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綠皮火車鳴笛的聲音像易周在北京老巷淘來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黑白影碟里傳出來的。
不過到底是少了那一分年代的厚重感。
火車上的空調微微有點發冷,於是她下火車了被撲面而來的熱浪迷得險些睜不開眼睛,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吃飽了撐得跑這麼遠。
甫一到出站口,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不由分說地拉住了她的行李箱,喋喋不休:「自旅遊……古城到玉龍雪山一趟一位一百……」
易周拉過行李箱桿,不見怎麼轉,一掰,那男人手一麻鬆開了,也沒料到怎麼這麼個女孩子有這麼大勁,一時間愣在那。
「讓開。」客客氣氣一句話,卻冷得周圍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再有想去拉活的黑的也紛紛避開了。
易周此時心情很好,再也不用礙著面子笑給別人看,她渾身的氣場冷得跟一台製冷冰箱一樣。
「哈哈哈,看你這張臭臉,還跟以前一樣。」身後一個爽朗的聲音響起,劉斌椅在他那台二手麵包上,朝她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
「現在是旅遊淡季,沒什麼人,挺清閑的……」
「嗯。」
「這個時節正好是雨季,今個難得放晴了就是熱得要死……」
「嗯。」
劉斌說了一路話,易周的反應始終是淡淡的,劉斌搖頭感慨:「要不是知道你的尿性,你個死脾氣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劉斌的酒吧在五一文化街的一間地下室。
入口在一面幾乎要被兩邊門樓擠壓乾淨的小磚牆上,小磚牆刷成與四周古色古香的店面風格迥乎不同的暗黑色。
「倒是很醒目。」易周評論。
「那是。」劉斌說。
往底下去的走廊因為燈光太暗的原因看上去格外深,地下走廊盡頭正對著一幅漆在牆上的噴繪。
粗糙的筆觸繪著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相互糾纏。
不加調繪的筆鋒,野蠻的交合動作,不平的牆面凸起的地方剛好在女人兩峰。
易周不由嘴角微微上彎了一下:胸大腰細腿長,畫畫的這男人有不錯的審美。
吧台上還趴著幾個宿醉的人,一個背著吉他鬍子拉碴的人嘴裡還哼哼著不成調的歌。
劉斌開了兩盞壁燈:「去年,也是這種多雨的時候,有個男人餓倒在酒吧門口,我就把他撿回來了。」
易周點點頭。
劉斌說:「那個男人不錯,人長的好,不多話,能幹活,可惜呆了一個雨季就走了,臨走在牆上畫了這幅畫。」
背著吉他的男人這時晃晃悠悠眯著眼睛直勾勾用情色的眼神盯著易周道:「嗝……男人這一生……能有什麼大追求……錢!女人!做漂亮女人!哈哈哈哈……」
劉斌顯然看他抽風慣了:「發酒瘋就出去啊。」
「還有自由,」易周突然轉身:「性,和自由。」
每個人本能地追求身體和精神的解放,性愛解放了身體,精神又渴望著自由。
宿醉的男人哐啷從旋轉座椅上摔了下來,五官扭成一團,邊狂笑邊往外跑:「哈哈哈……自由……哈哈哈哈……」
這刺激可夠狠,劉斌嘆了一口氣:「小妮子你是故意的吧。」
易周一派無知地歪頭說道:「這畫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說這裡萍水相逢的窮游旅人,流浪歌手,哪一個不是懷揣著一腔追求自由的熱血奔襲到四處?可是人生又有幾分如意?
