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爾虞

  「你和梁王同時去齊州, 同時班師回朝,梁王現在已經叛亂, 你卻帶著人毫髮無損地回來了, 而且直奔南山。誰知道, 你是不是已經和梁王勾結起來了?」


  蕭景鐸都氣笑了,他懶得和這些人辯論, 直接說道:「我要見公主殿下。你們派人去和殿下通傳,殿下自然明白。」


  銀梟衛卻不肯走:「你想騙取公主的位置?妄想。」


  真是有理說不清,蕭景鐸身後的士兵聽到銀梟衛敢對將軍這樣無禮,一下子都炸了:「你們這群藏頭露尾的膽小鬼,竟然敢這樣和都督說話?」


  銀梟衛的人聽到,愈發不悅,手中的箭慢慢抬高,軍隊中的漢子們看到,情緒也變得激烈, 紛紛要拔刀對戰。蕭景鐸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都住口!」


  吵嚷聲一下子靜了下來, 軍中這些人雖然還是不服,氣呼呼地喘著粗氣,但當真不敢再說一句話。


  蕭景鐸自己勒著馬,慢慢朝前走去。親兵大驚,喊道:「都督!」


  「我剛才說什麼了?」蕭景鐸一句話就止住士兵們的動作,自己不疾不徐地走到銀梟衛的攻擊範圍內。他的目光從周圍掃過, 依據服飾, 他很輕鬆地認出了左右兩部的人。右部的人是他的下屬, 而左部衣服最華麗的那個,正是他的十年同窗,白嘉逸。而現在,他們都用見血封喉、觸之即死的毒箭,毫不留情地對著他。


  「我從吐谷渾趕到洛陽,又從洛陽急行回京,委實沒想到,我們見面的方式竟然是這樣的。」


  白嘉逸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他當然聽出來了,蕭景鐸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其實白嘉逸早就有預感,和左部對立的右部首領,多半就是蕭景鐸。雖然在容珂的安排下,銀梟衛左右兩部少有交集,即使會面也只是短短几瞬,更別說他們在外面一直帶著面具,可是白嘉逸就是知道,那個人是蕭景鐸。


  相信蕭景鐸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們二人讀書時便亦敵亦友,信任也防備,現在成了特權機構中的對立身份,兩人之間的關係越發複雜。白嘉逸和蕭景鐸都默契地避開這件事不提,而私下裡執行公務時,爭搶功勞毫不手軟。左右兩部本來就是競爭關係,此消彼長,他們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


  白嘉逸也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親手拿著毒箭,指向蕭景鐸。可是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蕭景鐸說這話時目視前方,身後的軍士都覺得他是對全體銀梟衛說的。畢竟,有功之臣奔襲千里來救駕,結果卻是受到這種待遇,任誰都要氣憤。蕭景鐸將話放下,之後就沒有理會白嘉逸的反應,而事實證明,白嘉逸也沒什麼反應。


  還真是好兄弟。


  他目光不著痕迹地從各人的衣服上梭過,最後,準確地投在一個人身上:「殿下是什麼規矩你們也知道,她不喜歡有人越過她,自作主張。她連公主府的拜帖都要自己一封封查看,更別說是我的事情。你們只管去通報殿下,若是她也覺得我是梁王同黨,那我無話可說,現在就下山。」


  李統領感受到蕭景鐸的視線,知道這番話才是說給他聽的。容珂受傷嚴重,李統領想讓她好好養傷,戍衛安全是暗衛的事,李統領並不想用這等小事麻煩容珂。可是蕭景鐸認出了李統領,還隱隱搬出容珂來施壓,這就讓李統領很不爽了。


  但是最後,對容珂的忠誠到底壓過了一切。公主確實說過,事無巨細,都要稟告給她知。


  李統領低聲吩咐了幾句,自己退後,悄然消失在綠林里。


  山洞裡,容珂剛剛換好了葯。李統領進來通報:「殿下,蕭景鐸來了,他說要見您。」


  「他趕過來了?」容珂道,「今天就到了,恐怕又是徹夜趕路,就他還好意思說我。讓他進來罷。」


  「殿下,他和梁王是一道來的,而且毫髮無損就離開了。若是他忠心為您,梁王怎麼會眼睜睜看著他帶軍離開?」


  容珂聽了之後就笑了:「三叔對我還真是了解,連我的想法都給我設定好了。果然是最親近之人,才能設下這種局啊。」


  容珂起身,女侍衛連忙過來扶她,容珂站穩之後,說道:「若是其他人,我或許會朝這個方面想,但是蕭景鐸,他不會的。」


  真的不會嗎?李統領很是懷疑,但是容珂都這樣說了,他不會有異議:「殿下,那屬下帶他進來?」


  「不必了,我出去罷。」


  「出去?」李統領和女侍衛都嚇了一跳,趕緊勸道,「殿下不可,你重傷未愈,怎麼能親自出去冒險?蕭景鐸還帶了一百多人過來,就算蕭景鐸真是是無辜的,那他身後的人呢?若是到時候發生衝突,屬下恐怕無力護您周全。」


