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9章 送別
冰凝做出如此選擇不僅僅是因為這件頭面首飾是她們姐妹情深的見證,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湘筠。
皇上收養湘筠的決心已下,沒有半點迴旋餘地,冰凝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盡最大努力不去傷害婉然與湘筠的母女之情。可是儘管她現在已經是貴妃娘娘,然而既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也是因為十四貝子府實在是太過敏感與特殊,冰凝仍是不想採用書信的方式與婉然溝通,她現在擔心的不是被皇上監控追查,而是不希望被別有用心之人借題發揮而將皇上陷於更深更難堪的泥潭之中。
不能使用書信那就換一隻有她們姐妹兩個人懂得的方式吧。於是冰凝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就確定了將這件首飾送過去。她知道,婉然姐姐只要一看到這件首飾,就一定會明白她的心思。這件首飾,原本就是屬於婉然的,當冰凝出嫁的時候,婉然用她自己的嫁妝解了冰凝的燃眉之急。雖然當時婉然千叮嚀萬囑咐年夫人,一定不要告訴凝兒。可是聰慧的冰凝還是很快就知曉了,而且她在知曉的一剎那就暗暗下定決心,成全姐姐的心意,不告訴她實情,只有自己裝作毫不知情,才不全有負疚心理,冰凝心安理得,日子過得幸福快樂,婉然才會覺得同樣快樂,否則她們兩個人一個背負沉重的愧疚而不會快樂,一個因為替對方擔憂而愁眉不展。
然而十幾年的時間過去了,星移斗轉、物是人非,每個人的生活軌跡都沒有按照當初預期的那樣行進,特別是冰凝,早已經不是十三年前的那個小姑娘了,在成為尊貴的貴妃娘娘之後的她改變了主意,違背了當初誓言。
她要將這套首飾再送還給婉然,相信她的姐姐見到這個意義非凡的物件時,一定會心有靈犀,當即明白她的心意。這是婉然親生父母家傳的珍寶,理應留在婉然那裡,將來待湘筠出嫁的時候,由姐姐親自傳到湘筠的手中,代代相傳。
冰凝再是湘筠的小姨,再是尊貴的貴妃額娘,都抵不上婉然的一絲半毫,特別是在湘筠出嫁的時候,唯有婉然這個親額娘才有資格將這件家傳的珍寶親手交到湘筠的手中。
由於適逢十四阿哥被發配和收養湘筠幾乎發生在同時,冰凝不想讓遭受雙重沉重打擊的婉然看不到半點未來的希望,她想通過送還這套頭面首飾告訴她的姐姐,即使湘筠被皇上收為養女,婉然作為湘筠額娘的事實永遠都不會改變,湘筠永遠首先是婉然的女兒,其次才是冰凝的養女。
冰凝就是要藉助這件頭面首飾給婉然吃下一顆定心丸,讓她看到未來,看到希望,就算是為了湘筠,也要快樂而幸福地過好從今往後的每一天,不管是隨十四阿哥被發配邊疆,還是與湘筠遠隔千山萬水。
皇上不曾知曉這個緣由,因此就算是想了一個晚上也根本想不明白,對於金銀首飾從來不屑一顧的冰凝為什麼會選擇如此奢華的首飾作為留給婉然的紀念物,難道是想通過如此貴重的物件,來彌補他們收養湘筠的虧欠嗎?連皇上都知道這個答案簡直是可笑透頂,因為湘筠對於婉然來講是無價之寶,豈是這麼一件貴重的首飾就能收買成為他的公主的?
雖然搞不清楚原因,但是他仍然尊重了冰凝的選擇,因為他相信冰凝,送這件東西一定有她的道理。於是他輕輕地蓋上漆盒的蓋子,再將紙卷和帕子重新卷好、疊好,關上錦盒的鎖扣。然後他從抽屜里拿出他自己早已經準備好的留給婉然的東西,連夜起駕前往潛邸。
夜已深沉,萬籟俱寂,春寒料峭,月明星疏。這是他自從冬至祭天離開之後,時隔五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回到潛邸,回到他生活了快有三十年的地方。冰凝說她最喜歡潛邸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勝過皇宮的瓊樓玉宇、錦衣玉食,他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這是先皇御賜給他的府邸,經過二十多年的精心,從毫不起眼的前明太監官房成為的雍親王府,凝聚了他多少智慧與心血,又留下了他多少意氣風發的崢嶸歲月。
現在隨著淑清惜月她們幾個女人搬入皇宮,這座府邸再也沒有了一個主子,只留下皇家侍衛嚴加把守,留下奴僕家丁清理打掃,儼然一座空蕩蕩的孤城。
連皇上自己都是做夢也不曾料到,當他以帝王的身份第一次重返故園,竟是為了舉行一場特殊的送別,送別他曾經深愛過的女子,送別他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送別他永不回頭的青春年華。
潛邸距離德勝門很近,一直在城門外候旨的小隊人馬一待接到拉莫的指令,不消兩刻鐘便護送著婉然的棺柩悄然抵達王府,因此當皇上進到府中的時候,蘇培盛早已經將一切準備停當,靜候他的大駕光臨。
當他走下御輦,望著門匾上親筆手書的「雍親王府」四個大字,望著這個他生活了將近三十年的地方,再想到即將與婉然的見面,頓時萬般悲涼齊齊地湧上心頭,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濕潤了起來。如果老天爺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是多麼地希望所有的這一切,全部都能重新來過!
