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番外 安妮.德波爾(二)
馬車重新停在221B的公寓大門前。
我從馬車上下來, 抬手敲門的時候, 不其然怔忪了一下。只是突然想到,從裡面趕來開門的人再也不會是哈德森太太了, 也不會是任何我熟悉的臉頰。
入夜後的街道靜極了,清澈如水的月色從夜幕中灑下來,照亮滿地樹影。
就這麼怔了片刻,又驀然失笑——若是讓歐洛絲知道我剛才心裡的想法, 恐怕又要生氣。
等了一會兒, 卻不見有人來開門。又敲了兩次, 公寓內還是一片寂靜。
抬頭往上看,二樓的玻璃窗內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可不知道為什麼,我萬分肯定, 歐洛絲就在公寓裡頭, 用這種方式冷漠的表達自己的不滿。
通常夏洛克生氣的時候都是怎麼表達的呢?
他會赤腳躺在客廳盡頭那張長沙發上,面朝里, 留給別人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就像在迫不及待地告訴所有人:「我生氣了, 快來哄我!」
只要看到他穿著他的藍色睡袍,像只傲嬌的貓科動物一樣把自己蜷縮在那裡, 沒有人不會心軟……
我沒有讓自己再想下去,而是預備抬手再敲一次門。
手指剛剛觸到門板上, 猛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德波爾小姐。」
我回頭, 看到是隔壁的亞德里恩先生。
這位優雅的老紳士穿著黑色燕尾服, 頭戴高腳帽,手裡拿一根文明杖,目光慈祥又睿智。
「公寓里大概沒人,」亞德里恩先生說,「我今天來過三次了,想為昨天的爭執向哈德森太太道個歉,卻始終沒有人來應門。」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他的道歉已經不需要了。
我沒有說話,這位英國老紳士看起來也不需要別人說什麼。我沉默地行了屈膝禮,亞德里恩先生便拄著他精緻的手杖離開了。
其實亞德里恩先生未見得多擔心,可注視一個蒼老的背影孤獨的消失在街道的薄霧中,總是一件不那麼讓人高興的事。
亞德里恩離開后,我才想起來,我有221B公寓的鑰匙。
我當然有這所公寓的鑰匙,它就在我的口袋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這件事忘記了,也許是太久沒有用到了。
我拿出鑰匙開了門,朦朧月光從身後跟進來,照亮玄關處的一小片位置。
反手把門關上,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但這沒什麼,我心裡清楚知道,十步之外,就是那座狹窄的樓梯,一共17級台階,我閉著眼睛也能走上去。
我也不用在意我的身體協調能力如何,那個擔心嘲諷的人不在這了。
來到二樓客廳,我在壁爐架上摩挲著點燃蠟燭。
客廳和卧室都是空的,我想了想,拿著燭台再次走下樓梯,在一樓我曾經住過的那間卧室找到了歐洛絲。
她躺在那張單人床上,臉面向牆壁,長而微卷的頭髮拖在白色的枕頭上。
我知道她並沒有睡著,但還是沒有吵她,掩門出來后,直接去了廚房。
用廚房所剩不多的食材準備了兩人份的晚餐,我把食物在餐桌上擺好的時候,歐洛絲也從一樓卧室上來了。
她沒什麼情緒的目光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一一掃過餐桌上的晚飯。
「抱歉,我回來晚了,」我決定先道歉,「我有點累,不小心睡過了頭。」
歐洛絲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你不用道歉。」
說完就很乾脆地在椅子上坐下,開始享用我們簡陋的晚餐。
事實上,歐洛絲的外表並不具有攻擊性,相反,她的臉型和五官甚至非常圓潤隨和。但是當她不加掩飾時,身上倨傲冷凝的氣息就非常明顯。
但這種獨屬於福爾摩斯式的氣場,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所以我不以為意,也坐下來開始吃飯。
