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52、救醒
這條路不長, 說來也就百丈, 縱是一步一個腳印, 兩三刻鐘也絕對走得完。
饒是如此, 被不知第幾次封印的凌懷古還是冷得直打寒戰, 臉都白了。
已經到了這裡, 料想接下來不管發生何事, 雲中島人都會晝夜不停地盯緊他們,凌夜也不擔心凌懷古在赤凰山時沒跑, 在這雲中島可會跑,抬手給他解了封印, 免他還沒走完這段路, 就要途中活活凍死。
這裡太冷了。
封印一解, 也沒學那些風雅之士在路上賞個景吟首詩,蹉跎大半天,眼看夜幕快要降臨, 他們加快速度,縮地成寸, 幾步便到得盡頭。
路的盡頭是更加厚重的雲海,一望無際,真切如冰雪般潔白無瑕, 連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都無法將其染上半分重彩。撥開雲海, 入目是座極為高大的晶瑩剔透的宮門, 宮門前無人駐守, 唯幾尊冰雕靜默而立, 與來者無言相望。
「青女乃出,以降霜雪。」
據傳青女是掌管霜雪的女神,每年都要下凡兩次,為人間降霜灑雪。
眼前這幾座冰雕似獸非獸,似人非人,瞧著怪異古拙,細品卻又覺得神秘大氣,高貴無比,正是信仰青女一族最為崇高的圖騰。
連鎮守宮門都是最高級別的圖騰,可想而知宮門之後,是何等的戒備森嚴。
然而,就是這樣的布置,還是讓江晚樓逃了出去。
也不知他逃出去時,看見這些由他親自布局的東西反過來全成了阻攔他的絆腳石,他心裡會作何想法。
更不知眼下,他感應到外界一切,看他明明才從這裡逃走,沒兩天就又被送了回來,心中會是如何的五味雜陳,可會恨不能立即縱身躍起,把帶他回來的凌夜和郁九歌殺個七八十來遍。
總而言之,江晚樓還處在昏迷當中,而昏迷者在這個時候是沒有資格說「不」的。
於是才往前踏出一步,那幾尊冰雕立即眼珠一動,目光一下就鎖定在江晚樓身上,完全沒被偽裝騙過。
凌夜看著,這才恍覺難怪江晚樓一定要逃出雲中島。
宮門這兒的冰雕都能看穿至尊身上的偽裝,更枉論其他地方。恐怕江晚樓才在哪裡露個面,下一瞬就會被無數人得知他所在地點。
好在有凌夜和郁九歌在,直到最後,冰雕也未做出阻攔攻擊的動作,就那麼死死盯著江晚樓,任由他們過了宮門。
宮門后是一條冰玉大道,大道兩旁豎三十六根通天柱,意為三十六重天。道上雲氣瀰漫,人行走在其中,流雲緩緩自身邊腳下四散開來,復而聚攏,離得極近的天穹上閃爍著的星子清晰可見,彷彿伸手便可摘得,教人頗有種飄飄欲仙之感,宛如仙境。
凌夜借著星光看了看離得最近的一根通天柱,轉頭同郁九歌說道:「上面雕的,也是誰的圖騰吧?」
郁九歌應道:「嗯,是雲神的圖騰。」
雲神司四季與天氣變化,雲中島這裡雲多,為求雲海穩定,把雲神圖騰雕刻在通天柱上,倒也能說得過去。
凌夜道:「不過我總覺得,這些圖騰有些不大對勁。」
郁九歌頷首:「我也有這種感覺。」
好似那些圖騰背後藏著一雙雙眼睛,能看透他們的體膚皮囊,深入魂靈,以此來斷定他們可是貨真價實的本人。
這種感覺極令人毛骨悚然。
不過這也恰巧證實了凌夜先前的猜測。
江晚樓號邪尊,性子邪,又滿肚子陰謀詭計,看誰都是算計,做夢都在和人斗。能讓這種人付出真心和信任的,有幾個?
故而儘管他建起雲中島,以此作為道場,還招攬了不少人,但他到底只信自己,這才會把雲中島變為類同牢獄的存在,讓他能以各種手段監視島上的人,免得誰生有異心,他好立即剔除出去,以保他對雲中島的全權掌控。
孰料就是這樣的監管,也還是沒能壓得住某些生了反骨的人,從而牆倒眾人推,落個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的下場。
凌夜一邊想著,一邊狀似不經意地轉頭看了眼凌懷古。
就見即使是在這樣的大道上,被那通天柱一根一根地嚴密探查,凌懷古也仍舊面不改色,渾身上下皆十分放鬆自然,沒有尋常人那種進入雲中島的緊張和興奮,也沒出現半點異常。
……這到底怎麼回事?
凌夜皺眉深思,他分明不是真正的凌懷古,可她從他身上感應的血脈無從置疑,而這通天柱居然也沒探出什麼來?
這具身體的確是她生父的。那麼體內的魂靈呢?被奪舍也不該是這般。
更何況,這世上真的有那種秘法,能把一個外來的魂靈天衣無縫地塞進一具皮囊里,嚴絲合縫地讓誰也察覺不出此人已被掉包?
