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猜忌
「我不同意。」
容珂本來笑著, 聽到夏太后這話,她顯然很意外。容珂的笑容慢慢收斂, 最後定格成端儀的攝政公主模樣。容珂摩挲著手中的木棋, 然後扳直了腰, 看向夏太后。
「母親這是什麼意思?」
「你十六歲的時候,你父親將你立為攝政長公主, 我自知主不了你們父女的事,便按他的想法,不參手朝事。這幾年下來,幾個王爺一個接一個死了,後宮里的人也越來越少,你殘殺親人手足,執意扶持那些銀梟衛,我都由著你,因為這幾年, 長安的狀況確實越來越好。你的所作所為, 我都一句話不說,任你安排,我以為你殺再多人,至少是向著我們這個家的。」
「可是自從梁王死後,全朝上下就是你的一言堂,你說什麼下面人就聽什麼, 如今半個朝堂都是你的人。尤其是蕭景鐸, 他曾經是邊疆都督, 到現在他在軍中都是一呼百應,而且他今年又被調到了兵部,已經是副相了!你說要嫁給他,珂珂,你自己說,你到底要做什麼!」
容珂「咣」地一聲將手中的雙陸棋砸在棋案上,宮女們慌忙進來查看:「殿下,太后,怎麼了?」
「都出去!」
殿內殿外所有侍女立刻齊刷刷跪下,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容珂!」夏太后也怒了,「你這是做什麼!」
這明明是夏太后的日華宮,可是容珂只需聲音高一點,闔宮上下都立即跪倒,不敢忤逆。這就是容珂,權勢大到驚人,宮內宮外的聲望都凌駕於眾人之上,只要有她在,她沒開口,任何人說話都不管用。
夏太后也是當過太子妃和皇后的人,在她的宮中,侍女卻更聽容珂的話,夏太后也惱了。她板起臉喝斥:「這是在我的宮裡,你都敢這樣沒大沒小,容珂,你太放肆了。」
容文哲在世的時候,唯有生氣才會喚容珂的全名,可是有朝一日,容珂卻從母親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全名,起因竟然是因為喝斥宮女。
「母親不妨直說吧,你究竟想怎樣?」
「你專權太久了,就算你要招駙馬,也得招一個性情溫和、無權無勢的官家男子避嫌。你弟弟才是天子,這個朝堂正經的主人,你代為執掌天下,也太久了。」
容珂氣得笑了出來:「我經歷了那麼多暗殺,有兩次差點就成功了,我殺江安王,滅突厥,平吐谷渾,剿滅鄭王和崔家,最後還親征梁王!我做了這麼多,在你眼裡,便是一個替代品,隨時隨刻要給他讓位嗎?」
「可是你說,你現在有沒有那個想法!」夏太后也高聲吼了出來,臉上兩行清淚橫流,「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阿琅呢,他就輕鬆嗎?他從八歲起就再沒有和我撒嬌過,他小時候那麼貪玩,可是現在卻每日讀史習經,一直讀到掌燈!所有帝師都誇他勤勉用功,日後必為明君。你大權在握,現在還要招蕭景鐸為駙馬,你們倆一個攬政一個掌軍,阿琅的性命不就在你們的轉念之間嗎?容珂,你自己說你要做什麼!」
「你居然這樣想我?」容珂眼睛突然映出水光,她的睫毛動了動,水澤轉眼就消失了,「還是說,你早就在猜忌我,今日不過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夏太后哭的不能自已,說不出話。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抽噎道:「我不同意你們倆的婚事。你們倆性子都強,就算在一起也處不來。你找個安分人家,早早將朝堂大權還給你弟弟才是要緊事。」
容珂聽了這話,突然冷笑了一下,一甩袖把整盤棋「嘩啦」一聲打翻在地。
刻成馬形的雙陸棋在地上彈起,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許多個棋子的聲音匯在一起,將大殿反襯地死寂無聲。
