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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 5

  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吞噬黑暗。


  我微微睜開眼,發覺自己蜷縮在深不可測的海底,被冰冷的海水包裹。陸地的光線無法抵達,幾條電光魚在身邊圍繞著遊動,它們身上的幽藍光澤瑰麗而又脆弱。我沉沉地合上眼瞼,幾乎再也沒有力氣睜開。我感覺自己即將死去,在那無邊的黑暗與寒冷之中。


  記憶中一些碎片與聲音。


  “你們家這小孩長得蠻可愛嘛。”鄰居麵容和藹的大嬸對母親說。母親臉上留露出自然而然的笑容。


  “顧湘南,我們做朋友好嗎。”還是小孩的蘇思蘭迎著朝陽一臉天真。


  “嘿,暑假一起去海邊玩玩怎樣,你還沒有見過大海吧。”林深田背靠校道邊的大理石圍欄漫不經心地說。


  仿佛有一股又一股熱浪拍打在眼瞼上,我緩緩睜開眼,看到每一條電光魚都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它們圍繞著我,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當我開始欣喜,開始陶醉在這猶如旋律優美的情景中,黑暗又奪走了一切。電光魚的光芒由至亮變得微弱,然後陸陸續續失去光芒。


  沒有聲音,沒有光,什麽都沒有,黑暗重又吞噬一切。


  似乎過去了一個世紀的時光。那樣漫長。再次聽到聲音,是從地底湧起的氣泡在撕裂,緊迫尖銳猶如絕望的人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我感覺地底火山在湧動,腦海中浮現出火紅的令人心生畏懼的岩漿畫麵。這些充滿力量的液態物質終年潛伏在地殼底下,仿佛一段段堆積的被埋葬的往事。


  父親醉酒後對我和母親大打出手,母親癱瘓在床上奄奄一息;我透過門縫看到父親和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纏綿;我含淚用枕頭掩著母親的臉;在那個夏天的草叢裏,蘇思蘭含淚離去,她不再接我的電話,連同我寄出的一封封請求原諒的信件也杳無回音;在南風街道的夜市,周夢芸手挽著一名男子站在燒烤檔旁邊,她仰起頭對他溫柔地笑……


  我緊緊蜷縮著瑟瑟發抖的身體,如同嬰兒恐懼而無力。那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猶如野草在荒地上瘋長。你明白什麽叫絕望嗎,你不會明白,永遠不會。這種絕望仿佛身體裏一股強大的壓力,要把整個胸腔漲破。小時候,我時常卷縮著身體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以這樣充滿幼稚的方式發泄悲傷與失落。後來我長大了,我發誓再也不讓自己掉一滴眼淚。然而生活卻始終以一種令人憂傷的方式進行著,我憎恨這個世界。


  —


  不久後我從工廠辭職了,做了幾個月快遞分揀員,之後在工地上也做了一段時間。直到最近覺得身心俱憊,於是幹脆不再上班了。


  我沒有想到我那麽快開始沉淪,陷入深深的泥潭。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在溜冰場溜冰,中途在場地邊沿休息的時候,一個人過來向我兜售白粉。我細看這個人的麵貌,發現他竟然是Ben。我不知道他已經出獄了,更不知道他出獄後仍然幹著販毒的勾當。稍稍談話之後,Ben也認出了我。晚上9點,我們在大排檔吃夜宵。


  “普工,快遞員,建築工人?”Ben頗有感慨地說,“沒想到你也淪落至此。”


  “本來想著洗心革麵做人。”我不由歎了口氣。

  “你做到了嗎?”


  “不知道,有時候活著,卻沒有活著的感覺。”


  “不如跟我。”Ben提議。


  “販毒?”


  “嗯。”


  “你蹲過牢房的,不怕再被送進去嗎?”


