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岑樓滄月溟
??___滄海月明珠有淚聶如海
??藍田日暖玉生煙韓山羽
??引子
??永葆三十一年除夕,飛雪如絮,紛紛悠悠,天地間萬物一色,似要以這百年難遇的隆重儀仗,為這偉大的夙嶽帝國送葬。
??昨日繁盛猶在眼前,今日傾頹亦隻瞬間。
??金蓋華屋的聖殿被這百年不遇的大雪層層覆蓋,像極了一座水晶雕砌的巨大墳塋。
??昔日錦衣繡裳,靜默有序出出進進的宮人婢子這會兒早已是逃的逃,散的散,能拿走的財物細軟都被搶奪一空,莊嚴的大殿裏桌椅燈架被推的東倒西歪,再難複往日尊榮。
??年過半百卻依然風姿卓然,氣度不凡的帝王覃樰此刻坐在他的鎏金蟠龍寶座上,對著空曠岑寂的大殿失神。
??厚重的殿門被緩慢的推開一條縫,寒風裹挾著雪片清冽的味道撲麵襲來,大殿內已多日無人侍奉,碳火早已燃盡,殿內空冷的似此刻人心,又被這刺骨的寒意擊中,覃樰不禁打骨頭縫裏哆嗦起來。
??他本可以走的,群臣勸諫他遷都,假以時日休養生息,報仇不遲。
??可他不想走。
??他接手帝國的時候,帝國也是千瘡百孔的,在他勵精圖治的整頓下,也著實有幾年的繁榮盛世。當他以為帝國的國家機器在他手裏整治的已經步入正軌,無需太過費心打理,帝國也逐步走向高峰的時候,竟會如沙海築基大廈,說倒就倒,不留一點回旋的餘地。
??他不敢相信。
??他不甘放棄。
??逃,不可能的。退,不存在的。在他眼裏,逃和退的,隻能是他的敵人。
??可他忘了,深宮蹉跎,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目空一切的少年郎。
??而今僅存的,怕是也隻有一腔無畏和固執了。
??一個纖弱的身影裹在厚厚的藍狐狐裘中,款步靠近了覃樰,並沒有行禮,覃樰也不再計較這些,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世態炎涼,捧高踩低,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誰又能逃過呢?
??“父皇。”裹在厚重藍狐狐裘中的纖弱身影低低喚了一聲。
??覃樰聽到這個陌生的聲音,怔了一下,抬眸朝她看去。
??十五六歲的女子,麵容極其白皙精致,五官深邃秀美,汪了一泓清泉似的眼睛,瀲灩著星光,極美,極美,像極了記憶中的某人,他愛過恨過惱羞成怒過,最後一根白綾送走了的某人。
??“多年不見,父皇可還認得出兒臣?”女子聲音輕飄虛軟,似從久遠的記憶中傳來。
??覃樰眯眼看著她,極力回想她的母妃,蠻慧靈妃。當年他親自率軍剿滅東摩部落的時候搶來的美人。東摩,犛蘇人的一個分支,在中原大陸普遍以男子為尊的社會風氣下,遺留東南邊境一隅,少數以女性為尊的族群之一。
??她的部族遭東摩叛軍迫害,她恨東摩。他滅了東摩,搶了她,多少算遂了她的心願。
??她開朗明豔,火辣奔放,能歌善舞,有著中原女子所欠缺的自信光芒。
??他正值當年,雄才大略,一表人才,能滿足天下女子對男子的最高憧憬與想象。
??他們一見鍾情。
??他寵她愛她入骨。
??她的風情也對著他盡情綻放。
??可他忽略了一點,在她的意識裏,沒有從一而終,沒有三從四德。她喜歡的,她看上的,她也可以擁有,一如他妃嬪三千,花叢流連,隻要兩情相悅,沒有什麽不可以。
??他妃嬪眾多,她沒有介意,她知道他是天下的主,人間的王。她不知道,他卻介意,她隻是對一個色藝雙絕的宮廷樂師動了情,動了心而已。
??“父皇怕是不記得兒臣了吧!”女子看覃樰半晌沒有回應,隻是看著她若有所思,繼續悠悠的敘述:“我的母妃,諡號蠻慧靈妃,乳母跟我說,當年,我出生的時候,您親口為我賜名,覃滄月,您對母妃說,這代表我是滄海桑田中唯一一輪永遠高掛在您心尖上的明月。我排行十一,您說這代表著母妃是您心目中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唯一真愛,您都不記得了吧?”
