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京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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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基皺眉在廳中踱來踱去,連連嘆氣。
這都過了十五上元節,就要會試了,瑈璇還不見蹤影。是怪自己不等他,賭氣不去恆冠樓嗎?
榮冬急匆匆地跑進來:「殿下!」見展基皺眉忙又改口叫道:「少爺!恆冠樓那裡,還是沒有陳解元的消息。不過我找到了甘棠甘舉人。」
展基的眉頭皺得更深:「他們不是一起水路來的?」
榮冬接著道:「我問了甘舉人,他也正在擔心。說是十二月十六那日兩人一起走到了德州,陳解元改旱路自己騎馬走了。」
覷著展基的面色又小心地說道:「我問甘舉人為什麼,甘舉人卻眉頭緊鎖不肯多說,匆忙去找什麼香山幫了。是陳解元家鄉的一個木匠幫,可能也是去打聽消息。」
展基真的擔心起來。德州到北京,騎馬最多也就十天路程,為什麼還不到?路上出事了嗎?
榮冬甚是靈活,見了展基神色已經說道:「我讓查德州至京沿途有無發生什麼案子或異事。目前報告尚無異常,陳解元應該沒出什麼事。」
展基踱了幾步,凝神思索,吩咐道:「甘棠和香山幫那裡,派人盯著。各個客棧酒樓,都過一遍客人。」
榮冬答應著,想起陳解元稚氣未脫的面孔,想起他天真爛漫的笑容,也有些擔心。雖說是太平盛世,可是坑蒙拐騙自來都有,瑈璇太容易上當了。見展基愁眉不展,勸慰道:「少爺別擔心了,陳解元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展基不語,眉頭緊皺。榮冬有意逗主人開心,笑道:「少爺去看看促織吧?昨兒貢來一隻大的,我看看不錯,收在一起了。」
展基想了想,也別無他法,悶悶地到了促織房。
促織不耐寒,本來難以過冬,展基特意做了間極大的暖房,加熱加濕,模仿夏秋的氣候,把些心愛的促織養在中間。
老遠地,就聽見桃葉帥嘹亮的叫聲,聲音急促,似乎有極大的不安。展基心中一緊,加快腳步進了門,取過桃葉帥的瓦罐。果然見它在罐子里仰首長鳴,不停跳躍著,焦躁不安。
展基不解何意,把桃葉帥換進竹籠,桃葉帥還是高聲叫著,不停蹦跳著。展基仔細聆聽觀察,發現它是與屋角另一隻罐中的蟋蟀一唱一和。榮冬急忙把那一隻蟋蟀拎過來,解釋道:「這就是昨兒通州才貢來的,還沒取名兒。」
展基見這隻蟋蟀雖不如桃葉帥健壯,但漆黑油亮個頭碩大,也是只好蟋蟀,不禁心中歡喜,隨口道:「就叫通州將好了。」一邊將之也裝進籠子。
桃葉帥和通州將齊齊鳴叫跳躍,但並非爭鬥,竟是皆極度不安。榮冬撒食喂水,兩隻蟋蟀看也不看,只是又叫又跳。榮冬安慰著笑道:「別怕別怕,主人家這促織房暖和著呢!在這安心過冬!」又側頭對展基笑道:「這倆蛐蛐不知怎麼了?莫非太熱了?等陳解元到就好了,讓他問一問!」
展基心中忽然一動。如此寒冷冬季,通州定是冰天雪地,誰抓得到促織?除非是他!定是瑈璇捉的!兩隻蟋蟀如此跳動不安,定是通州將告訴了桃葉帥瑈璇的消息!
展基拎著蟋蟀籠,一躍而起:「備馬!去通州!」
通州,是華北要地,歷來有「一京(北京)二衛(天津)三通州」的說法。自洪武元年隸屬北平府,下轄三河,武清,香河,過縣四個縣。永樂元年,北平改北京,北平府變為順天府,通州自然而然歸入了順天府。這裡是北京的東大門,也是大運河的北方起點。
展基一行快馬加鞭,四十多里路,不到一個時辰便飛馬躍過,徑直進了知府衙門。榮冬榮夏二人去問詢知府,通州將這隻蟋蟀從何而來? 劉知府嚇得趕緊找來收蟋蟀的鄭通判,鄭通判全身都哆嗦了:「就是,就是夏天時貼的榜,一直沒收。進了十月就沒什麼人獻促織了。不想十來天前一個藍衫書生送來,下官看這促織不錯,賞了三兩銀子。書生領了銀子就走了。」
展基心中一驚:瑈璇素有潔癖又驕傲靦腆,卻不惜這大冬天的捉促織換賞銀,到底怎麼了?