「你在德波爾公館睡過頭我並不意外,」歐洛絲突然冷靜開口,「不過我很意外,你現在還可以這麼平靜地坐在這棟公寓里吃晚餐。」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
貝克街留給我的記憶都是溫馨美好的,只是,越是溫馨美好,失去之後就變得愈加難以觸碰。這大概就是回憶的傷人之處,如影歷歷,逼取便逝。
如果不是歐洛絲在這裡,如非必要我確實不會再刻意靠近這條街道、這棟公寓,而是把有關這裡的所有記憶打包好,放在心底最深處珍藏。
若把我們的人生比喻為一本書,大概每個人的這本書里,都會有一兩頁久不翻閱,任其在時光深處,浸染的薄脆泛黃。
但這些「難以觸碰」和「久不翻閱」,對我來說並不是完全的「死穴」,因為在我做出決定時便已經預料到了要承受的失去——我可以承受。
停頓了幾秒鐘,我試著把心裡的想法告訴歐洛絲。
「我不能說離開夏洛克,或是坐在這裡對我毫無影響,但我心裡的難過也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嚴重。若一個人受了傷,家大概是最好的療傷之所。我很高興我終於回家了,相比分別的悲戚,我更加深深知道,有些感情,我永遠都不會失去。」
歐洛絲說:「沒有什麼是永遠不會失去的,你的家人有一天也會死。」
這句話當然很對,我沒有反駁,只是說:「歐洛絲,我想帶你去羅辛斯看看,相比德波爾公館,羅辛斯莊園才是我真正的家。在羅辛斯,有一個房間,裡面的牆壁上懸挂著德波爾家族所有逝去的族人畫像。有一天,我也會被掛在上面。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短暫的,聖經說,『韶光易逝如影旋滅,浮生苦短孰能久羈』,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活著的時候盡其所能的陪伴。」
她不再說話了。
其實對於生命和人性的理解,歐洛絲遠比我透徹的多,因為她是跳出普通人的範疇,站在更高的立足點冷眼旁觀。
吃過晚飯,我把客廳幾處的燭台全部點亮,在書架上隨意找了本書來看。
剛剛坐在沙發里翻了幾頁,就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灼灼目光。
無奈抬頭,看向對面:「怎麼?」
「你不回去?」歐洛絲問。
「你要跟我回德波爾公館嗎?」
歐洛絲果斷搖頭。
「所以,」我微笑望著她,「我只好留下。」
我早料到她會拒絕,所以離開的時候就告訴達西,我會在這裡留宿一晚。
我看到歐洛絲非常明顯地怔了一下,這讓我笑意加深。我當然會留下來陪她,而不是讓她一個人,在這棟空曠的公寓里度過19世紀的第一個夜晚。
兩個人都不交談后,房間里靜悄悄的。我從來不討厭寂靜,而歐洛絲獨自在謝林福德呆了24年,同樣習慣沉默。
直到平靜的空氣被突然而起的小提琴聲攪動,我才發覺歐洛絲不知何時站在了窗前。
她在拉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曲子,非常柔美,那些穿窗而過的月色在地毯上映照出一片白光,如同一條清澈小溪。歐洛絲就像是站在岸邊拉琴,伴著琴音,細風將樹梢間一片一片葉子吹落,那些落葉,紛紛打著旋兒飄落,在水面上撫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如同跳動的音符一般美妙的擴散,瀰漫……
我們度過了一個還算平和的夜晚,歐洛絲堅持睡在一樓我那間小卧室里。
她下樓之後我一個人在客廳又坐了很久,直到所有蠟燭即將燃盡的時候,才起身走向我和夏洛克的那個房間——確切的說,是曾經屬於我和夏洛克那個房間。
我真的準備好了承受一切失去,但我想,我沒有必要親手再把那些傷口剖開。
我知道它們只是癒合了表面,裡面依然是血肉模糊,但是沒關係,總好過所有傷口猙獰外翻,赤露露的疼痛讓人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忍受上……那樣的時候,我已經經歷過了,所以哪怕只是表面的癒合,對我來說也非常足夠。
我在門口停了幾秒鐘,然後轉身走向樓梯口。我想哈德森太太並不介意我借用一晚她的房間。
.
