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歌鹿鳴> 第23章 孔廟

第23章 孔廟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

  雪花紛飛飄揚,甘棠把瑈璇扶到榻上。鋤葯見主人衣服前襟上血跡斑斑,嚇了一跳,連問:「我去請大夫吧?」


  瑈璇卻搖搖頭,緩緩說道:「不用,只是喝醉了。」說著閉上眼睛,一陣頭暈目眩,又一陣心如刀割。


  甘棠吩咐鋤葯去煮個醒酒湯,鋤葯答應著去了。甘棠將被角掖掖好,心中思索,今天是為什麼和皇帝喝酒?太子,漢王和楊大人這三個大佬都在,瑈璇不惜喝到吐血,什麼目的呢?


  身後門帘一響,甘棠隨口問道:「湯煮好了?」


  不見鋤葯回答,甘棠回過身,不由怔住。白煙玉站在門口,大紅猩猩氈的斗篷上一層白雪,鼻尖凍的紅紅的,緊張地探頭望著榻上,輕聲問道:「瑈璇病了?」


  甘棠急忙起身:「白姑娘怎麼來了?他喝醉了」,停了停又道:「和皇帝喝酒來著。」


  白煙玉面上閃過一絲焦急,一絲內疚,碎步飄到榻前,試試瑈璇的手和額頭都是滾燙,嘴唇也乾裂了。低聲說著:「我幾天沒見著你們,今兒正好有空,就過來看看。」


  一邊自己解下披風搭在椅背上,拎起小泥爐上的熱水壺,沖了碗蜂蜜水,拿了調羹輕輕攪拌著。瓷勺擊在瓷碗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寂靜的屋中,頓時有了生氣。


  甘棠見她熟門熟路,不知怎麼心中一陣刺痛,說不出話來。


  白煙玉卻渾然不覺,望著瑈璇蒼白的面孔,下巴上還有半點血跡,心中無比自責。是自己逼得他太狠了吧?總催他趕緊昭雪翻案,他才會和皇帝這樣拼了命地喝酒吧?其實自己也知道,二十年前的舊案,談何容易?看他在睡夢中,也是緊皺著眉頭。


  白煙玉取出羅帕,沾了點水,輕輕拭去瑈璇下頜上的血跡。又將他的頭墊高了些,把調羹放在他的口邊,瑈璇似乎有點兒知覺,張口吞了些蜜水。白煙玉面露喜色,凝視著他,緩慢地一點點喂著,手勢輕柔,目光中滿是溫柔。


  甘棠一陣難受,轉身便走。到了門前回身想和白煙玉打個招呼,卻見她頭也不抬,根本就沒在意自己是走是留。甘棠心中酸楚,輕輕掀開門帘,大步出門。


  隱約傳來鋤葯的聲音:「咦,韓大人走了?」白煙玉卻「噓」了一聲,不想吵到瑈璇。甘棠不由捂起耳朵,發足急奔。


  大雪還在下,空中一片白霧朦朦。甘棠不知自己一口氣奔出了多久,喘息著停下腳步看看,原來到了秦淮河邊。四周俱皆白雪皚皚,水面結著片片薄冰,空隙處露出的河水也是水波不興。岸邊的楊柳被白雪覆蓋,如白玉雕就。就像,就像她裊娜飄搖的白衣倩影。


  甘棠緩步走過,想起那個朔風乍起的寒衣節,初遇白煙玉。就在這河畔,自己打著了火石,遞給她,微弱的火光映出她如玉般精緻,如煙般朦朧的容顏。


  認識她,已經八百四十一天。可是這隻有自己記得罷?甘棠心酸地想。見面二百八十六次,七十五次是自己單獨見的她,其它都是和瑈璇一起。


  瑈璇張口「姐姐!」她則叫「瑈璇!」而自己這裡則是「白姑娘」「甘公子!」兩人拉手,拍肩膀,嬉笑打鬧……自己則永遠陪襯在一旁,別說凝視,她甚至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自己。


  甘棠抓起地上的雪,雙手握了幾下搓成個雪團,狠命往河中擲去。雪團在冰面上跳幾跳,滾入了河中。


  母親催了多少次,該成家了,有意無意拿了多少畫像來看。父親見了自己總有些內疚的模樣,掩飾著,也委婉提起了許多次。甚至母親暗示,如果真喜歡女樂,家裡並不反對,做正妻不合適,偏房總可以。


  「真喜歡」,自己當然是「真喜歡」。她的一顰一笑,和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細細回味無窮,甚至在夢中,也常見到。為了她,苦練琴藝,盼望有一日真的可以琴瑟和諧。


  可是,她的眼中只有陳琙。


  對面河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垂釣。紛紛揚揚的雪花飛舞飄落,漁翁一動不動,恍如不覺。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甘棠望著這一片白茫茫蕭瑟景象,心中酸楚。自己正像這漁翁,註定了形單影隻;這份愛慕和相思,註定有去無回。


  然而倘若沒有她,豈非更加一片荒蕪?