  “人要是什麽都怕,就什麽也做不成。”


  “你讓我想想吧。”


  “行,這是我電話,”Ben拿出筆在紙上寫下號碼,“盡快給我答複。”


  “OK。”我接過紙條。


  服務員端來一鍋豬肚雞煲,又弄著底下的火。過了一會又端過來一碟青菜,兩瓶冰凍啤酒。旁邊還有兩桌人,他們說話有些吵。


  “這件事一定要保密。”Ben強調說。


  “這我知道,我不會出賣你的。”我開了一瓶啤酒,給他倒了滿滿一杯。


  “還記得四大魔人嗎?”Ben突然問道。


  “記得,”我回答說,“他們不是因為輪奸罪進了監獄嗎?”


  “是的,”Ben氣憤地說,“他們動的可是我女朋友。”


  “噢,”我十分驚訝,“這事我真不知道,新聞上用的都是化名。”


  “顧湘南,你沒有試過,你不知道被朋友出賣是什麽感覺。”Ben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想必很痛苦。”我喝了半杯,開始攪弄那鍋雞煲,感覺差不多了,便把火調小。


  “是生不如死的痛苦,”Ben自己倒了一杯酒,神色凝重,“還好他們已經死了。”


  “新聞報道他們死於食物中毒,是意外。噢……”我突然明白過來,“那是你搞的鬼。”


  “我在道上認識的人多的是,弄死幾個人就跟踩死幾隻螞蟻那麽簡單。”Ben冷冷地說。


  “我想也是。”我回答道。雖然我跟Ben相處有過一段時間,但我發現自己並不是那麽了解他。不過他人脈廣這是事實,不然也不可能這麽快就能從監獄裏麵出來。


  “如果你出賣我,你知道下場。”Ben說這話時漫不經心,卻暗藏殺機。


  “我不是那種人。”


  “嚇唬你的,小子,”Ben看著我笑了笑,這笑怎麽都有點藏刀的味道。“想好記得給我打電話。”


  吃完夜宵,我送Ben到地鐵站。臨別時,他說,“我有去過醫院看你,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因為欠缺醫藥費,醫生給我停了藥,我差點因此死掉。”


  “所以說你這小子福大命大。”


  “那倒是。”


  —


  那天過後沒多久,我和Ben聯係,做起了販毒的生意。剛開始,Ben帶著我在森川這邊的酒吧,溜冰場兜售毒品,後來我發現這樣賣出毒品的數量少之又少。一個月後Ben跟我說,“阿南,我帶你去見威哥。”


  “威哥是誰?”


  “一會到了你就知道。”


  我坐在Ben的轎車裏,公路兩旁橘色的路燈光寧靜而安詳。天空飄起了毛毛雨,Ben啟動雨刷,細碎的雨滴輕敲在透明窗玻璃上,待雨刷一抹便失去痕跡。大概一個小時之後,車子開進一片荒草地裏,周圍一個人也沒有。Ben把車停住,往後遞了一件雨衣給我。“穿上這個。”他說。

  “威哥在哪裏?這地方人影都沒一個。”


  “有些事情必須先解決掉。”Ben說著,穿上雨衣下車。我跟著也下了車。Ben繞到後麵,打開了車尾廂。裏麵躺著一個人,估計已經死了,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這人是誰?”我問道。


  “他是個警察,”Ben從車廂拿出兩把鏟子,一把遞給我,“你知道嗎,當你麵臨被捉和殺人兩個選擇時,你必須做出選擇。”


  “我知道。”我說著,但還是感到有些震驚。這一路過來,Ben到底殺了多少人,估計隻有他自己本人知道。


  我們穿越草地,進入一片樹林裏麵,開始挖坑。


  “你害怕了?”Ben問。


  “沒有。”


  “你說謊,你的手在抖。”


  “是嗎?”


  “你見過死人嗎?”


