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3章 交心

  年二公子修書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這封信會在哪一天抵達京城,又能夠在什麼時候送到妹妹的手上,而且他也根本就不知道皇上會如何冊封冰凝,但是不管如何,他寫信的時候,冰凝的身份仍是王府側妃,於是在信封上,自然是落下了「年側福晉」這四個大字。


  或許是天意,世上總是無巧不成書,年二公子時隔多年寫就的這封家信,恰恰就在皇上向禮部發出上諭,冊封嬪妃的那一天,出現在了冰凝的眼前。


  當她從長春宮與眾姐妹們一起向雅思琦道賀之後回到翊坤宮,突然間手中就捧上了這封遲來的家信,令她只恐身在夢鄉中,甚至不敢眨眼睛,生怕眨一下眼睛,這封信就瞬間無影無蹤了。當她好不容易確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之後,又是哭又是笑地不知看了多少遍,就算是看上一百遍,一千遍,仍是根本就看不夠。因為見信如見其人,特別是年二公子那既遒勁有力又仙風道骨般的字,冰凝就是閉上眼睛都能夠知道它們長得是什麼樣子,在她的心目中,也就是她二哥的字能夠跟皇上的字相媲美。既然見不到她二哥本人,那麼就是一天到晚不錯眼珠地盯著這信看上兩個時辰都不夠,偶爾冰凝也產生了一絲幻覺,認為只要再多看一會兒,她二哥就能從這信上直接走到她的面前,輕撫上她的頭說道:凝兒,二哥來看你來了。


  冰凝因為這封信而茶不思、飯不想,可是把月影急壞了。不過她知道是年二爺的來信,知道她家小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這封信,因此也不好再多勸什麼。不過月影從前只偶爾見過婉然來住,這年二公子的信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見到,自然是格外驚訝。要說年二爺不是最疼她家小姐嗎?怎麼這麼多年也不見他寫過隻言片語?半是疑惑半是欣喜,月影一邊湊著熱鬧一邊也是想將冰凝的心思從這信里拉出來一些,於是就把頭伸到冰凝的眼跟前。


  「小姐,這是二爺的來信?」


  「嗯,是的。」


  「二爺都說了些什麼?」


  「嗯,二爺說他一切都好,讓我在京城踏踏實實地過好日子,把身體養胖一些。」


  「哎呀,二爺這麼大學問的人,怎麼寫的全是婆婆媽媽的事情啊?」


  「喲,月影真是長本事了,連二爺都看不上了,居然還敢嫌二爺婆婆媽媽了。那你想聽二爺說什麼?國家大事?」


  「沒有,沒有,就是覺得像二爺這樣的人,做這麼大官又有這麼大學問,說出來的話一定是慷慨激昂、氣壯山河之類的呢。」


  「唉,月影的學問也不小呢,都會用慷慨激昂、氣壯山河這些成語呢。」


  「小姐啊,您就別笑話月影了,月影會的這點兒東西,還不會都是小姐您教的嘛!」


  月影實在是搞不明白,年二爺那麼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怎麼寫給小姐的信,全是女人間啰里啰嗦、婆婆媽媽的話題?


  月影奇怪不已,而冰凝的心中卻是跟明鏡一樣的清楚。即使寫的是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二公子也全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研究,字斟句酌,小心謹慎,甚至是先打好草稿再謄抄下來寄給她。真若像月影盼望的那樣,寫些國家大事的話,她相信,二公子的腦袋不知道還能夠在脖子上再多呆幾天。


  昨天剛接到信,冰凝興奮了一整天。今天送走了一早前來替皇上前來當說客的雅思琦之後,令她禁不住再次翻看起這封信。皇上為什麼要遣皇後過來當說客?他不是知道她從來不在乎這些名利嗎?難不成這一次是因為二公子的緣故才令她沒有當成皇貴妃?一想到這裡,面對這久違的家信,冰凝不再是興奮、欣喜,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即使與皇上夫妻恩愛、情投意合,冰凝仍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康熙五十七年的那次人生中的巨大的變故。如果她與皇上一直關係冷淡疏遠,她也不會在那次巨變中被傷得體無完膚、遍體鱗傷。恰恰是因為相親相愛,才會更覺得備受打擊,先是年家子侄四十多人被悉數調遣回京城,繼而痛失福宜阿哥,令她失了心智。即使後來回過魂來,也是即刻與王爺陷入了曠日持久的冷戰,因為那時的她,因為自尊,因為驕傲,根本就不能理解他,也不能原諒他。