榮冬問道:「那藍衫書生去哪裡了?」
鄭通判聲音發顫:「下官,下官沒有留意。」送蟋蟀的,沒聽說要查清根底啊!
劉知府便下令,趕緊全城的客棧酒樓搜找南方口音的書生。時值會試前夕,通州的南方書生著實不少,短短兩個時辰,被帶到知府衙門的有幾十個,大多是才從運河口下船的。榮冬一個個辨認過去,卻都不是,稟過展基,幾人凝神思索:去哪兒了呢?
又響起蟋蟀的叫聲,展基心中一動,舉起桃葉帥和通州將,兩隻促織昂首叫著,在籠子里往南而跳。展基便大步往南而行,出了知府衙門。兩隻蟋蟀短促地叫了兩聲,似乎表示讚揚。隨從們跟上來,榮冬想了想,拽上了劉知府和鄭通判。
展基上了馬,看向兩隻蟋蟀,還在又叫又跳,這次卻是往東南方向。展基策馬東南而行,走出幾步,桃葉帥和通州將又短促地叫了兩聲。展基一揮馬鞭,抖韁便奔。
就這樣,在兩隻蟋蟀的指引下,一口氣奔出二十多里,到了一片白雪皚皚的曠野。四顧蒼茫,稀稀落落的幾間農舍散在遠處田間,劉知府說這裡叫次渠村。
天色將晚,暮色暗合,曠野顯得份外蒼涼寒冷。展基不畏野外冰凍,榮冬榮夏也不在意,劉知府和鄭通判卻都拉緊了衣領。
桃葉帥和通州將不再跳躍,兩隻蟋蟀你一句我一聲的,似乎在商議什麼。展基心中琢磨,難道瑈璇是在這裡捉的通州將,通州將卻不知道瑈璇是自哪裡而來?
劉知府忽然拍拍腦袋:「對了!這裡不遠有間法華寺,乃故元舊寺。聽說常有掛單的僧侶行人在那裡借宿。」
榮冬一跺腳:「趕緊帶路!」
一行人繼續快馬飛奔,果然不遠處有一個低矮的小山包,山上全是積雪,白茫茫一片,頂上有一道黃牆黑瓦,是間極小的寺院。山門上正是「法華寺」幾個字,榮冬劉知府幾個進了門,便奔去找方丈問詢。
展基用日茝草撥弄了一下桃葉帥,桃葉帥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瞿瞿」 「瞿瞿」地開始叫起來,展基緊張地豎起耳朵聆聽。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唧唧吱」的聲音響起,是瑈璇!桃葉帥激動地上竄下跳,「瞿瞿」 「瞿瞿」叫得更歡,通州將也開心地振翅鳴叫。
展基大喜,聽著「唧唧吱」的方向,循聲而尋。穿過法華寺小小的庭院,經大雄寶殿和觀音殿,來到西首的一排客房。是簡陋的木屋,狹窄矮小,榮夏循聲推開房門,展基躬身一步跨入,嚇了一跳。
瑈璇正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滿臉通紅,顯然燒得不輕;嘴唇乾裂,鼻孔里塞著布條;一向明澈如水的雙眼,也是紅紅的。一眼望見展基,雙眸閃過驚喜的光芒,隨即嘴角往下撇了撇,委屈得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展基搶上去握住他的手,觸手滾燙,探手試試額頭,也是燙得嚇人。低頭見那布條血跡斑斑,不由一陣痛惜,一把抱住了瑈璇:「賢弟!」
桃葉帥和通州將在籠中跳了跳,「瞿瞿」 「瞿瞿」兩聲,似是安慰。
瑈璇伏在展基肩頭,撇撇嘴,終於放聲大哭:「哥哥!他們,他們都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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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三年二月初九,會試的日子到了。
為了此次大明在順天府的第一場會試,朝廷趕建了北京貢院,是利用故元的禮部衙門,改造而成。從此相對於「北京貢院」,應天府南京的貢院便被稱為「江南貢院」。
瑈璇在展基安排的客棧中住了幾天,燒已經退了,可鼻血還是流個不停。喚了大夫來看卻看不出什麼,只說瑈璇江南人乍到北方水土不服。又吃什麼吐什麼,直到展基讓榮冬找來江南貢米,熬了白粥,才勉強喝下。
