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漢王
「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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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秦淮河,碧波輕漾,涼風微拂。
夕陽照在輕舟的土布頂棚,一片橙紅。小船四周並無遮攔,舟中鋪著竹簟,潔凈雅緻。
瑈璇眯眼望著案邊的楊柳,已發出青青翠芽,不知不覺,又是春天了。白煙玉在一旁沏茶,小泥爐上燒了壺泉水,「噗嘟噗嘟」冒著水汽。甘棠俯首奏琴,是一首《醉漁唱晚》,琴聲飄蕩,沒入高遠的雲端。
實在是一個美好的傍晚。
一曲終了,瑈璇和白煙玉齊齊鼓掌。甘棠笑道:「你們倆別起鬨,白姑娘是行家,指點在下一二才好。」
白煙玉知道甘棠是韓克忠之子之後,也是一陣驚訝躊躇;然而回想在應天墓場初見,甘棠實在對南北榜案中的南方人極有誠意。白煙玉久在風塵,對人情世故自然比瑈璇通達,待人更多了體諒理解,覺得當年的冤案,其實和韓克忠並無多大關係,難得甘棠一直委曲求全。而刻意隱瞞身份,也只是在乎這一份友情罷。
甘棠發現白煙玉待自己竟然沒有敵意,驚喜之餘,便常和瑈璇同至踏香館,又陪著二人去應天墓場,又四處繼續搜尋當年的資訊,為這翻案昭雪繼續努力。
三人做了好友,甘棠見了白煙玉總份外有禮,白煙玉也是客客氣氣不同尋常。而瑈璇,常常饒有興趣地看著二人。
白煙玉有些遲疑,望了望瑈璇。瑈璇笑:「看我做什麼,儘管說,甘棠不會生氣的。」
白煙玉含笑道:「琴者,心也。諸音之輕者,業屬乎情;諸音之重者,乃繇乎氣。情至而輕,氣至而重,性固然也。第指有重輕,則聲有高下;而幽微之後,理宜發揚。倘若指勢太猛,則露殺伐之響;氣盈胸臆,則出剛暴之聲。」
說著隨手撫了幾下:「這是甘公子的琴聲」,又撥了幾下:「最好這樣,練指養氣,撫下求重抵輕出之法,弦上自有高朗純粹之音。」幾人叫慣了甘棠,明知他姓韓,還是改不過來。
甘棠仔細聽著,試了兩下,白煙玉笑:「好些了」,又輕輕按著甘棠的手指,微微俯身,示範道:「這樣,用力而不覺。」
甘棠第一次與白煙玉如此接近,聞著她身上幽幽清香,只覺頭暈目眩,一顆心怦怦地要跳出來。強自鎮定,撫了幾下琴弦。
瑈璇鼓掌道:「這個好,連我都聽得出不同。古人云『彈欲斷弦,按如入木』,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白煙玉含笑道:「瑈璇好聰明。」望著甘棠又道:「彈琴至於力,又至於不覺,則指下雖重如擊石,而毫無剛暴殺伐之疚。」
甘棠又試了幾次,自己聽來也覺得大不相同,嘆道:「不錯。『鼓宮叩角,輕重間出;岱嶽江河,不知其變。』原來是這個意思。」
白煙玉笑:「甘公子這可明白了。」
甘棠起身,對白煙玉長長一揖:「白姑娘良師益友,甘棠佩服。」
白煙玉微微紅了臉,正要說話,忽然一聲大喊:「喂!白煙玉!」,接著一陣喧嘩叫嚷:「那個小船,靠過來!」
瑈璇第一個沉不住氣,起身望去。東首駛來一艘極大的畫舫,寬大的秦淮河面竟要佔了近一半。雕樑畫棟金碧輝煌,船頭船尾遍布侍衛內監宮女僕婦。看這架勢,比皇帝出遊還氣派。
白煙玉不知何時站到了瑈璇身邊,輕聲道:「是漢王世子朱瞻壑。不知怎麼看到我了。」
瑈璇嘟了嘟嘴:「漢王世子,了不起嗎?」
可是心裡也知道,是了不起的。皇帝只有三個兒子,對太子倒並不多喜歡,反而因漢王朱高煦在靖難時屢立大功,對其寵信異常。分藩多年,先是雲南后是青州,漢王都賴著不肯去,皇帝也不聞不問。漢王在京城的勢力,說是僅此於皇帝,也不為過。
觀望間,大船上扔過纜繩套住小舟,搭上船板,幾名侍衛過來相邀。三人無奈,只好隨侍衛上了畫舫。
