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8章 遺物

  一個時辰之後,面對小武子遞上來的兩個錦盒,確切地說,是一個鵝黃色的錦合,一個大紅色的剔紅漆盒,皇上登時糊塗了,怎麼會是兩個物件?猶豫了一下,皇上似乎是鬼使神差般地將手伸向了那個鵝黃色的錦盒,輕輕地開啟鎖扣之後更大的驚詫在等著他,原來這個錦盒裡盛了兩樣物件,再加上旁邊的那個剔紅漆盒,也就是說,冰凝一口氣送了婉然三件東西!冰凝怎麼選了這麼多件?待他再仔細定睛一看,才知道映入他眼帘的是哪兩樣物品。


  一個是白色的紙卷,因為已經卷好,看不出來上面寫了些什麼;一個是經過二次摺疊成小小正方形的青藍色帕子。彷彿是一道習題擺在了皇上的面前,然而似乎根本就不需要考慮,他只是出於本能就將手第一個伸向了紙卷,然面待他徐徐地展開一看,當場就是兩行清淚奔涌而出。


  在沒有展開之前,他一直以為這紙卷里是冰凝寫給婉然的家信,傾訴她對姐姐的一片思念與關愛深情,然而他猜錯了,徹頭徹尾地猜錯了,那紙頁上根本就不是冰凝那堪稱字帖般的倪工小楷,而是歪歪扭扭不成一體的稚嫩筆跡。這一回,皇上再也不會猜錯了,儘管他從不曾見過,但是他肯定這一定就是湘筠的日常習作,而那上面的詩句,他只看了第一句,就再次忍不住地潸然淚下。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看到這紙卷上的字體,皇上的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一幅冰凝悉心教授湘筠詩句,甚至手把手地帶小格格書寫的場景,那是多麼美好的畫面。不用想,婉然也是曾經如此教導過小格格,儘管她沒有冰凝那麼高的才學,但是她對小格格深深的母愛只會多,不會少。


  皇上當然也知道,這副字絕不是他走了以後,由小格格臨時抱佛腳趕製出來的,一是時間太少根本就來不及,二是單從這字跡上來看,也是心閑氣定之作,絕不是倉促而成。冰凝為什麼要在毫無先知的情況下,每日教習湘筠這些詩句呢?她一定是要小格格牢牢記得婉然才是她的親生額娘,要時時記得額娘對她的深深挂念。山再高,水再長也隔不斷她們的母女深情,夜再深、人再遠,也忘不了母親的養育之恩。


  子欲孝而親不待,皇上與孝懿皇后早早斷了世間的母子情,他當然更是感同深受這句千古名言,此時此刻觸景生情,怎麼不令他傷心難過?

  過了許久,皇上才拾起被他放到遠處的紙卷,剛才他是生怕這上面沾染了他的淚水,暈花了字跡,現在待他好不容易沾干一些淚眼,才重新將這幅字卷好,放置在錦盒中。放好紙卷,在剩下的帕子和剔紅漆盒之間,又是毫不猶豫地,他選擇了疊得方方整整的帕子,小心地展開。


  青藍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而那青藍色的帕子上,繡的竟是梨花。梨花,潛邸種了很多的梨樹,他的書院竟有兩株。那是康熙四十九年的一個明媚的春天,作為閑散王爺的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用來兒女情長,於是在那個充滿了希望也充滿了幸福的時刻,他第一次見到了婉然。不,那是豆蔻年華的玉盈,迎著漫天飛舞如雪般的梨花雨,翩翩然映入他的眼帘,闖入他他的心扉、他的生命。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中堅定地認為,玉盈就是梨花仙子,是上天派來拯救他逃離相思苦海的佳人。


  儘管已經過去了十三年的光景,然而玉盈姑娘在明媚的春光里,漫步梨花香海的曼妙身姿就這樣永遠地定格在他的記憶中,無論愛與不愛,都是永不磨滅。


  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十三年後的今天,又是一個春來早,梨花猶開,明月猶在,花下之人,空留一縷香魂,無處覓尋。


  直到今天看到這帕子他才恍然知道,婉然最愛的,竟然也是梨花!是她原本就喜愛梨花,還是因為那個曾經梨花滿天的季節?亦或是說心有靈犀,知道她是他的梨花仙子?

