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2章 回光

  王長有那「情況不妙」四個字才一出口,當即是驚出了皇上的一身冷汗,比剛才高無庸在他不知道是王長有的時候那高喊一聲「有刺客」更令他心驚膽戰。他也是略通醫理之人,這些天來隨著皇太后的病沒有得到有效控制,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為沉重,就算是年紀輕輕之人都禁不住兩天一夜的禁食,更何況是年事已高的老人?


  一貫沉穩的皇上登時心思大亂起來,於是既顧不得吩咐奴才前去傳話,也沒有來得及鋪陳儀仗,直接起身朝永和宮疾步而去,嚇得高無庸與王長有以及侍衛首領三人也是乖乖地跟在後面。一進大殿,皇上立即覺察出來氣氛有些異樣,奴才們一個個全都大氣不敢出一口,而太醫院的楊太醫已提早一步趕到,此刻正與張太醫兩人一起會診。見到楊太醫前來增援,皇上這顆心咚地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連腳步都沉重得邁不動,就這樣彷彿牢牢生根般站在了大門口。


  沒有派人前來傳話,沒有帶依仗出行,眾人又是急急地忙著服侍皇太后,黑燈瞎火之下竟是沒有人覺察到皇上已經大駕光臨,王長有見狀自知理虧,於是趕快悄聲提醒道:「秋嬋,萬歲爺都到了,你還不趕快過來請安!」眾人一聽,這才知道皇上已經近在眼前了,於是嚇得呼啦啦地趕快迎上前來,齊齊垂首側立請安。


  皇上不是在等眾人向他行禮請安,而是心慌得挪不動腳步,此時他也顧不得許多,直接開口問道:「張大人,皇太後身子可是沒有什麼大礙?」


  皇上這句話問得極是心虛,因此他本想用肯定的語氣來穩定自己的心神,結果到最後竟是變成了疑問句,頓時泄露了他這顆忐忑不安的心。


  「回萬歲爺,微臣也是好生奇怪,下午接班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一切無恙,上午是徐太醫在輪值,也跟微臣說情況還算是平穩,按理說晚間暑熱消退,皇太后的情況應該更加見好才是,哪想到……剛剛微臣急速前來診治,發現太后的脈象極是微弱,且很是不穩,這種情形可是從來都沒有過,太不尋常,按理說這些日子的醫治和調理已是明顯有了起色,突然間的急轉直下,本應有誘因才是,可是微臣和楊太醫一起會過診,沒有查出來明顯的誘因……」


  他實在是再也聽不下去了,一個字沒說就徑直進了裡間屋,就著昏暗的燭火,只見皇太後仰卧在床上,頭上搭著冰帕,秋嬋則正在一旁小心地服侍。見皇上進了屋來,趕快直起身子意欲迎上前來行禮,卻被他一把制止住了。


  「趕快仔細服侍娘娘,不要管朕這裡。」


  秋嬋知道皇太后這一回病情來勢凶凶,心裡也是忐忑不已,既然皇上已經如此吩咐,也只得是依言趕快又回到娘娘的身邊,俯身取下她額頭上的冰帕,準備再換一塊。皇上見狀趕快伸出手去,將另一位宮女手中捧著的新冰帕接了過來,疾步走到皇太后的床邊,坐到床前的矮榻上,親自將冰帕覆到她的額頭上。由於娘娘病發的時候已經梳洗完畢,然而即使沒有胭脂水粉,這張臉竟是比紅綢子還要紅,更是燙手得厲害,令皇上在換新冰帕的時候才剛剛觸碰上就嚇得一下子又彈開了手掌。天啊!怎麼竟是熱得如此駭人呢!然而才彈開了手掌,他禁不住輕輕地重新撫上她的臉龐,因為他想用自己因為擔驚受怕而冰冷的手掌,讓她那滾燙的體溫降低一些,再降低一些。


  然而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不管是一刻鐘就換一塊的冰帕,還是六個宮女同時搖扇,亦或是他如同寒冰似的大手都不能阻擋她滾燙的體溫一升再升,相反,他的這雙大手只是轉瞬之間就被皇太后灼熱的肌膚弄得奇熱無比。


  望著昏睡中的皇太后,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種陣陣的悲涼悄然襲來。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與他的親生額娘如此親密地相處過,眼前的皇太后對他而言是那麼的陌生。額娘,原本應該是這世上最為親切的字眼,最為真摯的感情,可是在他的心中,只有他的皇額娘--孝懿皇后,才能稱得上是親切、和藹,而這個親生額娘,與他的距離永遠都是那麼的遙遠。


