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詩社
「如何小試兵仙技,博得國士美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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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蕭瑟木葉紛脫,嘹亮碧空中常見過雁哀鳴。
韓府小花園中的菊花正凝霜盛開,甘棠枯坐在朱亭中,頂著西風摺扇輕搖,沒精打采滿懷心事。亭子里重茵席地,錦幛侵檐,另有寶炬籠紗,異香襲鼎,甘棠卻都不聞不見。
自陳琙殉國,白煙玉悲痛欲絕。開始是每日淚如泉湧,甘棠從不知女人原來可以有那麼多眼淚,直似接在泉水上一樣,無聲無息中絹帕盡濕;慢慢地變成淚眼婆娑,總是含淚倚欄眺望,不聲不響一動不動。這大半年過去,總算有了些意識,見了自己偶爾會勉力一笑,然而笑容酸澀,竟似枯木槁竹,絕無一絲生機。
甘棠到兵部細細打聽了當日情形,說是在占城國因陀羅補羅城遭遇胡朝餘黨伏擊,為護駕皇太孫,陳琙中了竹弩又跌落山崖,竟是屍骨無存。甘棠挑了個白煙玉不哭的時候將這些緩緩告知,眼睜睜見她淚水又似雨幕嘩嘩流出。白煙玉本在佛堂中立了陳琙的牌位,聽了甘棠這話,斷了築墳的念頭,更是常在佛堂中自早拜到晚。
陳琙蘇州老家那裡,也知道了消息,陳夫人捎了信來,反倒是安慰白煙玉,並歡迎她去香山。白煙玉卻搖頭不肯,甘棠不解何意,白煙玉跺腳:「我怕,怕瑈璇找不到家……」一語未完,又是淚如雨下。甘棠見她痴心,傷感之餘,暗暗嘆息。偶爾想到她臂上的守宮砂,又有些納悶。
「少爺!」徐照的一聲呼喊將甘棠自沉思中驚醒:「少爺!客人都下了車馬,正在見禮奉茶。這就要進園子了,少爺趕緊隨老奴去更衣罷!」
甘棠皺了皺眉:「作甚麼要更衣?我這衣帽都是昨兒才上身的,不是挺好的?」
徐照急道:「夫人吩咐了,一定要穿夫人昨晚挑的那套。少爺別為難老奴了,趕緊走罷!」說著拉起甘棠就走。
甘棠無奈,跟在徐照身後,慢騰騰地回到自己房間。徐照連催帶哄,做好做歹將韓夫人挑的衣服換上了。甘棠低頭看看自內而外,從頭到腳嶄新簇亮,走起路來還簌簌作響,不由又皺緊了眉頭。
詩社! 今日說是什麼詩社輪庄到韓府,韓夫人作東邀社,一定要自己陪同壓陣。母命難違,也只好去坐一坐;只是母親又何時喜歡起作詩了?
甘棠緩步踱回小花園,老遠聽到人聲鼎沸環佩叮噹,來客竟是不少人。甘棠又聽了聽,歡聲笑語中不乏年青清脆的聲音,似清流如銀鈴,不禁心中恍然,眉頭緊蹙。
自一甲高中之後,母親就開始操心自己的婚事。開始還是旁敲側擊,漸漸便直截了當,後來乾脆喚了媒婆王婆上門,將幾家的姑娘如何如何當面說得天花亂墜,甚至攜了不少畫像來。這三年中,王婆至韓府少說也跑了有三百趟,甘棠卻始終搖頭不允。
可是甘棠已經二十四,再過兩個月就二十五歲了。這在當時,實在已經是個大齡青年,即使是鑽石王老五,也夠犯愁,令人猜疑的。古時候人的壽命短,十五六歲成家生子的很普遍,甘棠就是父親韓克忠十八歲時有的。
韓夫人急得派了徐照偷偷跟著甘棠,才發現他原來是喜歡奇芳閣的金陵頭牌白煙玉。韓夫人愛子心切,甚至考慮先把這白姑娘買進府里給甘棠做妾;可還沒等韓夫人安排妥當,這白煙玉竟然被賜婚給了陳琙。韓夫人驚詫之下心中暗喜,風塵女子能不進門,當然最好。然而沒想到這白煙玉嫁了,不久又新寡了,甘棠卻似中了邪,仍舊不肯另娶。
鳳凰山上一面,韓夫人見到了這個兒子的意中人,確實美艷絕倫楚楚動人。可是,這女子出身教坊,又已為人婦,如今更又成了寡婦。陳琙因忠勇救主異國殉難被追封為彰毅伯,白煙玉便成了彰毅夫人。彰毅夫人啊!如何還能想著念著?兒子,該醒醒了!