凌夜越想越覺得困惑。
才走到大道的一半,腳步聲傳來,抬眼望去,前方有許多人直直迎來,當先身穿白衣,其上綉著的紋路與江晚樓慣穿的一樣的青年,正是江晚樓逃出雲中島后,暫時接替他位置的副手。
誠然,也正是逼得江晚樓出逃的罪魁禍首。
與別地不同,雲中島上,凡是能入江晚樓的眼,抑或得到他少許信任的,他不賜江姓,反賜雲姓。而整個島上能被賜予雲姓的,加上眼前這個青年,也不超五指之數。
青年原本叫什麼,早已無人知曉。只知他現在的名字,不止是姓,連名都是江晚樓親自給取的,算是江晚樓最信任的人了。
然而,就是這麼個最得江晚樓信任的,把江晚樓狠狠捅了一刀。
儘管還未真的將雲中島收入囊中,但已收服不少人心的青年笑起來比江晚樓正派上不知多少,說話間更是進退有度,十分從容,甫一照面,就能給對方極大的好感。
他笑著含身行禮:「見過兩位至尊。」而後一面請貴客往大道盡頭的宮殿走,一面問道,「不知兩位駕臨我雲中島,所為何事?」
說這話時,他看也不看跟在郁九歌身邊的江晚樓,好似當真不知這個妙齡少女就是讓他遍尋一天一夜不敢合眼的島主。
凌夜一眼瞧出他是不打算在明面上撕破臉皮,只準備暗中謀划,便也和顏悅色地順著回道:「敢問江島主現在何處?我欲求白雲酒,想找他商討。」
青年聞言,面露難色,答道:「這可真是不巧,島主不在,沒有島主的應允,我等無法入雲海取酒。」
白雲酒誕於雲海深處,百年只得一盞。
只是雲海深處被江晚樓設下了重重屏障與封印,除他自己知道的解法,其餘人即便強闖,也是出入無門,要被困死在雲海內。
這點凌夜是知道的。
她便道:「那真是太遺憾了。不知島上可有種植藥草?我妹妹受了傷,急需煉藥救命,還望公子能施以援手。我妹妹若能醒來,我必當重謝。」
她信手拈來地扯謊,青年也沒叫她失望,和和氣氣地答:「有。我這就帶您過去。」
凌夜道:「那就多謝了。」
於是一眾人分道揚鑣,凌夜由青年帶著去採摘藥草,郁九歌三人則被帶去歇息。
分開時,凌夜和郁九歌對視一眼,交換了個只有彼此才心知肚明的眼神。
——守好江晚樓。
——好。你萬事小心。
殊不知這樣的眼神看在周遭人眼中,那根本就是目送秋波,眉目傳情。若非為了臉面,他們當真要再次目瞪口呆。
沒想到這倆不僅是一對,瞧著還挺恩愛的?
果然至尊就是至尊,談情說愛都和普通人不一樣,如此迅速且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的兩人在對視后,各自轉身離去。
此時天幕如同潑墨,浩瀚銀河近在咫尺。星光粲然,連著不知何時點亮的燈火,整個雲中島好似一塊永亮的寶石,哪怕世間再不見天日,這塊寶石也永遠高居雲海之中,不會變暗。
去往葯園的路上,凌夜和青年你來我往地胡扯一通后,終於問道:「還不知公子姓名?」
青年微笑著答:「敝姓雲,單名一個縛字。」
雲縛。
雲海千萬里,縛人危樓中。
凌夜也微微笑了。
她頷首道:「真是個好名字。」
……
摘完藥草,回到郁九歌那兒已是半夜,凌懷古早睡了。
見她回來,郁九歌立即上前去,低聲問:「那人可有對你不利?」
「沒有。」凌夜反手關門,順帶布下屏障,才道,「是個有意思的人,怪不得江晚樓會被他騙過。」
偽君子很常見。
但那層偽君子皮下,也還是偽君子的,就相當少見了。
「我煉藥,你替我護法。」
凌夜說著坐下來,祭出舊王鼎,才從葯園裡摘的藥草一株株投放進去,子時火「嗤」地在鼎下騰起,她即刻進入狀態,頗有些時間不等人的意思。
也的確不等人。
再拖下去,誰知道那雲縛又會想出什麼法子。
能儘早把江晚樓救醒就儘早,她來雲中島只是為了取白雲酒,並不想攙和進雲中島的爭奪戰里。
話雖如此,但江晚樓心脈傷勢太重,尋常靈藥只能暫緩傷勢,沒法讓他清醒,故而等到天亮,凌懷古都起來了,就見凌夜仍端坐在舊王鼎前,全神貫注地操縱子時火,半點心神都沒分出給別的人。
她不分心,郁九歌自不會打擾他,只無聲守著包括她在內的三人,順帶擋住雲縛無數次的打探。
然而凌夜緊趕慢趕,也還是煉了整整七天七夜,方把靈藥給煉出來。
靈藥一出,濃郁葯香瞬間四溢,連環繞在屋頂上方的雲彩都有要變成祥雲的趨勢,可見此次煉出的靈藥品級極高,救邪尊一命並不在話下。
她來不及鬆口氣,立即把靈藥給江晚樓服下。
這葯果然很有用,不過半刻鐘,江晚樓已然轉醒。
他醒后,第一反應不是問雲中島此時局勢,也不是道謝抑或問罪,而是盯著凌夜那不知何時被郁九歌牽著的手,不自覺喃喃道:「居然被我說中了,他還真是你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