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49、南風
從赤凰山最為邊境之處到雲中島, 這之間的距離, 縱是以凌夜和郁九歌的腳程, 也須得走上一天一夜。
換作凌懷古自己的話, 晝夜不停地趕路, 怕是一個月也到不了。
雲中島地處極北, 氣候極寒, 非修者難以承受。不過也正是這種終日寒冷冰封的地界,才能有常年不散的最為澄凈的雲海, 同樣的,也才能有位於雲海之上的浮空島嶼——
一座完全由冰雪鑄造而成的島嶼。
世人皆傳, 雲中島不是仙境卻勝似仙境, 但凡去了, 就要被那兒的景色吸引,從而樂不思蜀,再不想走了。
眼下才出民宅沒多久, 離那仙境似的邪尊老家還遠著,前方空無一人的山道上, 赫然有道修長的身影靜靜立著,瞧著已來了許久,正在等人的樣子。
離得近了, 方才發現, 那身影灰撲撲的衣服灰撲撲的劍鞘, 獨一雙望過來的眼睛粲然如星, 極具風采, 竟是本該呆在金玉宮裡的沈十道。
自玉關洞天一別後,未料會在這裡遇到他,郁九歌對生人向來寡言少語,自收回目光不作理會,凌夜則主動同他打了個招呼:「沈公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看出他是刻意等在這裡,左右白雲酒就在雲中海,哪兒也去不了,凌夜不急著趕路,便在他近處停下了,說道:「你找我?」
沈十道先向郁九歌拱手,算是見禮,而後點頭:「有話想和姑娘說。」
因有凌懷古在,凌夜便和他走到一旁。
兩人布了屏障,保管連郁九歌都沒法探聽,沈十道這才低聲說道:「姑娘近來都在赤凰山,可聽說了金玉宮裡的消息?」
凌夜搖頭:「沒有。」
她這段時間一直呆在凰族,凰族人不是在忙活七界的事,就是在要去忙活七界的事的路上,誰有那個空閑去探聽隔壁諸事?反正再大也大不過她這個持有神物的新尊。
那自然,身邊沒有任何消息來源,凌夜即使想知道金玉宮裡發生的事,也是有心無力。
沈十道便道:「那日姑娘走後,沈家與凌家都來人了。」
凌夜道:「哦?」
沈十道沒看她,只兀自垂眸,繼續低聲道:「沈家沒說什麼,只帶屍體走了。倒是凌家想找你。」
凌夜問:「找我做什麼,想讓我把凌懷古還回去?」
沈十道頷首:「凌家人說,家不可一日無主,你不還人也行,只要你回去當家主,過去一切既往不咎。」
聽了這話,凌夜沒忍住,笑了。
並非那種得意得逞,乃至是落井下石的笑。她眉梢眼角皆透出一股諷刺,彷彿聽到什麼天下奇聞似的,反問道:「過去一切既往不咎?他們真說這麼好聽?」
沈十道沒說話,卻終於抬眼看她。
沉默即默認,凌夜當即又笑又嘆:「也真是難為他們。」
家裡唯二的兩個姑娘死了一個,走了一個,家主還被順帶擄走,整個凌家餘下還能主事的,算來算去,只夫人沈微的身份最為合適。
可到底是一介女流,修為不行,又丟了丈夫沒了女兒,脊梁骨和命根子都沒了,正是最為哭天搶地之時,凌家人腦袋被夾了才會奉她暫代家主。
思來想去,竟真的只剩才晉為新尊的凌夜最能當家主。
可他們哪來的自信,居然敢放話讓她回去繼承凌家?
就不怕她回去后,提刀把他們全宰了?
凌夜思來想去,也無法理解那群人的想法,只好按下不提,問沈十道:「你特意來這等我,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沈十道「嗯」了聲,回道:「我沒法與姑娘傳信,只好出此下策。」
又或者是,他原想著沈家虧欠她,她卻只殺了沈千遠一個,連他都沒動,這已經是足夠仁慈了,他絕不能得寸進尺,而要想辦法償還她。
總有些東西,不是拿命就可以填補的。
何況她還是至尊。
她這麼個身份地位,那些東西,早不能拿尋常人的方式來對待。
沈十道不比凌家那群自視甚高之人,以為有血脈上的維繫,就可以視深海血仇於無物,然後信心滿滿、得意洋洋地等她回來。早在她殺沈千遠時,他就有預感,她從今往後怕是不會再回金玉宮。
她不回去,那就只能出金玉宮來尋她。
他都打算好了,憑他那點微薄之力,自是沒法幫她去奪最後兩樣神物。可他有他的門路,能幫她探聽神物下落,比她一個人打探要強。不料走到途中,聽聞凌新尊身邊少了個小孩,多了個男人,想起玉關湖那夜,他默默打消了計劃,只在這裡等著,把他覺得應該告訴她的消息說給她聽。
凌家人有眼無珠。
他不是凌家人。他有眼有珠。
「勞煩你跑這一趟。」
凌夜給他一道神識標記,方便以後他不用再千里迢迢地趕路,只消用神識傳信給她便可,又說:「不過那日我說過了,我和凌懷古一刀兩斷,我和凌家自然也一刀兩斷。日後凌家的事,不必再同我說,他們是死是活,皆和我無關。」
沈十道應下,問:「那沈家呢?」
凌夜奇怪地看他一眼,回道:「那是你家。」
她又不是沈微生的,她和沈家沒有半點關係,沈家怎樣干她何事?
