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36、到來

  才躍到窗外, 還沒落地,凌夜倏地回頭,看向夾在窗框上快被風吹掉的東西。


  是一張字條。


  上面是不知多麼緊要的關頭, 才能有的極其潦草的兩行字:「我回家了, 不用找我。欠欠。」


  凌夜攥著這張字條,指甲隱隱有些發白。


  不對。


  這兩行字不是用血寫的,也不是用墨寫的。


  從她感應欠欠出事,到她回到客棧, 算來不過一息時間。這麼短的時間,欠欠若沒受傷,他哪來的空磨墨?更別提還要寫這麼兩行字,除非是以法力代筆,否則不作他想。


  那麼, 是誰借他法力,肯讓他寫出這兩行字來?

  她自己設下的封印, 她自己清楚,她不動手,旁人是絕無可能替凌懷古解除丹田裡的封印。排除掉凌懷古, 又有哪個外來的修者能突破她的屏障, 進到客房裡, 把欠欠抓走?

  不及多想, 凌夜收起字條, 循著氣息開始找人。


  然郁欠欠留下來的氣息並不多, 且消逝極快, 凌夜才追出兩條街的功夫,那點氣息就徹底消散,再尋不到任何蹤跡。


  她心念一轉,把碎成一條條的衣服和字條取出,循著上面的法力波動繼續找。


  仍是沒找多久,波動斷絕,凌夜抬頭看了看,這裡離客棧並不很遠,與之前去過的西街也相距頗近,應當也是個熱鬧之地。偏生此處人跡罕至,連商鋪都沒幾家開門的,更無小販擺攤,瞧著著實荒涼,與西街對比極其鮮明。


  偶有人來到這條街上,都是低頭垂眼,行跡匆匆,彷彿這條街上住著能吃人的怪物,多停留片刻,就要被抓走吃掉。


  凌夜腳步驟停。


  這條街的氛圍不太對。


  那法力的波動,也並非斷絕,而是就停在這裡了。


  她想了想,放出一點神識,在整條街上轉了一圈后,停在正前方連幌子都沒掛的酒肆里。


  與街上的蕭條不同,這座酒肆內別有洞天,人聲鼎沸,儘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食客。酒香肉香魚香,汗臭狐臭腳臭,種種氣味混在一起的味道堪稱銷魂,然裡頭的夥計與食客好似嗅覺失靈一般,仍自開懷說笑暢飲,沒有半分尷尬。


  凌夜動了動鼻子。


  這酒肆里,在那難言的氣味的遮掩下,沒有血腥味,反倒有股非常濃郁的魚腥味。


  有經過此地的行人望見凌夜站定不動,定定打量著那座讓他們肝膽俱裂的酒肆,渾然不知天高地厚要進去看看的樣子,當即想提醒她,卻怕惹禍上身,走得更快;也有人不忍看她慘遭毒手,在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壓低聲音道:「別看了,快走!」


  凌夜問:「為何要走?」


  那提醒她的人已經走了好幾步,聞言頭也不回地說道:「那是家黑店,進去的人沒一個活著出來的。你要還想活命的話,聽我的,趕緊走!」


  說完,步伐加快,一溜煙兒地消失在街道盡頭。


  望著那人的背影,凌夜神色莫名。


  是剛才在鬼市裡,她最後看中的那些藥草的攤主。


  在她看來,攤主的修為不算頂頂好,但能在夫子鎮這樣大隱隱於市的鬼市裡擺攤,可見有些手段。這樣的人,卻也對這座酒肆諱莫如深,凌夜原本就要進去的,這會兒更打定主意要進去了。


  神識雖已無法再感應到郁欠欠的存在,可也正是這種安靜,說明郁欠欠目前是沒出事的。凌夜暫時安下心,抬腳往酒肆走去。


  「吱呀——」


  緊閉的大門從外推開,裡頭剛剛還是熱火朝天的,這會兒所有人都齊齊轉頭,看向信步走進的人。


  看來人像什麼異常都沒發現似的,兀自走到一張空桌邊坐下,然後道:「夥計。」


  正和食客們一樣,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夥計聞言一個激靈,忙拿袖子往下巴上胡亂擦了擦,卻怎樣也擦不完,只好使勁咽了咽,強行克制住想繼續流口水的衝動,又朝周圍人擠擠眼,示意他們別把客人給嚇跑。


  周圍食客紛紛點頭,表示明白。


  卻也有人沒理會,評價道:「這姑娘瞧著細皮嫩肉的,肯定好吃。」


  旁人附和道:「沒錯,沒錯。我就喜歡這樣的姑娘,不管紅燒還是清蒸,吃起來都別有滋味,連骨頭都能直接嚼碎了咽下去。」


  「剛不是弄來個小娃娃?乾脆把她跟那小娃娃一起串著烤了,撒上辣子,那才叫香。」


  「別說了,我剛吃飽。」


  「嘁,還飽呢,就你口水流得最多……哎呦!別打我!別打!好了我不說了,你盡去哄吧,我再不會多說半個字了。」


  夥計收回手,瞪了那幾個不聽話的傢伙一眼,而後一轉臉,揚起熱情到近乎諂媚的笑容,小跑到女客跟前,把本就亮堂的紅色桌面擦得愈發明凈,點頭哈腰道:「夫人有什麼吩咐?咱這兒的拿手好菜有猴頭醉蝦烤鴨掌,龍鬚鳳爪脆鵝腸……」


