹舍,心中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