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2 新
四月,教室晚自習,頭頂上風扇呼呼的轉來轉去。夏之風看著一張剛發回不久的數學試卷,演算上麵錯誤的地方。
快下課的時候,班主任出現在講台上,開始對模擬考進入前十名的同學進行表彰。
班裏響起了頻繁熱烈的掌聲,而夏之風仍舊看他的數學題,表情有一點點的失落。
表彰結束之後,夏之風擱下筆,看向窗外,那片平靜的天空,黑暗的。他感覺到自己,仿佛也墜落在黑暗之中。
晚上,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死在教室裏麵,在夜晚的自修課,所有的燈管都亮著,燈光傾灑滿地。他一個人,伏在書桌上,睡著的姿態。血液從撕裂的脖子上流淌,淌在桌麵上,衣服上,滴落於地麵,有清晰細碎的聲音。窗外,許多巨大的怪物在走動。其中一隻怪物停下來,它的眼睛和窗戶一樣大。它看向教室內,黑褐色的瞳孔在拓寬的眼白裏左右活動。
那隻是一個夢,但它真實映射了高三的黑色的時光,以及所有的迷惘。
五月末,有時候會出現陰天,但溫度還是挺高的。教室,從窗戶看出去,外麵長有一片茂密的樹林,知了嘶啞的聲音時起時伏。
體育課,訓練之後,夏之風坐在籃球場邊的大樹下休息。茂密的榕樹伸展枝葉如同一把巨傘遮蓋天空。
歲月在搖曳的光影裏,破碎的,如同鏡像。
“畢業後我們會怎樣呢?”伊鳴凝望著遠方,頗有感慨地說。
“會上大學吧,如果沒有意外。”
“大學畢業呢。”
“找工作唄。到時候大家也就各奔東西了。”
“怎麽感覺有些傷感。”
“別想太多,我們現在才讀高二呢。”
“嗯,還早。”伊鳴雖然這麽回答,但他眼睛裏還是有些憂傷。
那是五月二十日的下午,看不見陽光,頭頂是鉛灰色的雲層與低暗的天空。夏之風和伊鳴安靜地靠在校園草坪的一棵大樹旁邊,看低飛的鳥群,看遠方的大山,幻想未來。風如同清涼的潮水一浪一浪撲過,把他們白色幹淨的襯衫和黑色柔軟的發絲輕輕揚起。他們彼此沉默,樹葉在風裏發出颯颯的寂寞的聲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風突然停了,世界就像一個幹涸了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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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第二學期,夏之風結識班上一名女生,交往過一段時間。後來她轉學了。彼此再沒有聯係。
那些細碎而淩亂的記憶的痕跡。她明亮的眼睛,淺淺的笑容。印象中,她穿著V領口藍色T恤,黑色運動短褲。他曾經與她一起一段時光。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喃喃地說。聲音仿似隔空一般飄渺。
那個夏天,他做了很多夢。其中一個夢裏,他終於與她在一起。某個雨後的夜晚,習習涼風從窗口撲進室內。他們擁抱彼此,緊緊的。她眼睛裏帶有一絲惶恐的神色。
仿佛期待已久的時刻,夢的時光。
後來她消失了。
他內心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隻是她消失不久後,他頻頻頭痛,服用一片一片的阿司匹林,喝一杯杯滿滿的開水,然後躺在床上休息。大腦中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影像,如同雜亂的無法停止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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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與自身情感相聯係的最大的敵人是厭倦,對人和事厭倦,對生活厭倦,對自己的存在厭倦。內心不斷咆哮著,毀滅吧,毀滅吧,我再也無法忍受。而現實卻一直沒有任何改變。
2003年到底是怎樣的一年?一個大周假,夏之風從長長的午覺中醒來。他很久沒有這樣安穩舒服地睡過了。從家裏出來時,天空是藍色的,餘暉是柔和的,田野也綠油油一片。可是,為什麽看上去的時候卻感覺有淡淡的陰影呢。夏之風這段時間裏總是有著多多少少甚至是無關緊要的困惑。他讀不懂,看不透,於是隻能一直停留在那片自我的小天地裏。他不斷尋找答案而又不斷失望。
很久之後,伊鳴推著摩托出現在門口,他穿著一件灰色t恤和一件黑色外套。午後的餘暉靜靜瀉落在他的臉,他的肩膀。風從他身後吹起,將他黑色的外套卷得獵獵作響。他轉過臉,漫不經心地說,“走,我們出發。”
晚上七點,他們到達新世紀KTV。停好摩托之後,伊鳴打了一個電話,然後轉身對夏之風說,“他們在五樓。”
夏之風打開ROOM502的門,發現房間裏已經有十幾個人,大都是認識的初中同學,有一個人除外。
“那人是誰?坐在沙發抽煙那個。”夏之風問伊鳴。
“他啊,名字叫,叫……”伊鳴想了想,“哦,叫顧湘南,以前在我們隔壁班,跟我們班長林深田是朋友。”
房間裏有點暗,周圍都是些五彩六色的流動的光線。林深田正拿著麥忘情歌唱,應該是首情歌,大屏幕上男主角在火車站台上跟女主角道別,彼此深情擁抱之後,男主角上了火車。火車開動之後,女主角跟著火車跑,最後火車越來越遠,她無力地跪在地上痛哭。
“嘿,不要在這裏麵抽煙?”夏之風對顧湘南說。
“抱歉,我犯煙癮,控製不住。”顧湘南置若無聞。
“我心情很不好,拜托你到外麵抽好嗎?”
