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虎狼之年
之後的兩天裏,一家人更加地忙碌起來,就連陳嘉華也終於盡量放下手中的事情,著手幫忙準備兒子的滿月酒。
大部分的事情,還是夏父和夏母在張羅。夏之寒反正是閑人一個,便幫著父母打打下手,最多也就是幫著出去添置點東西。
她的身體已經算好了很多了,頭暈的症狀似乎在她與陳嘉華和好之後,也沒那麽明顯了。難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嗎?她暗笑著自己真是太多得意忘形。
走下樓來,朝著離家最近的大型超市走去。她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去挑選出最好的雞蛋,以作為兒子滿月酒時需要發放的紅雞蛋。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算不得小。這可也是滿月酒的一個重頭戲,所以不能不重視。
在超市奮戰兩個小時候,她終於走出來。太陽已經有點大起來,照得人後背出汗,她又穿得嚴實,母親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說外麵風大,愣是給她套了個羽絨服出來。秋末就穿羽絨服的,恐怕也隻有她了。這不,這會兒手心已經都是汗了。
經過菜市場的時候,見裏麵人滿為患,她忽然想起雞蛋是不是菜農自家老母雞生的會比較好。於是,轉彎向菜市場進去。
出來的時候,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但收獲還是頗豐。她左手提著從超市裏選出來的十幾斤雞蛋,右手提著從菜市場裏買來的十幾斤雞蛋,整個人都要走不動了。
她有些後悔沒有先去菜市場買了。正當她懊惱著的時候,一輛汽車自她身後緩緩開過來,然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興許人家是在欣賞街景,和她完全沒關係。可是,嚐試著幾次走走停停後,她發現那車,確實是在跟著她。
所以,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去走到那輛車邊,敲了敲車窗。
“既然您這麽有興致,要不讓您的汽車幫我提提雞蛋吧!讓您這汽車跟著我這人的腿跑,實在有些委屈了!”
車窗搖下來,一張有些熟悉的麵孔顯現在眼前。夏之寒噤聲,站直身子,也不說話了。
白小冰將長發往後一甩,瀟灑地取下墨鏡,展露一個自以為迷人的笑容。
“怎麽,幾天不見,不認識了?”她側著頭望著大太陽下愣愣看著她的夏之寒。
夏之寒搖了搖頭,道,“沒啊,白小姐啊,怎麽會不記得呢?你幫我把蛋運回去吧,我自己走回去可以了。”
白小冰的笑僵了僵。
“蛋我可以幫你送回去,你我也可以送回去。但是之前,能不能請你去個地方坐坐?”
夏之寒搖了搖頭,麵上沒什麽表情。
“放心,這次不會帶你吃不能吃的東西了。你我之間的恩怨,早就結束了,我沒有必要再算計你什麽。”白小冰淡淡道。
夏之寒仍是猶豫,“你誤會了,我是家裏爸爸媽媽還等著我吃飯呢!這蛋,下午也要用的,不然怕來不及。”
“沒事,我就耽誤你一小會兒,真的。”白小冰並不放棄,甚至已經走出車門。
夏之寒終於不再推辭什麽,點了點頭。白小冰幫忙把雞蛋往車上放,兩個女人忙活了一陣,終於搞定。
兩個人一起上了車,白小冰發動汽車,慢慢悠悠地在路邊開了一會兒。
夏之寒還在擦汗,將身上的羽絨服脫了下來,抱在手裏。
“夏之寒,你現在真幸福!”白小冰忽然開口。
夏之寒一愣,轉頭看正在開車的白小冰,對方麵色未改,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應該是聽錯了,夏之寒轉回頭,將羽絨服劃拉好放整齊,對於她這種草根而言,白小冰就是白天鵝一樣的存在,怎麽可能對她說這種話。她們兩個,一個是貴族,一個是平民,她這種平民的幸福,白小冰這個貴族是怎麽也不可能會覺得是幸福的。
“你沒有聽錯,我說你真幸福,幸福得我很嫉妒!”
這次,夏之寒可確定沒有聽錯了。白小冰還很配合地給了一個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額,”夏之寒倒是一時不知該怎麽回應了,她又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得意表現得太明顯了,每個見到的人都感覺到了?
“你怎麽換了輛車啊?”夏之寒開始轉移話題。
“怎麽了?不好嗎?”白小冰看她一眼,笑著問。
“沒有啊,品味很獨特!”夏之寒悻悻然地笑,品味確實獨特,從紅色法拉利到黑色北京現代,這品味,相差實在太遠了吧!
“你以為我願意嗎?”白小冰的聲音裏忽然多了沮喪,“默安凍結了我的銀行賬戶,原來的車我現在都養不起了,隻能換了這破現代!”