  “見過。”


  “這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你知道,每個人都會死,我隻是讓時間提前了一點。”


  “那倒是。”


  “明白就好。”


  把坑挖好後,我跟Ben又回到車子旁邊。“幫我一把。”Ben說著,抬起死人的肩膀。我則抬起雙腳。我們匆匆穿過草地,把死人扔到坑裏。“這是什麽?”我從地上撿起一個牌子,上麵有一名男子頭像。


  “那是警牌,別磨磨蹭蹭的,趕緊扔到坑裏。”Ben解釋說。隨後我便把它扔到了坑裏。


  “我們得快點。”Ben看了看手表說,“威哥最討厭那些不守時的人。”


  大概五分鍾之後,我們填好了坑,又回到車上。Ben啟動汽車,迅速離開了荒草地,經過一段泥濘路,回到207國道上麵。“你覺得我是個壞人?”Ben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大概吧。以前有個人跟我說這個世界上的人沒有好壞之分,隻有善惡之別。”


  “這話說的倒是有道理。”Ben說,“以前我不是這樣子的,那時我是個有抱負的人,隻是不走運。”


  “大學畢業,我去考公務員,筆試跟麵試都很優秀,總成績排在第一。但是他們最後卻錄取了第二名的,僅僅因為他是市長的兒子。”Ben繼續說著他的往事,“後來我進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每天累得跟牛一樣,這樣不算,還要看人臉色。隻呆了一年,我就做不下去了。”


  “原來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我沒有想到Ben竟然讀過大學。


  “文化有個屁用,你得讓錢包鼓起來,別人才看得起你。”


  “那倒是,這個社會很現實。”


  經過一個多小時,我們到達了東莞長安。在一家明日天朝KTV娛樂場所門前,Ben找了一個車位,停住了汽車。時間是晚上8點,雨已經停了,地麵依然濕漉漉的。在二樓一間廂房裏,我看到幾個樣貌彪悍的男人,其中有一張我熟悉的麵孔,他的名字叫狄森。

  “威哥在哪?”Ben環顧一周,沒見威哥的身影。


  “他在馬拉西亞呢,現在這裏我管事。”狄森冷冷地回答。


  “我不能相信你。”Ben說著,打了威哥的電話,結果被告知他的電話已關機。Ben不死心,又打了一次。


  “威死了,我殺了他。”狄森坦白地說,“他老了,也糊塗,我早就看他不順眼。”


  “你殺了威哥,就憑你這毛小子?”Ben不可置信。


  “老大的位置,向來能者居之。老威都一把年紀了,還死活不肯讓位,所以我隻好……”


  “我真替威哥難過,想當年他叱吒風雲,好不威風。”Ben對威哥的死感到可惜。


  “廢話少說,貨拿過來。”狄森一副命令的口氣。


  “抱歉,我在東莞這邊隻跟威哥做生意。”Ben說。


  “生意?”狄森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情,“no,no,no,你不要忘記了,這裏是我的地盤。”


  “難道你想從我這裏把貨搶去?”Ben感到不可思議,“年輕人,不要這麽猖狂。”


  “Whynot?”狄森輕蔑地笑了笑,對手下使了眼色。四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把我和Ben圍了起來。當我和Ben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把四個男的擊倒,狄森掏出了手槍。“身手不錯,不過不知道能不能躲過子彈?”狄森用槍指向Ben。我和Ben隻好束手就擒。


  “我得試試這貨,”狄森打開箱子,從裏麵拿出一袋,剖開。我想說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他似乎完全不記得我了。我實在沒有想到昔日的富二代現在竟然做了黑幫老大。我很想知道他是否還跟蘇思蘭在一起,她現在又過得怎樣。


  “你把貨拿去,把錢給我,就算是做一筆買賣。我也可以把今天不開心的事情忘記。”Ben說。


  “貨要留下,錢是沒有。”


  “你不要太過分了,”Ben氣憤地說,“Tony知道不會放過你的。”


  “Tony?”狄森語氣壓低了一些,“這麽說你在替Tony做事?”