甘棠躊躇著邁進花園的月洞門,果然在菊圃之前母親擺下的竹案旁,滿滿堂堂坐了許多女眷。真是衣香鬢影花枝招展,綾羅滿目珠翠耀眼。甘棠不敢多看,先走至母親身邊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候。
韓夫人正在著急,見甘棠出現鬆了口氣。打量了下,還不錯,換上了自己挑的新衣,儀錶堂堂氣宇不凡。韓夫人顧不得理睬兒子眉間的一縷不悅,急忙依次介紹過去。甘棠出身詩禮之家,自幼的教養容不得自己隨意放肆,只好在母親身旁一一行禮寒暄。
無非是金侍郎誥命,呂尚書夫人……共九位貴婦人,加上母親十位。可是倒有十二個女孩子,金家的千金,馬家的小姐,楊家的掌上明珠……都是官宦人家的閨秀,有的靦腆羞澀,有的落落大方;秋日午後的陽光下,花團錦簇中,也都看起來美麗不俗。
甘棠心中暗暗叫苦,看樣子母親是下了決心,這虎年一定要弄個兒媳婦回來了。
韓夫人見兒子彬彬有禮地拜見客人,各位貴婦人都是目露讚賞,不由心中得意。這個兒子本來生得不俗,品性好,又才高八斗兩榜進士,高中的榜眼御封的翰林,再加上韓徐兩家的財勢,真是個十全十美的東床人選。這九位太太將自家的女孩子帶來今天的「詩社」,當然是和自己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
當下韓夫人笑吟吟地請眾人入席。各個案上筆硯箋紙早已鋪排停當,另置了張竹案在旁,設著茶筅茶盂,兩個小丫頭在一邊扇爐煮茶,象是個風雅別緻的詩社模樣。
詩題早已前幾日擬就,韓夫人令丫頭送上一個細雕竹筒,內插幾十支牙籌,原來都是些詠古題目。又開了檀香盒子,鋪開牙牌,分了韻。韓夫人本意並不在詩社,擔心這些小姐們到底才情有限,太難了做不出到不好,所以不限七律七絕,只說大家自由發揮就好。
眾人看了,太太們交口稱讚,小姐們口中謙遜著,俱都暗暗思索起來。凝神中的女孩子另有一種莊重風韻,太太們暗暗打量比較著,面上卻都談笑風生。
韓夫人也細細看過去,中意的有三個,楊閣老的小女兒楊珠嬌憨可愛;呂尚書的千金呂彤端莊嫻靜;梅侍郎家的遠房侄女梅飛青飄逸洒脫。
一柱香燒了過半,楊珠提筆開始書寫,一邊側頭和楊夫人低聲說笑。其他女孩子有的便有些著急,呂彤依舊坐得筆直,梅飛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樣子。韓夫人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便有些難以取捨,目光轉向兒子,卻不由得怒從心起。
甘棠自行禮畢,便呆坐在母親身旁,眼神空洞神不守舍,對面前五顏六色怒放盛開的菊花固然視而不見,對這十二位大家閨秀也顯然不感興趣。詩題綰出來,只瞥了一眼,便仰首望天,痴痴獃呆一動不動。眼前的美景美色竟似毫無吸引力。
韓夫人強壓怒火,低聲叫道:「棠兒!」叫了三聲,甘棠才如夢初醒,回過頭來。順著韓夫人的示意,望向人群。正好楊珠寫完了,雙手呈過來,笑道:「韓家哥哥,幫我看一下好不?」神態嬌憨笑意盈盈,點漆似的烏黑大眼睛里也滿是笑意。
甘棠卻恍如不聞,左手下意識地接過詩稿,既不看楊珠,更一絲笑容也無,不知在哪兒神遊。韓夫人大為尷尬,怒道:「甘棠!」又連忙咳嗽了幾聲掩飾。這時才心酸地覺得,剛才真是痴心妄想,哪裡輪到自己挑選?兒子能隨便同意這任何一個,都要謝天謝地了!
韓夫人哪裡知道,甘棠見到這詩社,不由自主地便回想起瑈璇。論作詩,瑈璇實在是才思敏捷,如同他通鳥獸語一樣是天賦異稟。從來不假思索,長也好短也好隨手拈來信筆一揮,偏生句句構意清新吐辭芬郁,甘棠每每自嘆弗如。和白煙玉在一起的時候,吟詩作賦彈琴吹簫,那兩人恍如玉樹瓊枝,真是一對璧人。
可如今,那麼才華橫溢的陳狀元,竟然殉國了!天妒英才啊!
這一群庸人,又作甚詩?
甘棠聽到母親的怒喝,猛然驚醒,見陳珠已經紅著臉跑回了座位,眼眶有些發紅,陳夫人輕輕撫摸著女兒正在安慰。甘棠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欲待上前彌補,可自己既然已經心有所屬,又何必再招惹她,她們?早晚是得罪。
立起了一半的身體重又坐下,甘棠心中嘆息,倘若白煙玉這麼對自己盈盈一笑,可該有多高興!
