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31、洞穿

  凌夕被接進凌家的時候, 剛過五歲生辰不久。


  那時凌家闔府上下都在傳夫人染了急症,藥石無醫,就算請來少君, 怕也是治不好。


  於是, 凌夕和母親從馬車上下來,還沒想著要去拜見夫人,就被親自出門迎接她們的凌懷古帶去一座庭院。


  他對母親說,夫人正病得厲害, 凌夕年紀小,不能讓她過了病氣,我先讓她認認姐姐。


  母親點頭應好。


  凌夕並不知道,就在這座庭院里,與她一牆之隔的, 是母親心心念念了好幾年,做夢都想要將其扳倒的夫人。


  她被凌懷古牽著, 看他摸著面前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的發頂,對那個女孩說:「這是你妹妹,也是你的家人。以後你們姊妹兩個要好好相處, 知道嗎?」又對她說, 「叫姐姐。」


  「姐姐。」她怯生生地喊了句。


  然後她就見到, 那新姐姐在看了凌懷古一眼后, 轉而望向她, 目光竟似淬了毒, 讓她聯想到正在吐著信子的毒蛇, 瞬間毛骨悚然,後背衣衫都被浸透。


  她當時就嚇哭了。


  凌懷古說:「好端端的,哭什麼?」


  她悄悄瞥了眼新姐姐,抽抽噎噎地說:「姐姐,姐姐嚇唬我。」


  凌懷古說:「她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嚇你?」


  凌夕哽咽著沒回話。


  當天晚上,凌懷古本想讓她和新姐姐一起睡,她不願,又是哭又是鬧的,鬧得凌懷古臉色都不好看了,才終於同意不讓她和新姐姐同床。


  不過在離開新姐姐卧房的時候,她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就見新姐姐靜靜地站在那裡,低著頭一言不發。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注視,新姐姐慢慢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比夜空還要更加漆黑,就那麼沉沉地、幽幽地望著她。


  黑暗中,新姐姐的目光陰鷙到近乎陰森,猶如深淵裡以魂靈為食的惡鬼,看得人心頭髮怵。那眼神嚇得凌夕當夜就做了噩夢,並且往後好幾夜都是如此,從此她滿心都是對新姐姐的畏懼和厭惡。


  厭惡到後來眼睜睜看著夫人死,眼睜睜看著凌懷古對別人給新姐姐下毒而無動於衷的時候,她竟覺十分快意,甚至想新姐姐快點死了才好。


  可偏偏新姐姐,怎樣都不死。


  白頭仙,普天之下最讓人聞風喪膽的奇毒,一年一次,乃至一年數次的發作,居然也還是讓她死不了。


  凌夕無數次地想提劍直接把人砍死,卻又無數次地把這個想法給按捺下去。因為她知道,憑她的資質,除非能請動少君帝君,否則哪怕凌夜被白頭仙限制,也還是能在她出手之前,就先置她於死地。


  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希望凌夜死的念頭逐漸成了執念,蝕骨的嫉恨在心臟深處長出獠牙,日夜不停地啃噬著她的血肉,提醒她一定要把凌夜殺死。


  可她始終沒能如願。


  直至今日,看那森白如骨的刀直飛過來,濃烈的殺機牢牢鎖定著她,她僵硬地坐在地上,連眼睛都無法眨動。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刀瞬間逼近,然後刺向她的胸口——


  「噗嗤!」


  刀穿胸而過,又自後背穿出,剎那間鮮血四濺,所剩不多的生機亦是飛快消散。


  那本就重傷瀕死的人,再承受不住,重重倒地。


  骯髒的泥水沒過她的側臉,險些要灌進口鼻之中。她怔怔看著插在胸口上的刀,想這個人為什麼突然就用起了刀呢,她就那麼不喜歡劍嗎?

  然後又想,那倒巧了,她是最討厭刀的。難怪她和這個姐姐從來都是兩看相厭。


  恍惚間,她又回想起凌夜那兩次望向她的眼神,竟好似昨天才發生一般,歷歷在目,從未忘卻。


  於是她忍不住轉動眼珠,努力去看那還在空中同邪尊激斗著的人。


  她想再看看,此時此刻,這個姐姐如果再看向她,會是怎樣的眼神?

  會像當初的她一樣,滿是快意嗎?