考試這天,瑈璇依舊面色蒼白,腳步虛浮;鼻中塞著布條,常常得仰著頭防止鼻血滴落。展基見他怪模怪樣,勸他不如三年後再考,瑈璇如何肯?堅持要去。展基拗不過他,只好依舊送到門口,讓榮冬送進考場。
順天府的二月,寒冷異常。天氣不大好,一早便朔風凜冽,彤雲四聚,天色昏沉。幾人走近貢院,尚未轉向大門,瑈璇忽然掉頭便走。展基怔了怔,追上一步拽住他,問道:「怎麼了?不想考了?」
瑈璇急急忙忙地道:「甘棠在那兒,我不想見他。」
展基望向貢院門口,榮冬微微遙指,人山人海中果然有一位高大挺拔的青衫書生,滿臉焦急地四顧張望。旁邊還有位布衣少年,瘦弱清秀,一望而知是江南人。
展基有些好笑:「他怎麼得罪你了?你還考嗎?」這些天追問瑈璇,他只是叫「騙子!騙子!」,每每淚盈於睫,卻怎麼也不肯多說。
瑈璇急得跺腳:「我當然要考!可我不想見他!」
展基見他掙得滿臉通紅,鼻血似乎又要滴下來,連忙安慰地拍拍他:「沒事,別急。你跟榮冬走。」說著和榮冬示意,自己帶著榮夏先踱步到貢院門口。
榮夏不等吩咐已經明白,走到甘棠面前詢問如何進場,如何領卷等等一堆問題,滿臉焦急困惑,東拉西扯,吸引住了甘棠蒯祥二位的目光。展基瞥眼見瑈璇跟著榮冬已經進了考場,微微頷首,榮夏對甘棠蒯祥連連施禮,千恩萬謝,才和展基離去。
展基心中好笑,甘棠這下沒等到瑈璇,恐怕更是擔心,看他今天怎麼考?
會試是全國考試,考生均為鄉試中了的舉人,都唱過《鹿鳴》,參加過鹿鳴宴,所謂「與試者皆歌鹿鳴而來」,等級較鄉試高多了。考慮到考生的身份都是舉人,明初這時入會試考場的檢查,非常客氣簡單。瑈璇跟著榮冬,輕輕鬆鬆進了貢院。
北京貢院初建,瑈璇見內部的結構布局同江南貢院差相彷彿,也有明遠樓致公堂,考舍同樣是按《千字文》排布。只是整體規模小很多,大概為趕這次會試匆匆趕出,很多地方尚沒有完備。
瑈璇坐在號房裡,考卷已經送來,要等鑼響才能拆。鼻血又有些湧出,瑈璇塞了塞布條。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兀那考生,你到底進不進來?」北京貢院此時尚小,聽得到門口的聲音。
一個清朗的聲音:「大人,晚生在等一個朋友,也是要參加考試的。不知怎麼還沒到,勞煩大人再等等。」是甘棠!
「到時辰了!不可能等!關門!」是巡監冰冷的聲音。大門吱溜溜地響,在關門了。
「等等!」是蒯祥?「甘棠,你快進去吧!我在這等他。」 巡監不耐煩地喝道:「進就進,不進就趕緊退下!別擋著門!誤了時辰你們擔得起?」
一陣腳步聲,甘棠匆匆小跑進來了。
不知為何,瑈璇發現自己鬆了口氣。難道自己擔心這個仇人?哼!瑈璇心底痛罵了幾句。
會試也同鄉試一樣,分三場。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因在春天,相對於鄉試的「秋闈」,便稱為「春闈」或者「春試」。考題範圍類型也和鄉試的一樣,經義四書義禮樂論和時務策。
經義題是道老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瑈璇看到這「講信」二字立覺刺目,剛剛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欺騙」,心中還在憤懣,下筆如飛,一揮而就。
連著兩場,瑈璇都設法避開了甘棠,只是都在門口見到甘棠蒯祥四顧張望的身影,又都聽到甘棠拖延到最後一刻匆匆進場的腳步聲。瑈璇一邊躲一邊鬱悶:騙子還有理,還理直氣壯?
二月十五這日,最後一場考完,瑈璇照例第一個交卷出了貢院,想和前面兩次一樣早早溜走。一出來卻見門口的槐樹之下,蒯祥負手而立,一動不動凝望著大門。見了瑈璇,面上閃過一絲喜色,緩緩踱了過來。
瑈璇四顧望望,時辰還早,展基榮冬都還沒到,無奈硬著頭皮停住腳步,低了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連蒯祥也怪上了?難道是下意識地逃避?