  甘棠伸掌接住一片雪花,潔白無暇,瞬間在掌中化為一點清水。是否會有一天,能向她傾吐這份戀慕?

  萬籟俱寂中,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韓翰林!這麼巧!您在這兒!」甘棠吃了一驚,側身望去,卻是那個交趾人阮光耀。自比試輸給了瑈璇,便去了國子監學習,倒難得碰到。


  因二人的身份似今日外國留學生和社科院學者,差了豈止幾個級別;國子監在雞籠山麓,翰林院在御道東側,相距也甚遠。


  甘棠見阮光耀大步奔過來,熱情有加,倒不好冷淡他,含笑回禮:「是巧!阮兄在這欣賞風景?」


  阮光耀自敗在陳狀元手下,再也不敢小看天朝士子。進了國子監,果然發現人才輩出,藏龍卧虎。隨便一個監生的文章書法,都是在交趾難得見到的高妙之作。自己這個交趾的舉人,在這天朝能否考上秀才,都難說。


  「韓翰林見笑!晚生沒見過下雪,這連日大雪紛飛,秦淮河畔如瓊瑤仙境,令人流連忘返。正好也想去看看孔廟和貢院。」 阮光耀驕氣全無,口口聲聲自稱晚生,甘棠是榜眼,一甲進士比起國子監的同學們那更是要高得多了。


  甘棠好奇問道:「看孔廟和貢院?」


  阮光耀恭敬地道:「是。晚生在國子監學了這麼久,裨益良多,想今年參加鄉試,考考看自己的水平。」


  甘棠有些意外,但是回想阮光耀前次金鑾殿上做的文章,實在一般,鄉試能否考還待商榷,點點頭,並不多說。


  阮光耀問道:「貢院是在這附近吧?」甘棠含笑道:「左右無事,我陪阮兄過去吧!」


  阮光耀連連稱謝,二人並肩沿河前行。自西往東,先到了孔廟。金陵孔廟,是宋仁宗景佑元年,就東晉學宮擴建而成。祭奉孔子,所以也稱夫子廟或文廟。阮光耀見廟前巧用秦淮河作了泮池,活水活用,甚是獨特,不由嘖嘖稱讚。


  池畔有一石柱,刻的是「文武大臣至此下馬」。過了石柱便是巨大的牌坊,阮光耀仰頭看時,乃是「天下文樞」四字,不由得肅然起敬,整整冠帽,斂容而過。


  甘棠見了,覺得阮光耀倒也不是無禮之人,還是,在國子監學得有禮了?甘棠搖搖頭,再經欞星門,便進了廟內。


  孔廟每逢朔望即初一十五朝聖和春秋兩季,會有祭祀大典。禮部率教諭等官員,領國子監監生甚至應天府府學生員一起拜祭。平日卻甚是冷清,時值嚴冬,更是沒有人影。


  甘棠領著阮光耀進了大成殿,恭恭敬敬拜過了孔子牌位,和側面的四亞聖,即顏回,曾參,孟軻,孔汲四位儒學聖人。難得阮光耀雖是來自交趾,這幾位倒也知道。


  前廟後學,廟后的學宮建在東晉成帝司馬衍咸康三年,王導提議「治國以培育人才為重」,將太學立於秦淮河南岸。大成殿後便是學宮的明德堂,學子們祭拜完畢便在此聽訓導。


  明德堂匾額上的楷書法度森嚴,嚴謹俊朗。甘棠介紹:「這是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手書。」


  阮光耀知道文天祥,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恭恭敬敬連忙拜了拜。


  文天祥是趙宋寶佑四年的狀元,官至右丞相,國破被俘,寧死不降。節氣才氣雙全,是所有讀書人的偶像。阮光耀自詡交趾狀元,文天祥當然更是自幼的夢想。只是阮光耀沒有料到,他日後的人生,會比文天祥還要驚心動魄。


  出明德堂,尊經閣,兩人在碑廊邊走邊看。阮光耀笑道:「我們交趾也有文廟。當然規模比這應天府的小得多了,也沒有這樣考究,更沒有這麼多歷史名人手跡。」


  甘棠有些意外:「交趾有文廟?在哪裡?」只聽說朝鮮有模仿金陵夫子廟的「成均館」,館內有孔子殿,沒想到交趾也有。


  阮光耀道:「就在昇龍城(今越南河內)。是李朝時李聖宗建的,踞今也有三百四十多年了。供奉的是周公和孔子,左右陪的是七十二賢人。後來又在廟后建了國子監。」


  甘棠沉吟:「李朝?」


  前面說過,自秦至漢唐,交趾一直是中國的一部分,長達一千二百年。西漢時路博德率師十萬滅南越,留軍駐守。西漢末年王莽篡位,無數士子南下交趾避亂,還有很多罪犯被流放於交趾。


  到了東漢,著名的伏波將軍馬援(例如孫中山祭奠蔡鍔的輓聯曾有『萬裡間關馬伏波』語),南征的就是交趾叛亂。


  那是在公元40年,交趾征側征貳姐妹倆因征側丈夫被交趾太守所殺,起兵反對東漢王朝,自立為王,大概幾個月便被馬援平定。這姐妹倆被稱為「二征」,在中國史書中,不過是小小的一次邊遠地區暴亂。


  可是現在的越南歷史書中,「二征」被描寫成民族英雄,不知道是什麼邏輯?