  當又一滴清淚滑落在帕子上的時候,皇上終於從過往的回憶中被拉回到現實之中,幸好是娟帕,不似紙卷墨跡,卻是偏巧不巧,這滴清淚恰恰落到一朵梨花的花蕊之上,漸漸地浸濕了整枝花朵。


  好一個「開向春殘不恨遲」!儘管皇上直到現在仍是沒能夠完全弄清楚婉然香消玉隕的所有細節,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用鮮血和生命詮釋了全部愛的含義的剛烈女子,一如梨花,既有「白妝素袖碧紗裙」般的風姿,也有「未容桃李占年華」般的傲然,還有「夜深留與雪爭光」般的志向,更有「人生看得幾清明」般的高潔。


  從那朵被清淚潤濕的梨花開始,他一點一點地撫上整個綉樣,再一點一點地撫上整個絹帕,包括所有的包邊鎖線,這疏密不一的針腳無不昭示著這個帕子同樣也是出自湘筠之手。不管是湘筠原本就知道她的額娘喜歡梨花還是冰凝刻意教授小格格的結果,皇上認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她最愛的梨花相伴,婉然一定會走得更加的安穩踏實,更加的了無遺憾。


  三樣物件中有兩樣都是來自湘筠格格,這是皇上萬萬沒有料到的情況,同時也令他唏噓不已之餘,禁不住感嘆萬千:古人所謂「心有靈犀」,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只是讓冰凝送給婉然一個物件,留下一個念想,並沒有說要湘筠也送一件。雖然他也曾那麼地期待著來自湘筠的物件,可是他害怕說得太多而泄露了心底的秘密。而冰凝彷彿是一眼洞穿了他的心思,然後就按照他的心意,一併送來了屬於湘筠的紀念物。


  如此心有靈犀的夫妻,如此情深義重的姐妹,不論是他還是婉然,都會因為有了冰凝而備感三生有幸!

  將帕子重新疊好放回之後,他的目光轉向了最後一件--剔紅漆盒,至此已經毫無任何懸念,這個一定是冰凝送給婉然的物件了。他實在是猜不出來,是什麼物件會用到這麼大的一個剔紅漆盒,以冰凝的蘭心蕙質,當然不會認為物件越大情份越重,雖然他此前吩咐她的時候,用了過繼女兒應該給親生爹娘一些補償的借口。以冰凝一貫的為人處事方式,這個物件不一定是最貴重的,但一定是她們姐妹之間最有紀念意義的。然而令皇上格外費解的是,兩個從來都是只重情義不重財富的女人之間,怎麼會有這麼一個龐然大物承擔著聯繫兩個人姐妹深情的紐帶作用?

  令皇上更為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當他取過漆盒,輕輕地打開蓋子之後,發現自己竟然又一次地猜錯了!按照冰凝那麼志向高遠、冰清玉潔之人,他原認為冰凝無論送什麼,都不應該送這個,可恰恰就是這個她最不應該送的,卻正是她從無數物件之中精挑細選了這麼一件留給她的姐姐當作念想。


  這是一件極為奢華、極為貴重的頭面首飾!冰凝從來都是素麵凈顏的模樣,是一個既不不喜歡佩戴也不喜歡收集首飾之人。婉然也是一樣,從頭到腳,無論是衣著還是佩飾,全都是素雅而巧致,僅從這一點上來講,她與冰凝還真是宛若一對親姐妹,兩人在對金銀首飾的喜好極其驚人地相似,包括其它的連喜好也都是這麼的相同。不過想想也是,如若婉然是一個喜歡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又怎麼可能喜歡上那種市井俗人呢?


  然而如此素雅寡淡之人怎麼會千挑萬選這麼一件?就算送禮不也要投其所好嗎?更何況他已經提前說得這麼明確了,這是留給婉然的念想之物,難道說婉然就喜歡如此奢靡的物件嗎?天天看到這麼不合心意之物,婉然怎麼會有好心情?更何況如此奢華又如此昂貴的頭面首飾,除非是出嫁或是極為重要的場合才用得上,即使是冰凝對它情有獨鍾,也應該留到湘筠出嫁的時候,送給小格格才對,怎麼會這個時候送給婉然呢?

  皇上只知道婉然出嫁的時候,冰凝為了向他借一份像樣的賀禮而不惜跪壞了雙腿,還付出了近乎於高利貸的代價,然而還有他不知道的,不知道冰凝毅然決然地用自己的嫁妝暫時解決了向王府進貢新年賀禮的難題,才引發了在冰凝在出嫁的時候,婉然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嫁妝解了冰凝沒有尋有合心意的頭面首飾的燃眉之急,令心懷愧疚的冰凝寧可向他卑微地乞求也要換來婉然出嫁的風光。


  如果他事先知道圍繞這件頭面首飾前前後後發生的那些曲折的故事,或許就能夠從中理出些頭緒來,再稍稍思考一番就能夠猜得出來冰凝為什麼會做出如果異乎尋常的選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