“No!”
後來不知怎樣,兩人便打了起來,啤酒零食什麽的灑了一地。林深田和伊鳴過來勸架,廢了好大力氣才把兩人拉開。
“男子漢之間解決問題有多種方式,不一定要打架,”林深田說,“喝酒怎樣,你們比一比誰喝得多,誰贏就聽誰的。”
“行。”顧湘南接受了這一提議。
“如果我贏了,你必須停止在這裏吸煙。”
“那得看你有沒有本事。”
林深田喚來服務員要了一打啤酒,對半分好擺在桌麵上。顧湘南先是喝了一瓶,夏之風接著也喝了一瓶。旁邊有些打牌的人也放下手中的牌,過來觀戰看熱鬧。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啤酒,夏之風自己也記不清楚。他隻是在喝到昏昏沉沉的時候便倒在沙發睡著了,直到後來伊鳴把他叫醒,這時他已經睡了三個小時,時間是十一點半。周圍那些人已經走了一大半,林深田和顧湘南也走了。
“這場我們隻訂到十二點鍾,”伊鳴說,“是時候走了。”
“誰贏了?”夏之風昏昏沉沉地從沙發上起來,心裏還惦記著那些事情。
“算是打平吧,都是四瓶半。”伊鳴回答說,“第一次看你喝這麽多酒。”
“你是不是心裏有些鬱悶的事情。”在樓下推車時,伊鳴突然想起什麽。
“沒有。”夏之風還想說什麽,卻忍不住躬身嘔吐起來。
一個人出現在伊鳴背後,拍了拍伊鳴的肩膀,“伊鳴,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夏晴,是你啊。”伊鳴回頭看見她,眼中露出一絲驚喜,“送你也可以,隻不過……”
“你去吧,我沒事。”夏之風打消了伊鳴的顧慮。
“那你等等我,我十分鍾回來。”伊鳴說著,啟動了摩托,讓夏晴上了車。大概十五分鍾之後,他送了夏晴再回來,夏之風已經不在那裏了。這小子又把我撇下了。伊鳴心裏納悶,一手油,開著摩托拐進了漫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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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高三,生活節奏開始加快。每天不是上課,就是在做習題。期中試之後,又是表彰和成績排名。考得好的則到講台上領取獎狀,表示鼓勵。其中成績總結大會在晚自修的第一節,班主任先是宣布各科平均分在級中排名,然後指出一些問題點。全班學生的成績按排名打印在A4紙上,貼在教室後麵的牆壁,讓同學互相比較。
生活漸漸有些枯燥,無聊。
夏之風在下午踢完足球回來,洗完澡便躺在床上。燈管靠得很近,視線模糊在光芒裏。
你快樂嗎,不快樂嗎,快樂到底是什麽?
那個純真的年代似乎一去不返了,他覺得自己猶如一條生活在河流中央的魚,不管多麽努力地想要停留在原地,可是由於水流的衝擊,他不得不隨著水流前進。
總有某些事情或者物品,在有意無意中喚醒人內心深處的那種屈辱感,這種摧毀人類對生活熱情的情感,總要提醒著人們對自己生活現狀的懷疑。
在現在這樣的時代,獨善其身的人往往不怎麽討好人。你必須用自己的能力去說明一切。比如你想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那麽最好的方法是拿出一張榮譽市民的證書。如果你想要別人尊重你,你不用說自己看過多少書,有多高的學曆,你隻需要說自己在哪個高級單位工作,年薪有多少個百萬。
這是一個現實的社會,每個人的欲望都是一頭猛獸。
也許,他隻是對一切太過敏感了。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也可以說是這個世界塑造了我們。從出生直到步入墳墓,這是事實的必然過程。可是我們一再渴望,渴望得到更多更多。永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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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一個人在靠近。
夏之風抬起頭,看到撐著傘站在麵前的蘇思蘭。他合起書本,和她一起走在曬得灼熱的瀝青路上。
“天氣好熱,我們去喝杯冰水吧。”他提議。
“嗯。”
下了一個斜坡再往右走一小段路便是教學樓,教學樓旁邊長著七八棵參天榕樹,微風中,不時有枯葉從大樹上飄下來。有些落葉已經被曬得幹脆,夏之風走過去踩著的時候發出哢擦的幹爽聲音。這是屬於夏天的聲音,他想。頭頂上簇擁的樹葉快速變幻著光和影,打落地麵如同流沙的痕跡。那天又恰逢假日,周圍顯得格外寧靜。
“夏之風,你好慢!”蘇思蘭有些焦急地說。。
“馬上就好。”夏之風拿出鑰匙開鎖,然後把電車推到了路邊。
瀝青路兩邊樹木長勢茂盛,枝葉密密麻麻遮住了天空,夏之風搭著蘇思蘭穿梭在斑駁的樹蔭底下,是這樣靜謐的午後時光。即便他後來大學畢業又過去了許多年,他仍然清晰記得那天的情景。她撐著傘坐在他的電車後麵,另一隻手攬在他腰間,柔軟而敏感的手指。她把頭低下來,靠在他背上,輕輕哼著歌。他時不時從後視鏡中看她的身影,她潔白的在風中翻動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