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28、懷古

  婆羅全名優曇婆羅,「優曇花者,此言靈瑞,三千年一現。」


  此花一貫被尊為佛花,生於佛陀道場,亦長於佛陀道場。若非佛家子弟,尋常人沒有那個佛緣,是極難得見佛花的。


  金玉露能以此花揚名,據說乃是因為她天生慧根,離皈依佛門只差那麼臨門一腳了,時任凡間帝王之人與她一見鍾情,當眾許聘。她當即自斷慧根,放棄皈依,轉身回家嫁人,好不瀟洒。而在她的婚宴上,佛門差人送來賀禮,赫然就是一株極其珍貴的優曇婆羅。


  也不知是慧根未斷乾淨,還是那株優曇婆羅讓她有所明悟,婚後第三天,金玉露開始閉關,整整一年方才出關。


  出關時,她一手持花,一手抱著個嬰孩,宣布此子為她親子,名滿堂。又言她自創了一種功法,取優曇婆羅之意,曰「婆羅無花」。


  她還規定,婆羅無花非金玉宮帝君不得修習。即便天資再好,也是枉然。


  所以時至今日,能被冠以「婆羅無花」之稱的,放眼整個金玉宮,只她一人。至於金玉宮外,就更沒有人了。


  「快讓讓,帝君來了!」


  「原來這就是婆羅無花……」


  「是啊,沒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親眼目睹,此行不虛。」


  修者們你推我搡地給帝君讓道,還不忘努力抬頭,一睹帝君尊容。


  但見祥瑞之氣幾乎鋪滿了整個玉關湖,有花圓如滿月,千堆卷雪,恰似璇霄丹台,人間仙境。那通身華貴的帝君行走其中,每走一步,落於她身後的優曇婆羅花立即隨風消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般,正是婆羅無花。


  ——以婆羅無花來迎接金滿堂,足見她對這個兒子的重視。


  金玉露伴佛花而來,沿途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口稱帝君。她卻全然無視,也不去看被人拖著的形如死狗的金樽,她只定定地看著金滿堂,半是欣慰也半是滿意。


  須臾目光一轉,竟是停在了郁欠欠身上。


  此時郁欠欠還跨坐在手下的脖子上,表情沉靜,獨眉頭蹙著,渾似個小大人。見金玉露望向自己,郁欠欠眉頭蹙得更深,卻也沒收斂,照舊穩穩噹噹地坐著,一點都不擔心會被她看出什麼端倪的樣子。


  除還在玉關洞天里的那三人外,別的人,不管誰看他,他都不怕。


  反正這天底下,也就那三個至尊。


  金玉露走到金滿堂面前,站定了,方開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金滿堂朝她行了一禮,答:「這孩子是聖尊帶過來的。」


  「聖尊?」金玉露恍然,「難怪長得如此相像。」


  說完就沒再關注郁欠欠,而是布下屏障,詢問起金滿堂在玉關洞天里的經歷。


  凌夜煉製的靈藥此刻猶在發揮著效用,包括金玉露在內,所有人都未能看出金滿堂如今已達少君之境。自然,金滿堂也不會傻到在這時說出口,他只言簡意賅地把自身經歷敘述一番,而後便提起了金玉寶珠。


  他先是隱晦地提及金玉宮裡出了位新至尊,接著才表明金玉寶珠有了異變,玉關洞天里正水深火熱著,請母親不要先行關閉屏障,免得把三尊困在裡面了。


  果然,金玉露聽后,神色立即就變得凝重了。


  她皺眉道:「當真如此?」


  金滿堂道:「兒子所言,絕無半句假話。」


  金玉露沉吟片刻,覺得此事有些難辦。


  倘若有至尊在還好。


  眼下聖尊失蹤,邪尊魔尊和那位新尊都在玉關洞天里,舉目再無其餘至尊。她金玉露雖貴為帝君,可到底未及至尊,單憑她一己之力,如何能力扛玉關湖屏障帶來的威壓?