「母親,我剛從父親手中接過帝璽的時候,我以為大宣的危機出自憫太子,於是我殺了江安王,軟禁和靜郡主。後來鄭王和崔家蠢蠢欲動,他們是繼脈,我以為不是同一脈終究不同心,於是我施計逼反鄭王,幽禁崔太后。再後來,三叔也趁機叛亂了,於是我親眼看著他死在我面前,那時我以為天下熙熙,唯有血脈親人才靠得住。到現在,我終於明白,禍患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永遠,起自內訌。別說江安王、梁王這些,便是同胞兄弟、血脈至親又如何,一樣在猜忌我,背叛我。」
夏太后哭的越凶,容珂卻不想再說話了,她轉過身,看著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宮人,說道:「今日之事,我只要在外面聽到一點風聲,你們所有人,都要陪葬。」
容珂說完就快步朝外走了,公主府的侍女連忙追上去,想給容珂披上披風,卻被容珂一手揮開。
太後宮里的宮人老老實實跪在地上,都嚇得手腳冰涼。不光是因為容珂最後的那句威脅,他們都知道容珂做得出這種事,更是因為,乾寧公主和太后爭執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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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珂快步走出日華宮,她簡直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宮人追上來想給她系狐裘,都被她一把打開。
出殿之後,凌厲的寒風立刻朝面上撲來。容琅手裡握著一柄兔燈,正帶著一眾人朝日華宮走來。容琅看到容珂,快步跑上來:「阿姐,你要出去了?怎麼這麼快……」
容珂「啪」地把容琅打開,她眼神冷冷地盯著容琅:「讓開。」
容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為什麼阿姐會這樣對他說話。他驚訝地望著容珂,僅過了片刻,容琅依言讓開。
容珂從前只覺得容琅還小,可是今日這一面,她卻突然看到許多東西。
容琅已經長很高了,幾乎與她平齊。算一算年齡,容琅今年都十三了。
容珂收回視線,冷淡決絕地朝前走去,沒有再說哪怕一句話。
容琅在原地愣了許多,他看向那個兔子燈,這是他特意尋來,討阿姐歡喜的。容珂屬兔。
「聖人……」內侍小心翼翼地問,「公主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要不,老奴去和永和宮打聽打聽?」
「何必去永和宮打聽。」容琅苦笑,「進去問阿娘不就知道了么。」
日華殿內,夏太后還在哭,見了容琅哭的越發厲害。容琅一直靜靜聽著,等夏太后哭完了,才問:「阿娘,今日你和阿姐說什麼了?」
等聽完夏太后的轉述,容琅長長嘆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沒有阿姐,我可能都活不到現在。」
容琅突然就理解容珂走時的心情了,這還是從夏太后口中說出來的,真實的對話,指不定還有多少傷人的話。
「她如今權傾朝野,說一不二,現在她沒有這個心思,誰知道她哪天就被權力迷了眼,想長久霸佔著那個位置了呢?」
「她想那就去拿就好了。」容琅說,「母親,阿姐比我,更適合當皇帝。您不必生氣,我有自知之明,我固然算是用功,可是太師總說我勤勉,從不說我聰慧,因為真正聰慧的人,是阿姐那樣的!許多東西阿姐看一遍就能記住,我不行,只能看一遍,背一遍,再抄一遍,才能達到阿姐的要求。即使如此,處理許多實政,我都比不上她隨口一句話的通透。她是不世的天才,如果我是父親,我也會將江山託付給她。」
「好好好,你們父子三人一條心,只有我,是外人,也是壞人!」夏太后賭氣別過身,說道,「你怎麼不想想,我是為了誰?珂珂她就不是我的女兒了嗎?」