  不論感情上如何疏離、如何遙遠,而實質上,他們的距離卻是那麼的近,因為他們的身上都流淌著相同的血,他們的臉上刻著近乎一模一樣的五官,他們的骨子裡都有著相同的脾氣稟性,都是那麼的倔強、那麼的固執。反觀十四阿哥,除了血緣之外,實在是找不出來多少與皇太后的相似之處來。都說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放到這對母子身上來看,確實是真理。太多的相同點造成了彼此間的相互排斥,再加上不近人情的皇子撫育制度,造就了他們愈發疏離的母子關係。


  這是時代的悲劇,歷史的悲劇,也是人世間最為殘酷的現實,最為悲慘的結局,他們是制度的犧牲品,卻是非但得不到分毫的補償,還要被迫喝下旁人為他們釀下的這杯苦酒。


  直到現在,當他們擺脫不掉,掙脫不了,一生為敵、身心俱疲的時候,一個因為病情牽挂而心如刀割,一個因昏迷不醒而卧病在床,才終於促成這對母子時隔這麼多年能夠放下各自的剛強、倔強、固執、偏見,心平氣和地共處一室,因為他們也如常人一樣,也有心靈最為脆弱的時刻。


  正在皇上思緒萬千之際,忽然間感覺到皇太后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一條縫隙,嘴唇也輕輕地蠕動了一下,彷彿正拼盡全身力氣只為了想要說些什麼,見此情景,他趕快起身湊上前去,同時側耳傾聽,結果等了半響,才見皇太后輕輕地吐出三個字:「老十四?」


  這一聲「老十四」驚出了皇上的一身冷汗,他並不是對皇太后將他誤認成為十四阿哥而心生報怨和不滿,儘管他知道皇太后的心裡只有十四阿哥一個人,然而現在的她竟然將近在眼前的他都能誤認為老十四,由此可見皇太后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分明是陷入了意識模糊的地步。


  意識模糊意味著什麼,對於粗通醫理的皇上來講自然是非常清楚,然而這幾天來病情一直比較穩定,特別是今天,甚至可以說是比前兩天的情況還要好,怎麼突然間到了晚上病情就急轉直下了呢?難道說,是「回光反照」嗎?


  這個念頭甫一閃現,皇上竟是被自己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他不敢再往下去想,可是,他又不得不想。如果他猜錯了,只是偶爾的病情反覆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假若不幸被他言中,真的是「回光反照」,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和準備。


  從感情上來講,他當然不希望今天晚上就是「迴光返照」之時,然而他是理智之人,只要有一萬種可能性,他就必須做一萬種打算,不管這個可能性是多麼殘酷得令人無法接受。


  不管皇上是否承認,自先皇駕崩之後,這世上能夠令皇太后唯一挂念放心不下的那個人,只有十四阿哥一個人,假若現在就是到了她最後的彌留之際,他怎麼能忍心讓他們母子再心有遺憾地陰陽兩隔?他能夠替他人做嫁衣裳,將自己命人出宮採辦的吃食記到十四阿哥的頭上,怎麼就不能滿足皇太后最後見上十四阿哥一面的心愿呢?

  再說十四阿哥,如果說皇上在親情這條路上走得崎嶇坎坷,那麼十四阿哥也沒有太多的平順坦途。雖然他得到了幾乎全部的母愛,然而在父愛方面與皇上相比則是相去甚遠。皇上是在所有的皇子之中,為數不多的幾個能夠自幼得到先皇的親躬教學,除了廢太子之外,也就只有皇上能夠享有此等殊榮了,成年之後先是在先皇身邊得益於言傳身教,後期又深得先皇器重署理朝政,這些都是十四阿哥望塵莫及的。此外,在先皇過世的時候,皇上是自始至終陪在左右,而十四阿哥則因為身在遙遠的西北,沒能趕回來見先皇最後一面,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假若此次皇太后不能躲過此劫,而十四阿哥因為遠在遵化而趕不及見最後一面,父母雙親在臨終的時候都未能見上最後一面,可想而知,這對十四阿哥的打擊會是多麼的沉重!先皇過世的時候,皇上當時還只是皇子,對於千里迢迢只能是回京奔喪這個結局完全是無能為力。然而現在已是今非夕比,假若現在真的是到了皇太后壽數將盡的時刻,他已經是掌握一切生殺大權的一代帝王,卻款能促成十四阿哥與皇太后見上最後一面,老十四對他的恨又會是多麼的深!拋開十四阿不談,就說皇上自己,他怎麼能夠眼睜睜地讓悲劇重新再度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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