走在這熟悉的石徑,他沒有一絲一毫榮歸故里的萬般喜悅,相反卻是滿心悲傷、滿腹惆悵、滿身傷痛。朗吟閣在府門口的位置,然而他卻不敢進去,因為那個院落中正有千樹萬樹的梨花盛開,他害怕一進了那個院子,就再也沒有勇氣走出來,走出因為婉然故去的滿心悲傷。
然而即使是繞行,也能放過他片刻的安寧,因為梨花鋪天蓋地盛開,花香也一併恣意四溢在整個王府,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是濃濃的花香撲面而來,如果是從前,他只會覺得這花香是如此的沁人心脾,而今天,他只會覺得就連花兒都被浸滿了悲傷的味道,掏空他的靈魂。
好不容易勉力而行,待繞過書院,萬福閣遠遠地出現在他的視線里,燈火通明,誦聲朗朗,在這靜謐的月夜顯得格外聖潔。萬福閣是潛邸的佛堂,婉然的靈柩靜靜地停放在那高高的台階之上,就像是為她搭就了一部通往天國的階梯。
遠遠地,他就止住了前進的步伐,深思片刻之後,他緩緩地抬起頭來,那是如墨的夜空,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挂在天際。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此時的他根本不用把酒,也無需問青天,因為他知道,明月一直都在他的心中。那是康熙五十年的春夏之交,他與婉然行走在護送先皇聖駕塞外行圍的隊伍中,面對婉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避,他向她發出了一連串的深情告白:「你為什麼非要強迫爺知道,爺為你所思、所想、所念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痴心妄想,全都是痴人說夢,難道這就是『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可是,爺不相信你說的這一切。雖然爺知道,『人攀明月不可得』,可是爺卻仍然痴心不改地幻想著,總會有『月行卻與人相隨』的那一刻。」
最終這個「月行卻與人相隨」註定成為痴人說夢,明月還在,人影無蹤。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老天爺,為什麼這個世上,善卻沒有善報,惡也沒有惡報?於是慣常遷怒於人的他又埋怨起明月來,若是沒有天空中的這輪皎潔的明月,豈不是就不用人相隨了嗎?
惱了明月的皇上於是低下頭來不再看它,同時無言地向身側伸出手來,高無庸見狀,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錦盒遞到他的手邊。輕啟鎖扣之後,他如願以償地看到那隻塵封多年的湘妃竹簫,依然靜靜地躺在錦盒之中,沒有沾染上半點歲月的痕迹,仍似十三年前那樣光彩照人。
這就是半年前,冰凝要他吹奏一支簫曲的時候,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那支竹簫,令他最後用玉笛送給冰凝此生的唯一。現在他終於有勇氣打開這隻自婉然出嫁之後就塵封了整整八年的竹簫,然而竹簫仍在,伊人玉隕。
今天是三月初九,十三年前的這個季節,他曾經無數次地吹奏起那動人的旋律,十三年後的今天,他再次虔誠地吹響那熟悉的樂曲--《彩雲追月》,然而彩雲仍在,明月難覓。
送別,送別,他要用這支蕭曲為婉然送別,一遍、兩遍、三遍……他自己都不知道吹奏了多少遍,只聽得到蕭曲悠揚、誦聲朗朗,迴旋在寂靜的夜空中。
直到他感覺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才不得不停下了簫曲。望著手中的竹簫,竟然染上了斑斑血痕,那是他唇上的血,更是心中的血。
當時垂淚知多少?直到如今竹且斑。
娥皇、女英在湘妃竹上落下的是斑斑淚痕,而他在這湘妃竹簫上留下的,是斑斑血痕。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凄斷,杜鵑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