「阿娘,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朝堂上的事,遠不是一句『我為你好』便能解決的。等我到了十六歲,如果阿姐願意將權力放給我,我感激她的瀟洒大度,如果她不願意,我也沒什麼可怨的,因為她,確實遠遠強於我。」
「你就這樣沒出息!」夏太后氣得直懟容琅的腦門,「你們容家的男人,長得越好看心就越狠,就連你父親,所有人都贊他溫文爾雅、有上古君子之風,他殺憫太子尚在襁褓的孫子時,也眼睛都不眨。怎麼到了你,就這麼大方了呢?」
「若現在攝政的不是阿姐,是其他人,只要我自忖比他強,我就一定會想方設法殺了他。可是阿姐不一樣,她是我的親人,也是恩人。我剛剛繼位時才八歲,什麼都不懂,早朝時見到那麼多人都會哭。可是阿姐護著我,一步步平定藩王,剪除世家羽翼,讓我坐穩了帝位,還為我打下一片錦繡基業。如今朝堂這個狀況,任何人上去,便是個昏君,只要不自己作死,也能將天下發展地像模像樣。這些是阿姐搏來的,不是我,技不如人便要讓位,如果是阿姐想要皇位,我毫無怨言。」
在容琅心中,他的長姐便是無所不能的神明,她美麗又強大。容琅發自內心地覺得,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夏太后良久沒有說話,片刻后,她苦笑:「你們父子三人,一個個心意相通,反倒是我妄作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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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珂從日華殿走出很遠,還是覺得憤懣難平。
她停下腳步,舉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威嚴高大的宮殿,白雪覆蓋在宮殿上,愈顯茫茫清寂,天地一色。
容珂突然懷疑,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這裡,真的是她的家嗎?
這座宮廷,是他們隴西容家從前朝皇帝陳望手中奪來,後來秦王在這裡殺了兄長,自己入主皇宮。然後高祖秦王死在這裡,她的父親容文哲也死在這裡,一代代帝王在這裡來來往往,而太極宮卻始終無聲地注視著世間變化,沒有人能真正將這裡據為己有。
她攝政六年,權傾朝野,天下人再無人敢忤逆她。可是堂姑和靜郡主詛咒她不得好死,曾祖母吳氏懷疑她在後宮下毒,親叔叔梁王說她愧對祖宗,而現在,她親生母親也說,你狼子野心,不得善終。
天下人敬她畏她,但也猜忌她,背叛她。容珂突然懷疑,她走到這一步,身邊還剩下什麼?她究竟哪裡做的不好,竟然能讓所有人都背叛她。
她站在在雪地里,一時茫然。
雪地里漸漸有一個影子走近,容珂就那樣看著對方,他穿著紅色朝服,在這樣的雪天里明麗的晃眼。
蕭景鐸走到容珂面前,無奈地嘆了口氣:「為什麼又不穿狐裘?」
「你怎麼來了?誰告訴你的?」
「散衙之後,我在兵部多等了一會,見你一直沒出來,就進來看看。」
「你撒謊。」
發脾氣的容珂真可怕,蕭景鐸非常識事務地改了口:「我擔心你,特意來找你的。」
委婉承認,他大概知道怎麼了。
蕭景鐸今日等容珂出宮,沒想到還沒等到容珂,卻等來了銀梟衛的密報。礙於容珂臨走時的禁令,銀梟衛不敢說的太明白,但是蕭景鐸結合容珂的脾氣,大概也能猜出怎麼了。
天底下還有什麼事,能把容珂氣成這樣。
蕭景鐸手臂上擔著狐裘,是紅色的,他展開,繞過容珂肩膀,替她系在脖頸上:「你年紀小,穿紅色的多好看。」
這就是時下的審美,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大家都喜歡大紅大紫、花里胡哨的東西,金器要華麗,襦裙顏色要鮮艷,就算是國之重事冬至朝貢,滿朝文武也要穿著紅彤彤的公服,一片紅紅火火的看上去多麼吉利。素雅的東西,在宣朝沒前途的。