夏之寒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忽然想起那次和公公陳懷仁一起到醫院來的人,好像是白小冰。而祈默安又曾親口告訴她,是白小冰在他背後動了手腳,才會讓他的計劃功虧一簣。這或許才是祈默安突然開始對白小冰進行經濟製約的真正緣由吧。
想到這裏,心裏不免有些愧疚了。
白小冰將車開到路邊一家飲品店門前停下。兩人一起下車,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各自點了一杯飲料。夏之寒喝牛奶已經成了習慣了,幾乎和奶茶姑娘小龍對奶茶的鍾愛程度有的一拚,走到哪裏都是牛奶。
同樣地,這次她點的是熱牛奶,而白小冰則是要了一杯迷情迷迭香,一種紅酒。
飲品端上了的間隙,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白小冰望著窗外癡癡出神,夏之寒低著頭不知怎樣開口。
兩杯顏色截然不同的飲料上來了,同樣都用玻璃杯盛著,隻是純白的牛奶用的是那種平底的玻璃杯,厚實卻矮短,而豔麗而散發著芬芳妖嬈氣息的紅酒,當然是用的高腳杯。從這兩種杯子端然立於托盤中的姿態,便可以輕易看出,一個平民,實在質樸,一個貴族,驕傲優雅。
白小冰用兩根手指夾住杯腳,優雅地托起,在嘴邊抿了一口。
“你知道迷迭香的話語麽?”她搖晃著高腳杯裏的酒液,臉上有一種朦朧的落寞。
夏之寒搖了搖頭,忽然想起自己夢中曾無數次出現各種花,而迷迭香是最多的。
“是什麽?”她忍不住追問。
白小冰勾起唇笑,“是,留住回憶。”她那雙清澈的眼眸裏,此刻倒影的,分明是一種無法掩蓋的悲傷,那裏,或許有她無數的回憶在飛舞,隻可惜,那從來都隻有她的獨舞。她癡癡仰望期盼的人,從來沒有走入過,那隻是她編織的一個美好夢境。
夏之寒怔住,想到自己夢裏無數次出現的迷迭香,難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放手,沉迷在回憶裏不能自拔麽?
一滴淚從白小冰的眼角邊落下,夏之寒一驚。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夏之寒擔憂地問道。
白小冰眸光一動,“你還會關心我嗎?”
夏之寒隻是看著她,不說話。
“難怪他會喜歡你,你真善良,善良到連敵人都可以得到你的幫助。”白小冰苦笑。
夏之寒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抬起頭,正色。
“不,你錯了。你剛才說,我們之間的恩怨早已經結束。其實,你我之間本就不是什麽完全對立的,更加稱不上是什麽敵人。怪隻怪,世事弄人,而牽涉其中的那幾個男人,又太不能禁受住誘惑。”
“有句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虎狼之年,我們呆在圍城裏,要經受太多的誘惑與考驗,並因此而受傷。我的傷痛來源於我對婚姻的態度,我認為婚姻是神聖而不可玷汙的,是一種責任,甚至是一生的守候,所以我不能容忍嘉華做出背叛的事情。”
“而你傷痛,則來源於你對祈默安的迷戀,一種早在你少女時期便深深植入內心不可自拔的迷戀。或許那時隻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打動了你,觸動了你少女的心房。而你卻將這種情動認作是愛情,甚至是終生的幸福,將其一直地保留在你的記憶裏。於是你去追逐,就像飛蛾撲火,可能明知不可能,明知道會受到傷害,卻還是忍不住義要撲上去,義無反顧。”
這一長段的話,夏之寒一口氣說完,沒有停頓,仿佛在腦海裏早已成型。或許,經曆了這些,她對這其中許多事情也早已經有了定論,今天不過是有了這麽一個場合,可以把它言辭成句地說出來。
白小冰一開始聽得並不甚在意,但越聽到後麵,表情越是奇怪起來,她端起紅酒喝,想借此擋住臉,不讓夏之寒觀察出異樣。可到了最後,說到飛蛾撲火那一段,她再也忍不住,將酒杯撤下來,竟就當著這許多人的麵,伏在桌上嚶嚶哭泣起來。
店裏其他客人忍不住奇怪地回頭張望起來。
夏之寒喉頭一滯,不忍再說下去。這對於任何一個女人都是殘忍的。十幾年的青春,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年華裏,追逐拋灑,驀然回首,卻發現隻是幻夢一場。什麽都沒留下。
“完了,這次是真的結束了!”白小冰一邊哭一邊低訴,“默安這次是鐵了心要離婚,我觸犯了他的底線,他不能再容忍我呆在他的眼皮底下,霸占那個人人豔羨的祈董夫人位置。他甚至連阿J都不在乎了,無論我怎麽做都沒有用,沒有用……”
夏之寒雙手握著那杯牛奶,小聲問道,“是因為幫了嘉華麽?”
