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秋意還生
三天之後,夏之寒在醫院誕下一名足足四千克重的男嬰。但由於嬰孩實在太大,夏之寒又堅持選擇自然生產,危險性係數陡然增高。
生產過程中,夏之寒曾一度出現體力不支,甚至有昏迷的跡象。一群護士亂作一鍋粥,完全亂了章法。
夏之寒意識朦朧著,眼前有無數條白影在晃動。沒人告訴過她生孩子會這麽痛,但那一秒,她感覺身體已經麻木了,再沒有痛苦傳來,隻有一個生命在努力衝破她的身體,想要來到這個對於他來說全新的世界。
可她實在沒有力氣了,身上的力量仿佛流水一樣迅速地流走。耳邊護士醫生的呼喚變得都變得遙遠模糊起來。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掰開她因為緊張和疼痛握得死緊的手,然後牢牢握住,漸漸地,她仿佛感到有能量從那隻手裏傳過來,緩慢地,堅定地。她費力地將眼睛睜開,可汗水和淚水黏在眼睛上,讓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但,似乎是張熟悉的臉,一張不可能再那時出現在她麵前的臉。
醒來時,四周圍已經安靜了下去,沒有了晃來晃去的醫生護士,沒有了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醫療器具,有的,隻是夜得靜謐與安詳。
她轉過頭,當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出現在她的眼底時,沒有任何預兆地,一時百感交集,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寶貝,是她頂住對陳嘉華重重誤會後仍然堅持生下來的孩子。她曾認為他不該來,認為他是負累,甚至因此下了狠心要將他從她身體裏除去,也曾在決定了之後,以為保不住他,可是今天,他終於從她身體裏掙脫出來,健康地鮮活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種種的一切,曆曆在目。
正是這中間曆經的重重磨難與風雨,讓這個生命的成功降臨,顯得更為珍貴。
夏之寒忍不住輕輕抬起手,撫摸過他頭上稀疏鬆軟的毛發,和他臉上每一根細小的絨毛。小嬰孩好似感應到了一般,小臉蛋朝她的手掌心貼了貼,夏之寒定住不動,忍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忽然,他又吐了吐小舌頭,在她掌心舔了兩下,便又安然地睡去。
夏之寒仍愣愣地舉著手,一動不動,欣喜,歡騰,雀躍,一下子撲湧上來。她掌心微微的濡濕,讓她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入眠。
但到後來,還是沒能敵得過疲憊的侵襲,沉沉睡去。
那一夜,夢裏的花海,竟是奇異的一半是迷迭香,一半是向日葵。
第二天,祈默安早早地出現在了病房裏。夏之寒醒來時,他正坐在病床前看著身邊的孩子癡癡發怔。
“你醒了?”祈默安驚醒一般,目光轉向病床上的夏之寒。
夏之寒虛弱地一笑,想坐起身,被祈默安阻止。
“你先別動,這剛生完孩子,醫生囑咐過,不能亂動的。”祈默安替她把被子拉好。
此時,已經是十一月末了,半黃的樹葉開始紛紛墜落,窗外竟是一派略顯蕭瑟的秋景。
“秋天到了啊!”夏之寒喃喃道。
“恩,到了。”祈默安答,“你看,我這部都穿上秋裝了麽?”
“時間過得真快。”夏之寒轉過頭看他,“默安,我們認識快一年了吧?”
祈默安點頭,笑,“是啊,十一月都要完了,十二月就是冬天了。我們認識,就是在去年的十二月。那時,和現在相反,你總是喜歡纏著我,非要見我不可。”
夏之寒笑笑,轉眼繼續看窗外。
“我還記得,你連了大半個月來找我,在辦公室門外坐著,手邊放著一個卡通杯,裏麵的咖啡冒著熱氣。你知道當時我在想什麽嗎?我在想,這女人看上去也老大不小的了,居然還用這種杯子,真是矯情的女人。”
夏之寒咧開嘴笑了,“是麽,那後來呢?怎麽又願意見我了?”