  玉關湖的屏障雖能人為關閉,但究其根本,乃是自然形成,天地威壓之下,她一介帝君根本承受不起。


  金玉露左思右想,決定不管屏障,讓無關人等先離開這裡再說。


  她正待把修者們送去對面湖岸,就聽「轟隆」一聲巨響,刺亮的雷霆陡然在天際炸開,天地間霎時白光森森,映得整個玉關湖如同白晝,一時間竟什麼都看不清了。


  也映得前方洞天里,離玉關湖最近的那座在雷聲中砰然倒塌的山峰上,一頭遍體鱗傷卻仍悍不畏死的異獸,愈發血口獠牙,碩大無朋,端的是可怖無比。


  金玉露是帝君,自然能看清此刻尋常人所看不到的。


  於是看那高聳入雲的山峰一下被異獸撞塌,她驀地怔住了。


  眾修者正緩解強光給眼睛帶來的不適,就聽雷鳴餘音里,金玉露的聲音輕輕響起:「這就是你說的異變嗎?」


  金滿堂道:「是。」


  金玉露沒再說話,只緩緩深吸一口氣。


  她想,難怪讓她不要那麼早關閉屏障,原來這異獸竟是如此兇悍,不過剛剛誕生而已,就逼得三尊聯手都無法鎮壓。她要是同以往那般去關閉屏障,怕是真的要把三尊困在裡面,等下次的少君之爭才能出來。


  金滿堂繼續道:「母親,請儘快遣散人群,以免殃及無辜。」


  金玉露頷首。


  她一抬手,優曇婆羅花瞬間開滿玉關湖面,祥瑞之氣層疊如霧,片片高華。一名又一名修者被花帶離原地,下餃子般送到離洞天入口最遠的湖岸上,徹底給三尊騰出空來。


  便在金玉露把最後一名修者送走,正要把留在這裡陪她的金滿堂也送走時,但聽「咔嚓」一聲,剎那間金光衝天,實質般的威壓自背後呼嘯而來,迫得金滿堂避猶不及,胸膛一震,直接吐出一口血來。


  有血積在喉嚨處,哽得金滿堂面色發白,氣若遊絲,胸腔也隱隱作痛。他竟是在剛剛一剎那裡,瞬間重傷。


  連少君之境的他都不能承受那等威壓,更枉論其餘人?

  極目望去,即便同此地相隔千百里,對面湖岸上的修者也還是倒了大半,果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金滿堂沒理會自身傷勢,只急急地對金玉露道:「母親,快看、快看屏障是不是破了……」


  金玉露先出手護住他心脈,而後才依言回頭。


  但見那道自發縮至連馬車都無法通過的屏障,此刻已被撞出數道痕迹,眼看著就要碎了。


  才看清,就見眼前又是一陣金光閃爍,第二道「咔嚓」聲響起,緊接著是「嘩」的一下,屏障徹底碎裂,那頭龐然大物連獸帶劍地被從洞天里撞了出來。


  「砰!」


  異獸體積過於龐大,這麼一撞,再站立不穩,狠狠摔進玉關湖中,濺起滔天水浪。


  因它身上到處都是傷口,血流不停,楚雲巨劍又深深插在它身體里,湖水很快就被染紅。它躺在血水裡,痛苦地吟叫著,聽在耳中,仍舊宛如幼鹿哀鳴,教人不禁要心生垂憐。


  可它這個樣子,有誰會對它心生垂憐?