呂彤見陳珠出師不利,益發莊重,寫好了詩,只交給了身邊的母親。呂夫人想了想,親自捧了詩稿,走到韓夫人面前,笑道:「這是小女作的,請韓榜眼多多賜教!」韓夫人連忙站起身,望了望甘棠,見他不動,伸腳踢了一下兒子。
甘棠慢騰騰地站起,並不接詩稿,謙虛地說道:「本來是太太小姐們雅興起的詩社,晚生只是來陪家母,可不敢多話!」呂夫人聞言愣在當地,韓夫人趕緊圓場:「呂大小姐是公認的才女,作的必是好的,待會兒大家一起看!」說著牽著呂夫人,一起走到朱亭旁,將呂彤的詩稿綰在了詩題之下。又將陳珠的掛在旁邊,隨手蘸筆在下贅了二人的姓氏。
梅飛青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一炷香就要燃完,其他小姐們紛紛交了詩稿,韓夫人一一綰好在朱亭內。梅夫人有些著急,湊過來低聲道:「飛青,可有了沒?就你了。」韓夫人整理完詩稿,回頭看看梅飛青,也不禁走近了關心地問道:「梅小姐沒事吧?」
梅飛青微微一笑,答道:「詩是早有了,只是喻了時人,怕有些妨礙。」
永樂年間,尚無什麼文字獄,韓夫人聽梅飛青這麼說,微微一怔便笑道:「咱們幾個娘兒們在家作詩,又是詠古,能有什麼妨礙?你儘管寫出就是。」回頭又招呼甘棠道:「甘棠,你過來!娘說的對吧?」
甘棠不敢不動,只好尊母命來到梅家案前,眾人也都圍了過來,看看梅飛青拈到的題目,是「韓信拜將」,會有什麼妨礙?
梅飛青這才提筆,不假思索刷刷刷一揮而就,寫完了隨手丟下筆,將詩稿往甘棠面前一擲,笑道:「就是它了!」
眾目睽睽,甘棠只好展開詩稿,一眼掃過,不由吃了一驚,面紅過耳,連忙道:「梅小姐太過獎了,甘棠愧不敢當。」
「千門萬戶未敢前,龍虎榜下一命懸。如何小試兵仙技,博得國士美名全。」
作詩本是立意第一,文辭在後。題目雖是韓信,卻句句誇的甘棠,將他當日奮勇救人的事迹贊了個十足十。
韓夫人接過看了,見卡著個「韓」字將自己一家都誇了,不由心中歡喜。當下口中連連謙遜,心中得意之極,也綰在亭中。眾人一起將十二首詩都看了,自然是稱讚不絕。
甘棠不敢讓母親再催逼,站在韓夫人身邊細細看去,把每首詩的好處都一一贊到。楊珠拈到的是姜尚釣渭,呂彤作的是曹植賦洛神,兩人的七律倒都有些功底,甘棠滿口稱讚又幫著改了一兩個字。堂堂一甲進士,評些小詩自然手到擒來,諸位貴婦小姐聽得專註,對這榜眼王老五又多了幾分敬佩景仰。
最後到了梅飛青的,甘棠有些躊躇。梅飛青卻笑問:「當日貢院處龍虎榜下究竟是何情形,韓大人可以說給我們這些閨閣女子聽一聽嗎?」
饒是甘棠素來洒脫大方,也微微紅了臉,謙遜道:「不值一提,梅小姐過獎過獎。」不想一眾太太小姐們都鼓起掌來,要求甘棠說一說。甘棠無奈,簡單敘說了當日范明如何劫持陳琙,自己如何假裝看榜奪下他的匕首,士兵最後如何押走,又解釋范明日後捐了監生,如今已做了縣丞,倒是一方清官等等。
梅飛青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甘棠,緊張處屏氣凝神,精彩處嘖嘖讚歎,還不時問兩句細節。甘棠到底只是個年青男人,有少女如此捧場崇拜,而且是個美麗少女,漸漸也就放開了形跡,與梅飛青談笑風生起來。
韓夫人看得高興,心中疾速籌劃,已經想到了婚房安置何處,將來孫兒請哪裡的先生。
楊珠呂彤悶悶不樂,望著甘棠挺拔的身形飛揚的神采,都有些氣餒。這梅飛青,太高明手段了!楊夫人心疼女兒,急於助女兒一臂之力,正巧家裡的丫鬟過來報告,楊夫人便故意提高了聲音:「老爺說今兒要到晚上了?在省躬殿和聖上一起吶?」
楊珠的父親,便是當朝第一紅臣楊士奇。楊夫人這麼說,自然是提醒韓夫人和甘棠別忘了楊珠的身份,算是為女兒扳回一局。
果然韓夫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笑道:「楊大人可真是忙,聖上一天都離不了。」
楊夫人假意埋怨道:「也不知整日忙些什麼!天天不招家,我見他一面都難!這不,說是皇太孫今兒回來,要和太子殿下一起去聚寶門迎接吶。這又不知道忙到什麼時辰,珠兒,咱們今天可別等他了!」
楊珠到底年幼,不明白母親的用意,見她這麼大聲地說家裡的事,倒微微紅了臉,輕聲道:「女兒知道啦!」一邊情不自禁地望向甘棠。
卻見甘棠又恢復了神不守舍的模樣,遙望天空:皇太孫回來了?可是,一起去的陳琙卻再也回不來。
甘棠心中,又是大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