  可她什麼都看不到。


  眼前一片猩紅,是血順著倒地的姿勢流到了臉上。忽而那紅變成漆黑,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還沒想自己這是怎麼了,就覺腦袋一沉,她閉上眼,再沒能醒過來。


  ……


  凌夕死的時候,江晚樓正伸手去探凌夜的袖口,企圖把金玉寶珠的碎片掏出來。


  察覺到下方突如其來的騷亂,他斜睨了一眼,而後才伸出去的五指猛然內叩握緊,避過凌夜那能把山峰都劈成兩半的刀氣,才閑談般地道:「你妹妹死了。你不去看看?」


  凌夜「哦」了一聲。


  這語氣實在平常,江晚樓又道:「嘖,連看都不看,你就這麼冷血?」


  凌夜道:「再冷血也比不過你。」


  江晚樓說:「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


  凌夜微一挑眉,不答話,只突然收勢後撤,似乎不想再和他打下去了。


  他見了,也沒動身去追,內叩著的五指一松,再一握,白色玉瓶出現在手中。他把瓶口一傾,裡面明明已經空了,卻愣是被他引出一點殘餘的雲氣來。


  雲氣淡薄,風一吹就要散了。


  然江晚樓卻很滿意似的,法訣一掐,那點雲氣立時化作方圓百丈的雲霧,乘風朝凌夜追了過去。


  雲霧極輕,乘尚帶著血氣的清風而來,更是輕到極致,渾然沒有絲毫的威脅。


  然而在方才的鬥法中,被凌夜護得極好,連根頭髮絲兒都沒傷到半點的郁欠欠見狀,手指卻微微動了那麼一動。


  他緊盯著那雲霧,莫名感受到一種極端的危險。


  一種一旦被那雲霧侵身,就要去掉半條性命,非死即傷的危險。


  是以前對上江晚樓時,從未有過的。


  那麼,凌夜感受到這種危險了嗎?


  需要他提醒她嗎?


  如果她沒感受到的話,是不是需要他出手?他總不能就這麼看著她受傷。


  郁欠欠想著,手指重新握緊,連帶著整條手臂都繃緊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雲霧,好幾次想要出手,卻都忍住了。他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再等等,再等等。最好的時機還沒到,他務必要看準時機,才能將其一舉解決。


  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雲霧,完全沒有察覺到,凌夜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像是要看透他,又像是要透過他看出誰的影子。


  總之等他覺得不對勁,想轉頭看凌夜的時候,凌夜已然出手了。


  「轟!」


  一束漆黑火炎從眼瞳中噴涌而出,迎風即長,於半空中燃起一片滔天火海。火光灼灼卻不明亮,顯得十分詭異,襯得本就暗沉的夜色,在此時愈發的暗了。


  獨那片雲霧還能看出些許的白,可在這般分庭抗禮之下,立即顯出了些許頹勢。


  畢竟只是一點殘留雲氣化象出來的,哪裡能比得過那熊熊烈焰?


  若非那雲氣乃是一整瓶白雲酒里獨有的精粹,怕是早在黑炎剛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看出這點的江晚樓眯了眯眼,手指摩挲著瓶身,頭一次生出這姑娘果然是個勁敵的想法。


  真正單打獨鬥起來,他怕是鬥不過她。


  可金玉寶珠在她手裡,他不找她斗,還能找誰斗?

  江晚樓難得地有些為難。


  他抬眼看去,就見一方是白雲酒,一方是子時火。烈焰炙酒,他的白雲酒果然很快就被燒了個乾淨,半朵雲都沒能留下。


  再看凌夜,驚艷一手化解危機后,她落到凌夕身邊,伸手拔出斷骨。


  有少數鮮血被這動作從胸膛裡帶出,襯得凌夕死狀愈發凄慘。她卻真的看也不看,轉手一刀,徑直劈向某處。


  郁欠欠循著一看,她這回的目標,赫然竟是沈千遠!

  想起在玉關洞天里發生的事,郁欠欠不由道:「你要殺沈千遠?你先等等,你身上的白頭仙,他好像知道點什麼內幕。」


  「他不知道。」凌夜搖頭,「他可是在你面前表現出他什麼都知道的樣子?那是假的,他在騙你。」


  郁欠欠:「啊?」


  凌夜說:「我太了解他了。他雖然跟著凌夕多次害我,但白頭仙,他確確實實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郁欠欠問:「你確定?」


  凌夜說:「確定。」


  所以相比較凌夕再沒有利用的價值了,才蹉跎那麼久被她斬殺,毫無利用價值的沈千遠就完全是順帶著的,畢竟這次要是放過了,下次還真不知他會躲到哪裡去。


  說話間,斷骨已至沈千遠近前,逼得他身體僵硬的同時,也逼得半靠在他身上的沈十道腳下一個趔趄,眨眼間便被迫退了數丈遠。


  沈十道這一退,就只留沈千遠獨自面臨斷骨。


  他動了動嘴唇,還沒說出半個字,有人在這緊急時刻突然撲到他身上,意圖替他擋住這麼一刀;又或者是,意圖讓斷骨停下,好得空向凌夜求情。


  沈千遠定睛一看,是那位即將和他成婚的千金。


  她過來了,我有救了?

  他這樣想著,整個人瞬間放鬆下來。


  豈料斷骨沒有停頓,繞了個彎,險險貼著千金的身體,一下就洞穿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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