“後來,你的態度終於開始強硬起來。其實說實話,我一直在等這一刻,因為隻要這樣,你就可能做錯事情,然後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見你,從此以後你連出現在我辦公室外的機會都會沒有了。”
夏之寒無奈地搖頭,“你太厲害了,還這麽能忍能裝,我比不上你。”
祈默安改變了一個坐姿,將腿交疊在一起,眼睛也看向蕭瑟的秋意。
“能忍能裝又怎樣,這都是用來唬騙旁人的。有的時候,偏偏就還是有些人不怕這些。”
“你在說我嗎?”夏之寒笑。因為後來的結果已經證明。
“你?”祈默安低下眼來,看著夏之寒蒼白的微笑著的臉,“不,你不止這樣。你的本事要遠遠大過這個,你會偷心。而對於人來說,最可怕的就是受不住自己的心,尤其是像我們這種在官商兩道摸爬滾打的人來說,一旦失心,就注定了失敗。”
夏之寒漸漸收了笑意,眼裏蒙上一層霧靄一般的朦朧。這句話,她聽過,在那盒錄音裏麵,祈默安就是這樣對陳嘉華說的。
“小寒。”祈默安忽然苦笑,“你不用這麽害怕,今天我不是在說別人,說的是我自己。”
夏之寒一愣,隻是認真地看著他。
“其實,失心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失心於一個心裏沒有這顆心占據的位置的人。隻因為,那顆心裏早已經被別人填充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一絲一毫。”
夏之寒緊緊抓住手上的床單,眉頭微蹙,竟帶了一絲痛苦與憐惜。
“小寒,不要再用這種表情看我好麽?你這副神情我看見得太多,每一次我都說服自己,你肯定也是因為在乎我才會心疼,可是,我說服不了了。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憐憫,可你能夠給我的,卻隻能是這些。”
夏之寒緩緩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流出來,“默安,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管住自己的心。
“我想聽到的也不是這句。”祈默安痛苦地搖了搖頭,“當你那天親口對我說出埋藏在你心底深處的想法,你眼裏的那份決絕,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我所有的幻想頃刻間灰飛煙滅。那樣的殘忍,你怎能下得去手?”
“可我不想騙你。”夏之寒睜開眼,毫無畏懼地迎視。
“不想騙我,隻是這樣麽?還是你心裏早已有的答案,在那一刻異常清晰起來,或是,你想為此證明什麽?”
夏之寒轉過頭,不再答話。
“不好意思,小寒,我今天有點失態。”祈默安整理好情緒,夏之寒正想答些什麽,他忽然又開口了。
“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告訴你我的決定。”
夏之寒快速回頭望著他,心一下子開始繃緊。
“不是隻有你有選擇的權利,我也有的。”祈默安自嘲地笑笑,“我祈默安,不會接受別人施舍的愛,更不能坦然接受自己一步步機關算盡得來的交易愛情。所以,我決定,不接受你的交易提議。”
夏之寒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當即想起什麽。
“可是祈董,……”她擔心的是陳嘉華。
“不要再說了。不要真以為我這麽大方,你說的,我很能裝能忍,剛才我又來了一回。但是,那個決定是真的。從今以後,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夏之寒張口還要說些什麽,祈默安仍是沒給她這個機會。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你心裏裝的誰,我當然清楚。不過,你可以放心了,小冰為了陳嘉華,在背後捅了我一刀,將涉及陳嘉華定罪的證據,人證收買,物證失蹤,現在,司法部的案宗都已經在修改了。陳嘉華,現在反倒成了被誣陷冤枉的代表,很多人開始為他生源討伐。我看這次,陳嘉華不但不會被定罪,反而會因此在官場上收獲更多的人氣,說不定不降反升都有可能。”
說到這裏,祈默安眼裏的光一動,其實說實話,他有些不大相信白小冰有這樣的謀略和手段,速度之快,出手之狠,讓人難以想象,這座城市除了他和少數幾個隱藏在背後的巨頭之外,還有誰有這個能力。
依據他對白小冰的了解,他如何也想不出她是何時積累起了這樣強而廣的人脈與資源,這點甚至連他也難以企及。但是,事實和結果擺在眼前,待他反應過來時,已無回天之力。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不過短短幾天的時間,A市似乎又經曆了一場大變革,局勢逆轉的速度,令人咂舌。她怔怔地看著祈默安,反應不過來。
祈默安站起身往門口走,夏之寒好似猛然驚醒,急急喊出聲,“默安,謝謝。”
這聲,是帶著雀躍的。
祈默安的腳步頓住,轉過頭,”你謝錯人了,你該謝謝白小冰。”
“默安……”
她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可能就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
“不要和我說還能做朋友之類的,那些都是狗屁話。男人女人之間,就那麽點事情,可一旦跨出去那一步,又跨出來,便再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也別想我說些祝福你和陳嘉華的話,最後一次,我不裝。”
夏之寒笑了,最後一次,他沒忍沒裝,盡管看上去小氣自私,但卻是人最原始的本性。無來由地會讓人覺得真實親切起來。
“不是。”夏之寒笑,“我是想說,無論怎樣,還是謝謝你,真的。”
祈默安沒有回頭看她,隻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毅然跨出去,連一句再見都沒有留下。
也許,真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吧!夏之寒眼底都是笑意,轉頭看漸濃的秋意,這蕭瑟也覺得可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