  菜名還沒唱完,女客微一抬手,止了他的話。


  夥計立即住嘴,恭順地等她開口。


  就聽她說道:「醉蝦是用活蝦做的,龍鬚鳳爪是用活鯉魚做的。你們這樣殘殺同類,也沒人管嗎?」


  夥計聽了,笑容未變,只道:「夫人在說笑呢?人吃魚吃蝦,就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乃古往今來亘古不變的道理,怎能叫殘殺同類呢?」


  女客道:「那你可否同我說說,你身上的魚腥味是哪來的?」


  夥計道:「適才去後頭幫大廚殺魚,就沾了些味兒。」


  女客道:「可我怎麼覺著,那味兒不是沾的,而是你自己的體味?」


  她這話說得十分自然,夥計聽著,終於斂了笑容。


  他仔細打量這女客幾眼,總算看出這位不是凡人了。當即眉頭一皺,手往背後一擺,揚聲唱道:「小心嘞,抄傢伙——」


  「唰唰唰!」


  頓時一連串的出鞘聲響起,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明晃晃的光刺得此間亮堂一片。


  再加上持有兵器的眾食客皆看起來橫眉怒目,凶神惡煞,換個膽小的,怕是要嚇得屁滾尿流,更別提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了。


  然那女客坐著沒動。


  她甚至慢慢抬眼,好整以暇地把他們看了一遍。


  難怪那位攤主視此地為龍潭虎穴,原來這裡還真的是個生滿了魚蝦的潭。


  包括夥計在內,這個酒肆里的人全是水中妖物精怪化象而成,數量眾多,尋常修者就算呼朋喚友,一齊討伐,沒少君帶頭,還真奈何不了它們。


  此前許是有修者來過的。只是不僅沒能把這裡夷為平地,反倒自己還成了這群妖精的盤中餐。


  就是不知它們說的小娃娃,可郁是欠欠?


  凌夜看完了,仍坐著沒動,只手邊光芒一閃,斷骨祭出,打橫擺在桌面上。


  骨刀上縈繞著的煞氣太過濃重,迫得離得最近的夥計面色大變,「噔噔噔」退後數步,方勉強穩住身形。


  只這一個照面,確定這位定是個能人,非以前那些歪瓜裂棗能比,夥計眼角有鱗片生出,眼瞳也漸漸從人眼變成了魚眼。


  凌夜垂眸一看,足下磚面不知何時竟浮出一層水來。


  夥計踩在水裡,強烈的魚腥味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眼角那幾枚鱗片變得愈發清晰。


  他彎了彎腰,兩腮微鼓,說出口的聲音和先前大相庭徑,不似人言:「夫人敢來這裡,怕是已做好喪命的準備。我等在此地開店數年,嘗過不下百名修者的味道,不知似夫人這等嬌皮嫩肉,味道可有那些修者的好?」


  音落,剛要撲過去,就覺眼前光芒一閃,有什麼東西突然到來,后發先至地停在凌夜身邊。


  凌夜一怔。


  夥計也是一怔。


  似是感受到什麼,凌夜慢慢轉頭,看向身邊。


  是一把劍。


  一把好似由銀雪白虹鑄造而成的劍,望之光華微斂,略顯內秀,卻教人一眼看出此劍定然非同凡響。


  不過這劍也的確非同凡響。


  能被那種人物動用的劍,哪裡還算得上凡品?

  劍雖出鞘,卻絲毫不動,只劍氣忽的四逸,好似驚濤駭浪,甫一出現,便毫無預兆地瘋狂席捲開來,令得整個酒肆都震了一震。


  「砰砰砰!」


  倒地聲接二連三地響起,轉眼看去,剛剛還意圖圍攻凌夜的蝦兵蟹將,這會兒包括夥計在內,已盡數躺倒。


  不出意外,它們的脖子全被劍氣洞穿,血流不止,任誰都無力回天。


  須臾,它們一個個變回原形,再動彈不得。整個酒肆里登時一片死蝦殘蟹,那股魚腥味更重了,揮之不散。


  凌夜見狀,心緒稍稍平復了些,才緩緩收刀。


  只消那麼一眼,她就認出那劍乃是天子劍——


  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她還沒做好面對他的準備。


  凌夜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鎮定,以致於心跳都有些失序。她品了下,此刻的自己滿心虧欠,也滿心不安,更有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尷尬。


  該怎麼說呢?


  是實話實說,還是……


  她終於站起身,轉了過去。


  玉樹瓊枝,白衣泠泠。


  那天子劍的主人不是別人,赫然正是失蹤許久的聖尊郁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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