蒯祥走到瑈璇面前,笑道:「考完了?」
瑈璇垂首不語,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悶悶地跟著蒯祥走到附近一間茶館坐下。蒯祥見他鼻子里塞著布條,便點了壺江南的菊花茶,及綠豆蓮子羹這些清火之物。兩人一直不說話,蒯祥既無責備,也並不多問。
瑈璇半晌問道:「阿祥,你知道我爹爹葬在應天墓場?」
蒯祥望著他蒼白的面色,輕聲道:「是。兩年前知道的。」
當年南北榜案牽連千人,三百多人問斬。林絲在吳江老家,孕中無法行動,蒯富在應天府為其奔走。香山幫那時勢力尚弱,這個案子又是太祖聖意,終於救不得陳夔也沒收成屍。
兩年前蒯祥接替父親做工部的木工首,赴任應天府之時,蒯富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蒯祥,只隱瞞了瑈璇是女扮男裝。瑈璇尚幼,又天真單純,蒯家父子與林絲商量,都覺得暫不告訴他為好。沒想到,如今他自甘棠處得知,竟會如此受傷。
果然瑈璇一聽,又氣得滿臉通紅:「那你也不告訴我?你們幹嘛都騙我?」
蒯祥凝視著他,不緊不慢地道:「瑈璇!你知道林姨為了你,吃了多少苦?同樣為了瞞你,又費了多少心思?這事她一定會告訴你,只是要等到你長大,等到你能夠翻案昭雪。」
見瑈璇還是氣鼓鼓地,接著勸道:「便是甘棠,也是一心想為這千餘南方人洗刷冤情。你仔細回想回想,甘棠幾時對不住你了?」
瑈璇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與甘棠相識,就是起於甘棠救自己性命。他應該很早就知道十七年前的恩怨,可是處處照顧忍讓。瑈璇這些日子仔細回想,恐怕他在魁光閣時就想到了,卻一直絕口不提,待自己總無微不至。便是這次在德州自己發火不顧而去,他也只是喊:你什麼都沒帶!是擔心自己。
蒯祥說著有些嚴肅:「瑈璇!這樁冤案要翻過來,不是容易事,你一個人便是好漢,也得三個幫。難得甘棠如此正直,你怎麼反而怪他?」 蒯祥苦口婆心:「你不小了,以後在朝堂上,委曲求全的時候多了,怎麼能不識好歹如此任性?」
瑈璇聽著有些逆耳,心中思忖:真是自己任性嗎?
蒯祥見他面色躊躇,嘆氣道:「別的不用比,你想想白姑娘。」見瑈璇遲疑,驚訝道:「你連白姑娘也怪?」
瑈璇說得悶悶地:「她也沒告訴我。我幾次說到我要去福建長樂拜祭爹爹,她都沒言語。」
蒯祥喟然嘆道:「瑈璇!這麼些人對你的一片愛護苦心,你都當成欺騙?不領情也算了,反而怪大家?」
瑈璇低著頭,不吭聲。
蒯祥接著道:「白姑娘忍辱偷生,在教坊過的什麼日子?應天墓場去上墳,都是天不亮偷偷跑去。她對你,抱多大的期望啊。倘若不是林姨盡心隱瞞,你能這麼無憂無慮到現在嗎?你怎能這麼不懂事?」瑈璇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蒯祥道:「甘棠一直找不到你,擔心得不得了。第一天考試為了等你,直等到貢院大門落鎖才進門,差點進不去!」頓了頓道:「這幾天考試都是心不在焉。如果他這次因為你的原因落第,你能安心嗎?」
瑈璇一愣,半晌道:「我,我……」這時才覺得後果嚴重。是啊,如果甘棠這次落第不中,可怎麼辦?
揉了揉眼睛,面前出現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一襲青衫,摺扇輕搖。含笑看著自己,誠篤沉毅的面容有些憔悴。
瑈璇遲疑著,良久終於輕聲道:「甘棠!對不起!」
茶館外依舊寒風呼嘯,冰天雪地中天昏欲晚。榮冬望著三個少年攜手嬉笑而出,不由得微微搖頭。
這個陳解元,一時好,一時惱,究竟鬧得是哪般?實在是天真幼稚。然而殿下與他脾性相投,豈非也就是因為他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