出人意料,朱瞻壑站在船頭相迎,並未多理白煙玉,反而對甘棠瑈璇好生客氣:「陳狀元,韓榜眼」滿口不絕,又尊敬又親熱。
二人摸不著頭腦,漢王世子只遠遠見過,素無往來更無交情,點頭之交都算不上,這為的是哪般?只好加倍客氣還禮,三個人作揖打拱寒暄了半日。
朱瞻壑是朱瞻基的堂弟,只小几個月。一身宗室王爺的打扮,白緞錦衣束髮金冠白玉版帶,顯得長身玉立英姿勃發,相當的招搖。長得大約象母親,面相有些單薄,秀眉細目倒有些似南方人。雖然笑容滿面,可是掩不住素來的倨傲,望著瑈璇,眼中閃過奇怪的神色。
進入廳中,畫舫極為闊大高敞,河風自兩側窗牖穿堂而過,令人心曠神怡。瑈璇深吸一口氣,不禁微笑。甘棠是一貫的端方沉毅;白煙玉垂首無言,靜立不動。
大廳正中,踞坐著一位王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深紫蟒袍玄色王冠,桀驁中帶著倨傲,目光炯炯,俯視著三人。
甘棠瑈璇進京師翰林院大半年,還沒見過漢王,兩人急忙跪下行禮,白煙玉跟在二人身後,也跪下了。
漢王笑道:「免禮!都起來吧!」目光在白煙玉面上一掃而過,打量著甘棠瑈璇二人,頗有興味。笑問道:「適才本王聞得錦瑟之音,不知是誰奏出?」
甘棠老老實實地答道:「是微臣在向白姑娘學琴,驚擾王爺,王爺恕罪!」
漢王擺擺手:「欸,年輕人好學是好事,本王怎會責怪?春日秦淮,倍覺風雅。韓翰林可否為本王再撫一曲?」又吩咐白煙玉道:「白姑娘不妨吹簫相和。」
話雖說得客氣,可是不容置疑。琴很快擺好,紫簫也遞到了白煙玉手中。二人不敢推辭,相視一眼。甘棠平心靜氣,端坐琴后,輕揉慢捻,樂聲悠然而起。
瑈璇識得是名曲《漁樵問答》,讚揚青山綠水的隱逸生活,飄逸洒脫又自在無羈,對太平盛世自然是恭維。
漢王微笑捻須,頗為欣賞。奏到漁樵問話之時,白煙玉的簫聲嗚嗚響起,襯托著琴聲卻又絕不喧兵奪主,悠揚繚繞聲調遏雲,婉轉生妍紆徐合節。瑈璇知道白煙玉技藝高超,倒沒想到一高至此,心中暗暗佩服。
畫舫逶迤行在河上,隱隱有碎碎的波浪拍打著船舷。琴簫唱和,借著水聲更覺悠揚飄忽。窗牖中和風陣陣,兩岸綠堤上楊柳枝葉拂動,遠處炊煙裊裊,近處白牆黑瓦的一戶戶人家,似一幅絕美的江南畫卷,在窗口緩緩展開。
瑈璇望著窗外,陶醉在這畫中;漢王也似乎在凝聽樂曲,不再說話。漢王世子朱瞻壑,望著三個客人,饒有興趣的樣子。
漢王身後是一張巨大的三折紫檀屏風,悠揚的樂曲聲中,瑈璇聽到悉悉簌簌的衣袂聲腳步聲,似乎不少人到了屏風后。接著瑈璇就感覺到了無數目光打量,望著自己和甘棠。難道是漢王府的女眷?可是不看白煙玉,看自己和甘棠作甚?
瑈璇素來倜儻,倒不在乎別人看,嘻嘻笑著聽琴簫相和;甘棠卻也感覺到了目光,不覺有些緊張,指下連續出錯。白煙玉簫聲嗚咽,將錯處輕輕蓋過,又緩緩而行,帶著甘棠的琴聲走山過水,搖櫓伐木。甘棠鎮靜下來,滾拂潑刺,融入樂中;簫聲又淡淡隱出,只余琴聲鏗鏘悅耳。終於曲終人散,餘音繞梁裊裊而旋。
漢王率先叫好:「好!果然好曲!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韓翰林技藝不凡!」
甘棠謙遜道:「王爺過獎。微臣班門弄斧,王爺見笑了。」
漢王看一眼瑈璇,笑問:「陳翰林不喜音樂?」
瑈璇老老實實答道:「微臣自幼疲懶,錦瑟簫管這些,都是家母逼學未果。」說的是實話,幼時林絲幾次逼瑈璇學樂器,瑈璇貪玩好動,無論如何不肯,林絲最後也只好作罷。
「撲哧」一聲,屏風后一個女子忍不住笑出來,聲音甚是稚嫩。朱瞻壑也掌不住笑起來,望著瑈璇。
漢王咳嗽兩聲,把笑聲遮過,含笑問瑈璇:「令堂大人現今何處?」
瑈璇答道:「家母本籍蘇州吳縣,現居老家。微臣勸過多次,家母不肯進京。」
漢王微微頷首:「葉落歸根,老年人性喜故里,也是常事。」說著又對二人道:「二位今科奪魁,名揚天下。今日良辰美景,賦詩一首如何?」
甘棠瑈璇對望一眼,漢王今日幹嘛?連連考校,懷疑咱們狀元榜眼嗎?