酒吧從來不少失意頹唐買醉的過客。
「唉,這人把錢包都能拉下。劉斌打開裂了口的皮包,裡面幾張碎鈔票,沒有關於那個人一點的身份信息。
「還好他還記得帶上自己的吉他。」易周說。
「嗯。」劉斌將錢包擱置在儲物櫃里。
劉斌的酒吧撐起來就有些勉強,樓上是別家的旅館,酒櫃後面就放了一張床,起居都在這。
劉斌幫易周把黑色皮箱扔到床上,心思自己在外面沙發上窩窩也行。
彷彿看透了劉斌的心思,易周倚著牆說:「我不在這留宿。」
劉斌撓頭:「你看得起哥們就在這住,外面旅館也不是那麼好……」
易周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拿出皮箱里的數碼相機,替換儲存卡:「我出去一趟。」
劉斌愣了一下:「帶著傘!」
――――――――dadada――――――――
果真是下了雨,原來方才的悶熱都是下雨的前韻,可是天空分明還掛著太陽。
易周只把相機罩在雨傘里,整個身子暴露在晴好的雨天里。
她十分焦躁。
這種焦躁是不可名狀的。
雨中麗江古城的青石板路乾淨清潔,沒有來往人的喧鬧,小巷子原來的住民三兩紮在自家老屋子門口望雨。
她舉起相機緩慢調動焦距,鏡頭裡有一隻老貓舔著自己被水濡染得油亮的皮毛,雨中的古城美似一副古畫。
她拍了兩張,翻看過後又刪除了,真是不懂報社為什麼會有這種報道任務。
她惡狠狠沖著那貓低吼,老貓被這個奇怪的女人嚇得炸毛,不甘示弱地邊怒吼邊倒退。
這不對,古城寧靜祥和的環境只會給她帶來毀滅,她需要更……瘋狂的、癲倒她神志的東西……
她嘗試了幾次也沒能把半濕的煙點燃,煙癮上來她愈發煩躁,恨恨地揉皺了煙盒,老街盡頭的雜貨鋪卻在搬家,她看著赤裸上身的男人在門裡門外進進出出,打量著男人因為長久體力運動鍛鍊出來的好身材,她一時忘了自己是來買煙的。
然後她看到了一台摩托機車,與處理的雜貨堆在一起,被遺忘年久的樣子一下子引起她的注意。
是台藏綠色的越野摩托車,老牌子鑫源的初代,至今已不再生產。
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對易周說:「這台機車還是我老頭子年輕時候買的,就沒騎幾次,還是好好的,他就知道造……姑娘看你有眼緣……四千五……」
易周皮笑肉不笑地扯動了一下嘴角,卻莫名驚了那女人一跳。
那胖女人剛要改口,易周從包里抽了五千給那女人,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年久未啟的發動機因為老化發出嗚嗚的噪音,卻又那麼像是喜極而泣的哭喊,易周一路彪回酒吧,雨水打在臉上,碎成碎片。
劉斌知道她花了五千,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就算X1也不像,就是個普通版,不光單杠,排量還小,滿算五六年下來頂多……」
「頂多兩千。」易周替他把話說完。
劉斌被噎了一下:「錢多撐得。」
易周捻了手裡的殘煙 輕輕笑了笑,她手裡一共六千現金,加上自己卡里的也不過五萬,這兩年報社工作,醫生實習,大學開銷,手裡根本沒攢下多少錢。
而她從來不屑用時琛給她的那張銀行卡。
她把皮箱放在車上,戴上頭盔,頭盔是劉斌的舊物,要大了那麼一些,碎發微微遮了臉:「我走了。」
「走?」劉斌吼:「你他媽的去哪,快黑天了!!」
摩托車嗡鳴一聲,易周的背影永遠是那麼果決到――無情。
「媽的。」劉斌罵了她一句:「你說你這個人誰留得住你。」
易周說不會留宿,果真不會留宿。
她沒想過自己要去哪,記得曾經她轉到報社的采編部,被避開的敏感話題,誇大而又無實的事件,她當時強烈的厭惡與不滿情緒惹了帶她出訪的李導立前輩的嗤笑。
而現在她也需要花很久時間才能想起當時自己信誓旦旦要揭露真實的心境。
生活是否是該逆來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