白小冰依舊在哭,沒有回答。夏之寒明知道答案,可還是問出了口。心裏的愧疚感一層層上湧。
“謝謝,除了謝謝,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夏之寒低頭道。
白小冰哭得一抽一抽的,“你謝我做什麽,我隻是不想看見嘉華為你那樣難過,不想他因為你毀了自己,更不想你和默安真的走到一起。這才是我真正的原因,你知道嗎,你看,我多自私,多自私!”
夏之寒默不作聲地聽著。
“而且,那是他自己的爸爸,不幫他幫誰。我什麽都沒做,隻是當了一次傳聲筒。可就這一點,我就是背叛了默安,不想他成功。那樣,他就不會和你一起了。可我還是失去了他。你說的沒錯,我從十六歲開始迷戀他,一直到今年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十幾年時間裏,我都企圖留住記憶裏的那個他,我以為得到了他的愛,便可以將那份感覺永恒了。可是,他不愛我,從來不愛,即使我守在他身邊十幾年,用盡辦法,為的不過是他多看我一眼,他也從未動搖過。”
“沒想到今天,你作為一個局外人都看清楚了的事情,我卻還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所謂旁觀者清,自有道理。”她端起杯子,看飲品店裏複古的桌幾上透出的樹木紋理。
白小冰忽然爆發出一聲大笑,夏之寒嚇了一跳,握著牛奶杯得手抖動了一下。
“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白小冰邊笑邊哭,“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白小姐,我沒有覺得好笑,真的。”夏之寒定定地望著她明澈的眼睛,“反而,我覺得你很勇敢,敢於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雖然失敗了,但還是不枉愛過這一回。”
白小冰終於不再哭泣,眼裏閃著淚光看著夏之寒。
“但是,”夏之寒垂下眼眉,“愛過之後,痛過之後,我想你也長大了,該明白是否還要繼續追求下去。如果明確了,無論什麽結果,都請不要再傷心。有些事情留點遺憾未嚐不好,何況,在我看來,你已經完全不必再遺憾什麽了。”
白小冰止住淚,長久地沉默下去。窗外,是過往不絕的行人,不遠處的摩天輪之上,白雲藍天依舊。
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沒有一絲變化。
無論誰在角落裏多麽傷心到悲痛欲絕,無關的人,依舊無關,沒有會在乎,世界也不會因你而停止轉動哪怕一秒。
“夏律師,你說得沒錯”白小冰轉過頭,眼中已經清明。
夏之寒一愣,反應過來後,嘴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人一生遇到的困難很多,但能稱得上是劫難的卻屈指可數。能夠從劫難中解脫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幸運了,先遑論我們到底失去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
“我能最後再提出一個請求麽?”白小冰一口喝下所有的酒後,忽然說道。
夏之寒的牛奶也喝得差不多了,示意她說。
白小冰深吸口氣,好似需要說出接下來的話,需要很大的勇氣。
“我是想求你一件事情,求你,真的。”
夏之寒驚訝地望著她,不明白有什麽事情需要她這麽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用到“求”這個字。
“阿J是我從小帶到大的,他雖然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早已將他視如己出,從來沒有虧待過他。”
夏之寒點頭,“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和嘉華不要把他帶走。嘉華的哥哥已經……雖然還不確定,但可能性還是有的。如果有一天嘉華找到了哥哥,需要把阿J接回他的親生父母身邊,我不會反對的,我一定讓他回去。畢竟,那是他的權利,我沒有資格剝奪。”
“可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繼續留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會待他如從前一樣,哦不,比從前更好。你相信我,幫我去給嘉華說說,答應我的請求好嗎?”
夏之寒笑笑,“這個你盡管放心,嘉華早就考慮過你和阿J早已分不開了,在他眼裏你就是他的媽媽,他就是你的兒子,無論是不是真的有血緣關係,都已經是割不斷的親情。再說,阿J換個新環境也不一定能適應,你把他帶得那樣好,有誰能取代呢?所以,他沒有說一定要帶走阿J。我也覺得,阿J繼續和你生活比較好。”
白小冰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或許,阿J已經是她最後的希望與寄托了。
“至於你說的嘉華的哥哥,我想,如果有那麽一天,是值得慶幸的。在此之前,阿J就拜托你了。”夏之寒說得懇切而鄭重。
白小冰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重重地點頭。
夏之寒終於還是回去得晚了,挨了夏母好一頓嘮叨之後才開飯。
在白小冰的護送下,那將近三十斤的雞蛋終於也安全到家了。吃過午飯,一家人又開始忙活起來,陳嘉華發完請帖也急匆匆趕回來,給他兒子的滿月酒紅雞蛋上紅。
滿月酒,就在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