  馬援的軍士後來很多留居交趾,叫做「馬流人」,散居在安南北部。


  董卓之亂,中原相當多的士人南逃交趾避亂。如程秉,薛棕,許靖,許慈,劉巴等。六朝時期也是一樣,大量中原人移居交趾。唐朝時中原與交趾的來往更加頻繁,在唐詩中大量出現,如劉禹錫《經伏波神寺詩》,杜審言《旅居安南詩》等等。


  而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就是寫《藤王閣序》的那位才子,其父親王福疇是交趾令,王勃去探望父親,竟然渡海時淹死,還不到三十歲。真是交趾歷史上一大悲劇。


  唐代之後中國進入五代十國的戰亂時期,交趾的地方將領一個叫吳權的,仿效中原眾多王爺,也於公元939年稱王立國。這便是越南歷史上第一個王國。雖然只存在了短短六年,對於越南卻有劃時代的意義。


  吳朝之後是丁朝,國王丁部領向宋太祖請封,被封為交趾郡王。自此開始了越南作為中國藩屬國的歷史,規矩是年年朝貢,國中大事向中國皇帝報告,國王均需中國皇帝冊封等等。


  丁朝之後的前黎朝,國王黎恆得到宋太宗的冊封為交趾郡王,后改封南平王。


  黎朝之後便是李朝。此時中國的南宋朝廷,改交趾郡為安南國,封李英宗為安南國王。李朝長達215年,對中國的政治文化全盤吸收仿製,包括行政區劃官吏制度軍事宗教。所以這時建文廟,倒也不稀奇。


  李朝的最後一代國王李昭皇是女子,把王位讓給了丈夫陳景,由此開始了陳朝175年。陳朝很神奇地打退了三次元朝入侵,猜想蒙古騎兵在越南這南方地形中並不好使。


  明太祖時,朝廷又先後冊封陳順宗,陳少帝為安南國王,恢復了宗藩關係。直到胡朝篡位,殺戮陳朝王室,永樂帝出兵。


  甘棠對安南的歷史略微知曉,聽說是李朝時建的文廟,不由笑道:「李國王學習天朝倒是心誠,連文廟的格局都一樣。」


  阮光耀嘆道:「交趾自來沒有文字。大漢時,趙佗設立交趾和九真二郡。趙佗本就是河北真定人,帶來漢字漢文化,『以詩書而化訓國俗』。至漢武帝時更設九郡,建學校,導禮儀,交趾人才能頗習文儒。隋唐開科舉,交趾從那時起便一直參加。」


  阮光耀的語聲中滿是感激,甘棠聽著,點點頭。的確,如果不是漢文化的影響,交趾今日恐怕還是一片未開化的蠻夷。


  阮光耀頓了頓又道:「可是沒想到,天朝經歷了蒙古人侵佔百年,文化之盛仍然遠遠非交趾所及。」語中感慨,顯然是想起了自己與陳狀元的差距。


  甘棠見他神色黯然,安慰道:「一方水土一方人,中原的南方人生性聰穎,尤擅讀書舞文。別說交趾了,中原北方人也是望塵莫及。阮兄不必灰心,在國子監安心學習,自能提高。」


  阮光耀搖頭不語,回想陳狀元所作文章,今生是不可能了。


  兩人不覺走到了貢院,白雪茫茫中,黑底金字的「貢院」份外肅穆,兩隻巨大的石獅子也格外沉默。


  甘棠望著龍虎牆,想起三年前桂花飄香的時候初遇瑈璇,他見到自己父親時滿臉憤怒,強忍淚水。三年,總算稍稍平息了這仇怨,也算是一點進步吧?

  甘棠正在胡思亂想,忽然一陣奔跑的腳步聲傳來,撕開了河畔的一片沉寂。「少爺!少爺!」


  二人回頭望去,是阮光耀的交趾隨從黎只,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少爺!可找著你了!不好了!家裡又開戰了!」


  阮光耀皺了皺眉頭:「好好說!什麼又開戰了?」


  「潘僚和鄭公證兩處造反,起兵攻打朝廷衙門。夫人派快馬來接少爺,讓少爺趕緊回家!」黎只說得結結巴巴氣急敗壞。


  阮光耀大驚,看了看甘棠,抱拳道:「韓翰林,晚生家中有事,先走一步。異日再聆聽教誨!」


  甘棠目送著阮光耀的背影,心中疑慮:交趾,又開戰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