  如那些不知情的修者,此刻沒被嚇到說不出話來,已是相當不錯了。


  於是在楚雲之後,餘下提宋斷骨也從洞天里衝出。三者呈三角之勢,一在頭兩在側,把異獸牢牢釘在湖底,任它如何嚎叫翻滾,都再無法脫出。


  然而這樣,還是不能令它身死。


  再有第四件神物,或者……


  從洞天里出來的江晚樓和重天闕對視一眼,正待動用什麼手段,緊跟在他們後面出來的凌夜這時抬起手,把一樣極為小巧的物什擲向了湖中。


  江晚樓望見了,問:「那是什麼?」


  凌夜說:「一個小玩意兒。」


  話音未落,那小玩意兒瞬間漲大,從手掌之長,眨眼間成了同異獸頭顱差不多的大小。


  江晚樓這才看清,那赫然是一把短劍。


  一把並非神物,卻能和神物一樣自行擴張縮小的短劍。


  短劍到得異獸上方,沒有任何停頓,「噗嗤」一下,便刺入了異獸頸項,從左到右劃了好大一圈。


  奈何劍太利,速度又快,那傷口雖大,卻沒能立即出血。


  只等短劍繞著異獸頸項划滿一圈,同來時一樣漸漸變小著回到凌夜手中的時候,就聽異獸發出極慘烈的一聲悲鳴,隨後大量鮮血噴薄而出,令得湖水更紅,真切是血流成河。


  望見這一幕,無數人皆是失聲。


  不多時,血似乎流幹了,異獸頭顱沿著短劍劃出的斷口整個落下,而後沉到湖底,被血色掩蓋得嚴嚴實實。


  頭顱一落,異獸的身軀也不再動作,江晚樓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是真的死了。


  他不由鬆口氣,抬手召回楚雲。


  然後對凌夜說道:「這劍是郁九歌鍛的吧。」


  凌夜「嗯」了一聲。


  於是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姑娘和郁九歌倒是關係匪淺。」


  凌夜說:「哦?」


  江晚樓:「這劍可不是普通的劍。他能把劍送給姑娘,可不就是同姑娘關係匪淺嗎?」


  凌夜說:「或許吧。」


  見她油鹽不進,江晚樓又笑了笑,沒再繼續。


  凌夜這便把短劍收回腰間。


  她正要召回斷骨,不經意一抬頭,好巧不巧的,身為至尊,目力好到周遭千萬里的任何東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她一下子就看到了凌懷古。


  凌懷古。


  她的父親。


  她那位永遠冷淡到近乎於冷血,任誰都無法在他心中留下半點痕迹的父親。


  凌夜才看到他,眼神還沒變上一變,心中也還沒生出什麼想法,就見凌夕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正又驚又慌地伸手去拽他衣袖。


  隔了這麼遠,凌夜也猶能聽清凌夕的話。


  便聽她對凌懷古哭道:「父親,父親!凌夜要殺我,姐姐要殺我,你要替我做主!」


  凌懷古沒說話,只轉過頭來,遙遙和凌夜對視了一眼。


  說是對視也不盡然,因為他並不能看清此刻的凌夜具體是站在哪裡。


  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個方位,然後約莫是某種感應,他竟也知道凌夜在看他,於是有意無意的,他神色更淡了。


  淡得彷彿即便這個女兒已經成了至尊,可在他眼裡,在他心裡,她也仍舊什麼都不是。


  比陌生人還不如。


  而凌夜也不甚在意他的表現。


  她把斷骨召回握在手中,往身後一背,同樣平淡地回視。


  還是尋常時候愛穿的藏藍衣袍,顏色極厚重,偏生凌懷古氣質冷淡,便把那厚重生生壓成了陪襯,教人只覺得他不怒自威,輕易不敢在他面前撒野。


  凌夕自然也是不敢的。


  但這會兒,好容易見著自家人,她什麼也顧不得,只委屈又憤怒地哭道:「父親,姐姐枉顧人倫,一心要殺我,若不是我機警,只怕父親您現在見到的,就是我的屍體了!」


  凌懷古不說話。


  凌夕還要再說些什麼,就聽風聲驟響,有誰從極遙遠處瞬間來到這湖畔,驚得身後才平息不久的湖面,再度變得動蕩起來。


  「轟隆!」


  夜空中雷鳴也是再度響徹,震得不少修者頭皮發麻,竟齊齊後退開來。


  電閃雷鳴間,凌夕若有所覺地一回頭——


  看到來人是誰,她下意識地往凌懷古身後一藏,一顆心如墮冰窖。


  她哆哆嗦嗦地道:「凌,姐姐……」


  踏水借風,乘雲攜霧,凌夜背著斷骨,飄然落地。


  看整個玉關湖赤色淋漓,凌懷古則站在近處,靜靜地望著自己,凌夜想這還真和那天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她沒被凌夕和沈千遠一人捅上一劍。


  她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裡,以從未有過的姿態,與她的父親對峙。


  ——要再當著凌懷古的面,殺一回凌夕嗎?


  她想著,身後斷骨一翻,帶起一蓬尚未流淌乾淨的鮮艷血色。


  便見立在湖畔的人單手持刀,刀上鮮血滴入湖泊之中,盪開陣陣漣漪。


  細看去,她臉上也染了些許血跡,眼角更是有著一抹不知何時留下的傷痕,令她看起來危險無比。


  斷骨斜斜抬起,直指前方。凌夜看著凌懷古,神色極淡,眼角那抹紅痕卻透著極度的艷,於是連那隨風飄揚著的兩束白髮,都在此時彰顯出一種難言的詭譎的瑰麗,攝人心魄。


  而她開口,聲音沙啞,言語中滿是凜然殺機。


  「真是好一出父女情深啊。」她慢慢說道,「我這個當女兒的,真是謝過父親了。」


  對面凌懷古聞言,剛要說話,就見她目光一轉,看向哪裡。


  這一看,她先是一怔,而後說不出是失望還是什麼,低低嘆了口氣。


  「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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