她以前沒見過真人,對沈十道從來都是道聽途說,覺得他這人還算不錯,是沈家裡難得的明白人。怎麼這會兒倒覺得他是不是有點太閑得慌?
試問哪個正常人會奔襲千百里,只為了和她說上那麼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明明沈家沒了沈千遠,還有他這麼個前途無量的公子,金玉宮若真心實意想要個好女婿,必然會緊抓他不放,怎能叫他跑到赤凰山這兒來?
莫非……
他是逃婚來的?
凌夜想著,一時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敬佩。
這年頭,敢逃名門千金的婚,當得一句「勇士」之稱。
並不知凌夜眨眼間就想了這麼多有的沒的,面對她那句你家,沈十道說不出話來,只得拱拱手,準備告辭。
豈料才走了兩步,就聽身後凌夜道:「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她說,「總比不知道的好。」
沈十道聞言,回身來又朝她拱手,這次是真的告辭了。
目送沈十道往與雲中島相反的方向行去,凌夜以為他是要回金玉宮,也沒多想,只撤了屏障,轉身對郁九歌道:「我們也走吧。」
郁九歌最後看了眼沈十道,目光極淡,渾然不將此人放在眼裡。
接下來的趕路自不必提,因中途讓凌懷古休息,他們總共花了三天時間,方才到得離雲中島最近的一處凡人聚居的村莊。
說是村莊也不盡然,因為其內飯館酒樓一條街,連煙花巷都瞧著很是像模像樣。可不說是村莊,又教人覺得不妥,因煙花巷背後就是一畦一畦的田地,放眼望去,半是綠油油半是黃澄澄的麥浪被風吹得連綿起伏,幾乎望不到邊。
正值中午,凌懷古需要進食,他們便打煙花巷前行過,準備去前頭的飯館吃飯。
凌夜邊走邊道:「這裡不大對勁。」
郁九歌道:「嗯。這裡的糧食收成太好了。」
先前說過,雲中島地處極北,此地雖離雲中島仍有小半天的路程,但也是位於十分偏北的地方,氣候嚴寒,除少許極其耐寒的植物外,如麥子這種,在這樣的地方根本活不下來。
可事實卻是麥子不僅在這裡活下來了,還全都臨近成熟收割之際,這怎麼看怎麼怪異。
郁九歌想了想道:「可能江晚樓很喜歡這裡。」
於是就施以法力護此方地界得以種植麥穗,好教這裡的凡人能不缺吃食溫飽,平安喜樂地生活下去——這樣的手段,只有至尊做得到。
凌夜不由感慨:「瞧不出他還有這樣的心腸。」
郁九歌道:「因為這裡的人視他為神。你看,」恰巧路過一間大門大敞著的南風館,郁九歌抬了抬下顎,示意她看向裡面,「神位供那麼高,放在別地是非常罕見的。」
畢竟邪尊太邪,性情無常還喜好殺人,等閑人是不會那麼認真地去供奉他的神位的。
看過被高高供奉著的邪尊神位,凌夜剛要說些什麼,眸光不經意間一掃,掃見某處,她陡的一愣。
而後覺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轉頭問郁九歌:「你看那個人是不是江晚樓?」
郁九歌說:「哪個?」
「躺在地上的那個。」
仔細看去,果見那南風館面朝大街的客堂里,因還未到開館時間,有不少人正彎腰奮力擦洗著的地面上,赫然躺著個七尺男兒。
七尺男兒身上的白衣早沾滿灰塵,變成比抹布還抹布的存在。若非凌夜眼尖,看出那抹布似的衣服上的紋飾是江晚樓獨有的,她還真沒法認出那就是江晚樓。
堂堂邪尊,怎的落到如此地步?
簡直比落水狗還不如。
凌夜想著,同郁九歌對視一眼,當先走進去,問江晚樓可是館里新來的小倌,多少錢能給他贖身。
正在江晚樓身邊拖地的少年聞言挺直了身板,答道:「瞧姑娘您面生,第一次來吧?那我也不獅子大開口,半兩銀子,您看這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