筆墨紙硯已經擺好,二人只好走上前。都是才子,做首小詩當然是手到擒來,瑈璇走到案前已經擬好,提筆一揮而就。
漢王接過看時,寫的是:
「翠竹綠楊竹蔭垂,和風入座展幽思。
碧波含笑伴清詠,脂香追樂慕華姿。
鳥宿亂隨浮靄去,客歡爭約落花期。
笙歌半在夫子前,千古風流論烏衣。」
不由稱讚:「陳翰林才思敏捷,堪比曹子建!」隨手遞給朱瞻壑。
瑈璇笑道:「王爺別笑微臣,微臣就這舞文弄墨還勉強,其他騎馬射箭十八般武藝可是都不成,連飲酒也飲不來。」
恩榮宴的故事此時早已傳到京城,新科狀元醉酒頂撞皇帝,險遭廷杖,這一精彩典故被添油加醋地傳遍應天府官宦人家。瑈璇知道自己臭名在外,索性說在前頭。
屏風后似乎又是一陣笑聲,朱瞻壑繼續含笑看著瑈璇,頗有興味。
這時甘棠也寫好,呈給漢王。卻是:
「一水蕩漾橫金陵,繁華十里映秦淮。
疏林逢春百花艷,畫舫逶迤紫氣來。
晴日偏覺新水長,暖風已卷重雲開。
策馬搖扇河邊望,半是激昂半慷慨。」
漢王贊道:「韓翰林沉穩篤厚,亦是才子!」二人連連謙遜。漢王又問了問在翰林院平日做什麼,累不累,有無難處等等。又讓吃了些點心,才放三人下船。漢王甚至表示抱歉,因次日要迎接聖駕,所以今天得早回王府準備,不然就留晚膳了,改日再宴請二人云雲。
畫舫緩緩駛走,甘棠鬆了口氣,詫異道:「漢王今日倒象專門考我們似的。」瑈璇靠在椅背上,揉著下頜:「這麼端著說了半天,可累壞了,下巴都覺得酸。甘棠你真是好樣的。」
白煙玉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瑈璇有些捉急:「姐姐!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甘棠瞪瑈璇一眼,轉身含笑問白煙玉:「白姑娘可是想起什麼?」
白煙玉遲疑說道:「朱瞻壑說過他有一個嫡親妹妹,甚得漢王寵愛。年方二八,尚待字閨中,好像叫昌樂郡主。恐怕,恐怕漢王今日考校二位,是想招東床也說不定。」
瑈璇一聽就頭大,後悔道:「這可糟了!早知剛才作首打油詩! 」回想漢王的態度,屏風后的笑聲,白煙玉猜的應該不錯。只是,朱瞻壑目光曖昧,又為的什麼?想起他那若有深意的目光,瑈璇渾身不自在。
甘棠也心叫不好。自初識白煙玉,一顆心念念只在她一人身上。然而少年人初知好色而慕少艾,竟不知如何是好。平日豪爽大方的甘棠,見到白煙玉不是特別客氣就是心慌意亂,甚至手足無措。且見到白煙玉似乎和瑈璇還更親熱些,心中更常常忐忑。
但無論如何,娶別人,絕對不行。
甘棠強笑道:「別擔心,也說不定漢王禮賢下士,想拉攏你我也說不定。」
一甲的進士,可以直接進翰林院,二人自順天府返京便做了翰林院編修。皇帝一直在北京,京中由太子監國,二人時常接近太子,算是近臣。又皆年少,前途可謂無量,這大半年,拉攏的人著實不少。
白煙玉也安慰道:「也是。漢王甚得皇上寵信,興許能幫著說說昭雪的事。」
白煙玉全家慘死,念念不忘便是翻案昭雪,瑈璇在恩榮宴上遭皇帝拒絕的事對她打擊挺大。這又半年毫無進展,白煙玉心中有些焦急。
瑈璇沒精打采地:「聖上說是太祖定案,態度很堅決。太孫試著問了兩次,都不成。」
仨人說到這裡,都有些悶悶地。天色已晚,繁星初上,新月當空,照得秦淮河的水面銀光鱗鱗。然而年輕人,急什麼呢?前方還有大把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