容珂由著蕭景鐸替她圍狐裘,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你想勒死我嗎?」
「緊了?」蕭景鐸將繩子放鬆,大言不慚地說,「第一次沒經驗,以後多試幾次就好了。」
容珂冷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蕭景鐸越發自來熟:「想去哪兒,我陪你走。」
他們穿過兩儀門,順著中軸線,朝承天門走去。
蕭景鐸陪著容珂,慢慢爬上承天門。容珂手扶上城牆,舉目朝長安盡頭望去:「長安這樣大,這樣規整。今日有雪,若是天晴,站在這裡,還可以看到終南山。」
這裡是承天門,如同它的名字一般,這是這個王朝最高最重要的地方。長安第一聲報曉鼓聲就從這裡擊響,緊接著,各街道上的鼓才被允許敲響,宮門、城門、坊市在鼓聲中推開,長安的清晨,這才開始。
站在承天門,朝前看,是繁華昌盛、開放包容的長安,往後看,是威嚴肅穆、萬國來朝的太極宮。這是九州的中心,是歷代帝王必爭之地,是這天下無上皇權的至高點。
「你看,那是皇城,那是東市和西市,那些是佛塔,還有那裡,許是哪戶人家的後花園。站在這裡,彷彿全天下都盡收眼底。」容珂感嘆,怪不得風這樣大,還是有人頭破血流地想要爬上來。
蕭景鐸將容珂的手拿開,說:「城牆上積了雪,你手涼,不要放在上面。」
容珂直接惱了:「你不要轉移話題!」
「我沒有。」蕭景鐸說,「你現在不注意,當心回去后得了風寒。」
「我自小騎射弓箭無一不精,吹風而已,我怎麼會得風寒。」
「你吃藥都怕苦,不要逞強。」
「你吃藥不怕苦?」
「我不吃藥。」蕭景鐸說。
容珂氣得去踢蕭景鐸:「下去,我不想看見你。」
容珂發泄了一會,氣鼓鼓地抓緊披風,杵在城牆前不說話。蕭景鐸站在她身邊,替她擋住吹來的冷風。
呼呼風聲中,蕭景鐸的聲音慢慢響起:「你想要那個位置嗎?」
容珂眼中的光動了動,沒有說話。
「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只要你想。」
以容珂現在的地位權勢,如果她真的不滿足於攝政長公主的位置,想要更進一步,真的易如反掌,這是滿朝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蕭景鐸心裡明白,他效忠的不是皇帝,而是容珂,如果容珂想,他就去做,背上反臣的罪名又如何。蕭景鐸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他無條件向著容珂,即使她要做的是篡權奪位這等大罪。他敢肯定白嘉逸之流,也是如此。
這世上最毒的葯不是鶴頂紅,而是權勢。一旦沾上,就沒有擺脫的一天。
容珂站在承天門樓,雪風穿過朱雀大街,吹過她的鬢髮,最後又歸於太極宮的浩蕩宮宇中。容珂在風中良久沉默,後來,她說:「我想做什麼你都答應?」
「當然。」
「如果我想招夏家人為駙馬呢?」
「那就當我沒說過這句話。」
容珂撲哧笑了,她壓住飛舞的頭髮,說:「走吧,我想下去了。對了,去查一下剛才那個官員,後花園修這麼大,是不是貪腐受賄。」
蕭景鐸忍不住想笑,他偏頭看向容珂,眼睛中星光閃閃,盛滿笑意。
到乾寧公主府後,蕭景鐸非常無意地問起容珂:「你怎麼突然想起夏家?」
「什麼?」容珂被問的丈二摸不著頭腦,什麼事情,沒頭沒腦的。
蕭景鐸停了停,說:「沒事。」
依蕭景鐸的觀察,容珂多半就是隨口一提,夏家也是恰巧順口。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妨礙蕭景鐸給夏家幾個適齡未婚郎君找麻煩。
夏家是夏太后的娘家,蕭景鐸覺得,他確實得防著。
後來蕭景鐸問容珂,那天在城牆上,你究竟有沒有想過自立為帝。
容珂笑著撥眼前的燈花,許久后才說,我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