  這些年一路走來,特別是皇上登基前後這半年時間,她親眼目睹了他與敵手們的鬥爭一步一步地陷入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即使繼承大統,仍是危機四伏、四面楚歌,這讓她充分認識到一條真理: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那個時候,她為了尊嚴寧可與他決裂,而現在,她為了他寧可放棄尊嚴。在永和宮的日日夜夜,冰凝受盡了委屈和屈辱,可是她全都頑強地堅持了下來,因為她知道,他是她的全部,她的一切。


  冰凝深知,隨著皇上繼承大統,不論是從他們兩個人的角度來看,還是從他們這個家的角度來看,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先說他們這兩個人。從前他是夫,她是妻,現在雖然還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然而他是君,她是臣。


  再說他們這個家庭。從前他們只是一個小家庭,除了享有一些皇室的特權之外,與普通百姓無異,然而現在,家庭還是這個家庭,連人口都沒有增加或是減少,然而這個家庭不再是小家庭,而是真正的天家,從此在這個家庭中發生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都會立即上升到國家大事的高度。就說她現在肚子里正懷著的這個小阿哥,如果是降生在雍親王府,只不過是成百上千的皇孫之一,但是降生在翊坤宮中,那就是未來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儲君。從前的王府,無論多大的事情都是家事,現在的皇宮,無論多小的事情都是國事。


  此時此刻,面對著二哥寫來的家信,冰凝知道,這絕對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也不是他們這個小家庭的事情,而是關係到朝政的國家大事。既然是國家大事,她怎麼可能將它只是當作一封普通的家信來看待呢?又有什麼權力和理由私自據為已有呢?

  更何況,在皇上的所有女人中,母家勢力最為強大的,足以影響到了朝政的程度,也只有她一個人,她該怎麼辦?

  冰凝的為難不是在於不知道該怎麼做,而是在於由於沒有任何先例可循,她該選擇哪一個方式處置更為妥當。其它的姐妹們只需要安心地當好皇上的女人就足夠了,所謂的給娘家謀些好處、利益,無外乎就是加個官、進個爵、封個賞,給點兒小恩小惠而已。可是她的娘家,她的父兄,全都是對朝廷、對國家有著舉足輕重作用的朝臣。她身為皇上的女人,與娘家的書信往來,就不再僅僅是家信。從她父兄的角度而言,家信同時具有官員文書的性質,而從冰凝的角度而言,她在家信中哪聽只是寫下隻言片語,也不再僅僅只是代表她自己。


  深知其中的利害關係,又無先例可循,冰凝沉思了整整一個下午,終於在傍晚時分喚來了小武子。


  皇上自從登基以來,從來沒有在三更天之前放下過手中的御筆,今天也不例外,當處理完所有的奏摺之後抬眼一看,又是三更天都已經過去一半了,不過望著全部處理完畢的公文,他的心情卻是極為舒暢,正要準備收筆之際,只見高無庸又遞上來一件。怎麼還有一件公文?他疑惑地從高無庸手中接了過來,卻發現這件不是公文,而是一封書信。


  「這是?」


  話一出口,他就立即發現了信封上的字――「年側福晉」,再一看筆跡,怎麼這麼熟悉?


  待皇上將信將疑地翻到背面,只見火漆已經拆開,再拿出信一看,怪不得筆跡這麼熟悉,竟然是年羮堯那個奴才寫來的!待從頭至尾全部看完,再翻來覆去地將信封、火漆也一併看了個裡裡外外,仍是沒有發現其中有什麼破綻,百思不解的皇上禁不住抬起頭問高無庸。


  「沒問題的也交給朕來看什麼?蘇培盛這是覺得朕太輕閑了嗎?」


  「回萬歲爺,不是蘇總管,是貴妃娘娘差小武子給奴才送來,要奴才務必交與您。」


  在潛邸的時候,前些年他們互相猜忌、彼此提防,他守株待兔地等了十來年,都沒有等到年二公子與冰凝之間的半點把柄。後來他與冰凝心心相印,再後來他們入主皇宮,他早早就撤銷了對這兄妹倆人的監視布控,結果冰凝卻主動交上來他曾經極其熱切盼望的書信。


  面對著這封他曾經殷切盼望,如今卻毫無意義的家信,他的心中感慨萬千。他當然清楚,冰凝交上來的,豈止是一封簡單的家書,她交上來的,是一顆坦誠、真摯的心,一顆對他毫無保留、光明磊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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