??怎麽可能不記得。
??曾經那麽刻骨銘心的快樂,以及後來那麽撕心裂肺的痛苦。
??覃樰慢慢挪開視線,歎息:“父皇不該遷怒於你的。”
??他在他以為的捉奸在床,靈妃以為的正常不過後,在痛苦中賜了靈妃一根白綾,在靈妃不解的目光中,親眼看著宮人們勒死了她。那個樂師則被處以醢刑,夷去三族。這個從一出生他就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則被遠遠安置在他看不見的一隅,再不曾探望過。
??沒想到,今日滿目衰容的深宮,唯一來看他一眼,跟他說話的人,竟是這個他已記不清樣貌的女兒。
??她長大了。
??當年她還不到他膝蓋,經常被他抱在懷裏逗樂,咯咯的笑聲好像猶在耳畔。
??曾經他以為,這個女兒定能如她母親靈妃一樣開朗熱烈,如今看來,十幾年的冷宮沉澱,在她性格中添加了不少暗影,使她看起來有種耐人尋味的立體美感,又是另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
??“今日我來,是想問一問父皇,您殺了母妃,可曾心頭有悔有愧?”覃滄月聲音依然緩慢虛渺問道。
??“沒有!”覃樰突然暴躁,大聲肯定道。
??“母妃是東摩女子,可以和心愛的男子隨心所欲共赴愛河是她從小到大被灌輸的認知。她來了夙嶽,可有人教過她一生一世隻能有父皇一個男人?”覃滄月語調毫無波動,覃樰卻聽出了明顯的責怨。
??他並沒有刻意著人教授靈妃中原禮儀,他迷戀她個性中的奔放熱烈,他不想她改變自己本性。
??空寂的大殿,刺骨的冷風夾雜著雪片肆虐呼嘯。
??他望著眼前這個多年不見,已經長成他完全陌生模樣的女兒,忽然心頭一凜,怒問:“所以,是你攛掇你二皇兄勾結西摩,引犛蘇人入關,攻打我大嶽的嗎?”
??這幾年,盛寵盈天的南疆宿吏陳蒙勾結三江節度使文蕭,李思遠,龐輝等人叛亂,已經導致帝國元氣大傷,支絀不暇,二皇子覃耿閏與原本排行老五的太子覃梓熙明爭暗鬥多年,但都本著內戰從內部解決的原則,從不曾有人膽敢私通外敵,那是帝國的大忌,自己人怎麽打都可以,一旦牽涉私通外族,那性質就不一樣了,那是賣國。
??唯一與犛蘇人有關係的,就是這個十一公主覃滄月。雖然東摩早已被族滅。畢竟,西摩人體內流著的一樣是犛蘇人的血。
??也難怪覃樰會忽然想到她身上。
??覃滄月一聲低笑:“我還沒自私到為了自己私仇,不惜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的地步。父皇也太小看兒臣了。”
??“不是你?”覃樰眯著眼打量她。
??“若是我,都到如今地步了,我還有必要瞞著您嗎?”覃滄月反問。
??覃樰點著頭歎息:“也對。朕已經山窮水盡,強弩之末。即使知道了是不是你又能如何?宮裏人都逃走了,你為何還不走?”
??“我來,是要和父皇斷絕父女關係的。”覃滄月淡然道。
??這句話顯然有點出乎覃樰預料,他不禁睜大眼睛看著覃滄月,重複道:“斷絕,父女關係?”
??“對,您殺了我母妃,但您又是我父皇,我沒辦法替母妃報仇,但我也沒辦法用您女兒的身份自居。之所以選擇今天來說,因為怕是過了今日,我跟您就再沒機會見麵了,帝國不複存在,世間也再沒有十一公主。”覃滄月緩慢平靜的道。
??覃樰想了想,低眸:“也好。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也沒什麽打算,如果活著,就做一個普通百姓,四處走走,看看這世間風景。如果死了,也不要做夙嶽皇族的鬼,就隨風飄零吧!總歸,是自由的。”覃滄月綻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你是該恨我的。”覃樰喃喃著:“可是,你知道男人,尤其是帝王,被自己心愛的女人背叛,那種痛苦……”
??“她沒有背叛你。”覃滄月打斷覃樰:“你們隻是對兩性關係認知不同。”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