兩天之後我和達西決定回羅辛斯莊園。
歐洛絲這次終於沒有拒絕我的邀請,因為我表現出了十分的堅決,她知道我絕不會同意將她一個人留在倫敦——哪怕是出於對倫敦人民的安全考慮,我也不會答應。況且,我想她知道,我是真心邀請她去羅辛斯。
歐洛絲第一次見到達西時,對我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
她說:「你見過一個為別人指路的人,自己卻是個瞎子嗎?」
顯然這是一句隱喻。面對福爾摩斯們的謎語,我早已經學會不為難自己並不是很靈光的腦袋,於是分外平靜地望著她,等著她公布答案。
但歐洛絲卻只是神秘地笑了笑,目光在達西身上一掃而過,不再置一詞。
我也沒有追問。
達西提前寫了信,羅辛斯上下早已經接到我們要回來的消息,到達當天整個莊園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我相信他們都是真的高興,因為我不在,他們闖禍犯錯的時候,再也沒人在媽媽和姜金生太太面前為他們求情了。
美麗的麗薩拉著我的手,眼圈都紅了:「德波爾小姐,你怎麼忍心離開這麼久?自從倫敦傳來那個『女開膛手』的傳聞后,凱瑟琳夫人簡直擔心得每晚都無法安心入睡!」
我擁抱了她一下,又輕輕拍了拍她漂亮的臉頰,微微笑著說:「我也很想念你們,麗薩。」
結果麗薩徹底被我的動作和表情弄哭了,一邊哭還一邊不可思議地大喊:「天哪,我的小姐!你怎麼變得比以前更加溫柔了?你一定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受不了你這樣!誰都受不了!」
我無奈地想安慰好這個可愛的小女僕,結果讓她越哭越厲害,最後只好說,如果她把眼睛哭紅,姜金生太太看到一定會責罰她,這才終於把她的眼淚嚇回去了。
對他們來說,我離開了一個多月,可是對我來說,這是一段比我兩世為人加起來還要漫長的一段時光。
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哭。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即便在夏洛克猝然而死的那段時間,我真的過得非常糟糕,被反覆折磨的脆弱神經每天都緊繃到幾乎斷掉,我也沒哭過。
還有獨自被困在時間裂縫中的時候,我甚至一度懷疑自己喪失了哭泣的功能,因為在最絕望的時候,也只是感到茫然,就像心裡被挖出了一塊空白……在那裡的每一秒我都覺得自己下一秒不是瘋掉就是會死掉……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沒有瘋也沒有死,也從來沒有哭過……
可是在看到媽媽那張熟悉的臉頰的一瞬間,那些眼淚就像有自己的思維,迅疾而無聲地從眼眶中滴落下來。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哭了,直到媽媽抱住我,開始低聲安慰,溫柔而細心地幫我擦拭那些脫離掌控,自動掉落的液體。
大概每個人都是這樣,無論年齡、經歷,只要站在母親面前,都會自動退化成小孩子,那些原本可以自我壓抑的委屈難過成倍膨脹、發酵,只等待這一刻,那扇楔在肉里的閘門可以開啟片刻,得以稍稍發泄、休憩……
哭過之後,我突然感到全身一陣輕鬆,就像直到這一刻,才真的諸事皆定,就像我站在一旁,對著以前的自己,對著那些往事,對著……夏洛克,輕聲道別。沒有壓抑,沒有抉擇,沒有隱忍,沒有成全……這是我心裡的儀式。
生活就是一半圓滿,一半遺憾……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其實只是我想告慰自己的話。
而另一個安妮猜得很對,我並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坦然,我很累,也很孤獨,而且絕望。但都在慢慢好起來了。
因為,我到家了。
……
下午,我又躲進花園深處的那片草坪,落日的餘暉悠悠長長地斜照下來,久違的愜意又慵懶的感覺。
有腳步聲慢慢靠近,我知道是誰。
只有達西總能找到我。
那個漫長又曲折的故事,我想我準備好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