  “是的。”


  “不可能,怎麽會這麽巧,怎麽會?”狄森神色慌張,好像很害怕得罪Tony,“你給他打個電話,不然我無法相信。”


  Ben打了電話,過了一會才接通,“Tony,我是Ben,我遇到些麻煩。有個年輕人,他想跟你聊聊。”Ben說完把電話遞給狄森。


  狄森拿著電話,退到角落裏麵去。我可以看出他有些沮喪。一會,他掛了電話過來。“大牛,過去叫天澤把錢帶過來。”狄森對身邊一個人說。他走到Ben旁邊,“實在不好意思,過來一起喝杯酒如何?”


  —


  雖然有些波折,但最後我們還是順利拿到了錢。從明日天朝裏出來,時間已經到了晚上11點。“你的手沒事吧?”在車上,Ben問道。


  “還好,隻是皮外傷。”


  “回去處理一下傷口,纏上繃帶。”


  “我知道了。”


  “做這行是很危險的,我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沒有問題,我能夠適應。”


  “那最好。”


  車子駛上街道,兩邊路燈光異常明亮。雨後,空氣有些冷爽。


  “威哥人不錯,可惜啊。”Ben在歎氣。


  “你跟他來往多年了吧?”


  “嗯,算是老交情。”


  “Tony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問道。


  “他在黑道上很有名氣。”Ben回答說,“不過這人你不能跟他靠的太近,不然會很危險。”


  “為什麽,跟他搞好關係我們才有機會上爬。”


  “話是這麽說,Tony這個人很凶狠,而且,”Ben稍稍壓低聲音,“他好像不是人類。”


  “不是人類?”


  “他之前有個得力助手虎哥,就是我們在倉庫裏看到的那個。”


  “倉庫?哦,我想起來了。”


  “虎哥想幹掉Tony,自己做老大。他們去泰國談生意的時候,虎哥串通了那邊的人,在一幢廢棄建築物裏下手。Tony中了虎哥好幾槍,大家都以為他死了。虎哥回國後,召集人員開會,說Tony不幸在泰國遇難,他將替代Tony老大的位置。就在這時,Tony出現了,他還沒死。”


  “可能子彈沒射到要害。”


  “就算他被射了三槍,沒有危及生命,但要完全恢複至少也得半個月時間。從他出現那天距離他去泰國也不過是一周的時間。”


  “那就奇怪了。”


  Ben的電話響了,他接聽電話。說話聲音不大,車裏麵又播著音樂。我也不知道他聊了些什麽。“我還有點事,你在這邊坐出租車回去,可以不?”Ben接完電話之後說。


  “行,沒問題。”


  我要下車的時候,Ben從袋子裏拿出一疊錢,看厚度大概是一萬塊。“這是你的酬勞,你也累了,去放鬆放鬆。”“我知道了。”我拿過錢,關上了車門。


  —


  我在路邊招手,坐上了出租車。在出租車裏,我又想起了那一天,我跟Ben去到倉庫。倉庫裏一個人被鐵鉤吊起來,雙腳離地。他還有氣息,但極其微弱。鮮紅的血液流淌一地。Ben看清那人的麵貌後,馬上過去,抱起他的雙腳,想把他放下來。


  “Ben,不要多事。”手臂有T字紋身的男人過來阻止了Ben。


  “安文,這不是虎哥嗎?”Ben十分不解。


  “以前是,現在他是叛徒。”


  “這到底怎麽回事?”


  “一會我再跟你解釋。”安文冷冷地說,“你帶了一個新人過來,對吧?”。


  “這是顧湘南。”Ben向安文介紹。


  “不錯,身板挺結實的。”安文說道,回到場地中央,“所有新人,你們過來這邊集合。”和我一起的有六個人,安文讓我們每個人對叛徒插一刀,算是入會的第一堂課。我是最後一個插刀,當刀子捅進胸膛,血液順著刀子流下沾染在手上,我感覺我的罪又加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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