  說白了,李統領心裡還是信不過。容珂聽了之後,反問道:「我問你,蕭景鐸帶著人進山,他們發現你們的時候,是什麼表現?」


  「暴躁,險些和我們動起手來。」


  「這不就對了么。」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李統領沒懂,老實地問:「為何?他們這明明是不恭。」


  「若他們心平氣和地解釋,或者扮可憐扮委屈,我倒要懷疑他們了。趕路之人本來就心浮氣躁,被人冤枉肯定氣憤非常,唯有事先就做好準備的人,被人冤枉才會不氣不惱,平心靜氣地解釋。」


  原來是這樣,李統領恍然大悟。他問:「殿下,就算蕭景鐸真的沒問題,帶他進來不就成了,您何必親自出去?」


  「不是我出去。」容珂道,「是我們。」


  「什麼?」


  「益州的援軍,要到了啊。」


  李統領愣了好半響,才慢慢反應過來。他不可置信地問:「益州的兵力如何會這麼快就到?殿下,您早就安排好了?」


  容珂輕輕笑了笑:「自然。突厥我尚且不放心他,征討鄭王,我豈會真的讓他領兵出城?」
.

  李統領走後,山路上形成對峙。一百精兵都將手按在刀上,銀梟衛也將弩拉滿,時刻準備扣下機板。


  蕭景鐸夾在中間,反倒鎮定自若的很。雖然兩邊都是下屬,但是看現在這種情況,發生衝突時第一個遭殃的多半都是他。但是蕭景鐸卻篤定不會有事。


  他信容珂,也信自己。


  兩方僵持了好一會,兩邊人都緊緊盯著蕭景鐸,一旦蕭景鐸有動作,一百精兵就會朝銀梟衛衝去,銀梟衛也會對蕭景鐸下手。他一直穩穩端坐馬上,唯有馬匹不耐煩地打響鼻。突然,蕭景鐸的身體動了動,手臂也一瞬間繃緊了:「殿下!」


  眾人立刻朝後看去,好些人都直接傻眼了。公主怎麼自己出來了?

  容珂騎著馬,從密林中慢慢走近。銀梟衛想要上前,卻被容珂揮手散開:「無事,你們下去吧。」


  四周的弓箭可算移開了,蕭景鐸立刻下馬,快步朝容珂走去:「怎麼樣?受傷了嗎?」


  容珂是隊伍中的主心骨,她亂了全軍都要亂,容珂只能時刻端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穩重姿態,回道:「無事。」


  然而事實上,怎麼可能沒事呢?

  蕭景鐸看著容珂刷白的臉色,立刻就辨認出她又在逞強。但是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蕭景鐸也只好壓制住擔心,問:「你怎麼出來了?」萬一他真的有反心,她這可怎麼辦?

  容珂懶得再回答一遍,直接問:「你帶了多少人回京?」


  「現在有精兵一百,都是信得過的人。後面還有八千人,除去輜重、病弱,尚有六千戰力。」


  「他們現在走到哪裡了?」


  蕭景鐸估計了一下大軍的腳程,說:「應當一晝夜之後就能到。」他說完之後頓了頓,又補充說:「若是往洛陽走,急行軍一夜便夠了。」


  「去洛陽做什麼?」其他人議論紛紛,容珂卻露出笑意,含笑睨了蕭景鐸一眼:「既如此,就讓他們往回走吧。你現在就帶人回去,配合徐州都督,圍堵梁王。」容珂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不行,我得親自去。」


  「殿下,這怎麼能?」


  就連蕭景鐸也說:「你受傷了,回京好好養傷吧,洛陽的事有我。」


  「洛陽刺史是梁王的人,他這才敢光明正大地駐紮在洛陽,何況他手中還有鄭王,崔家也會聽他的話,向他敞開齊州一帶。他給自己備足了後路,顯然是有備而來,若是處理不好,恐會釀成大禍。」容珂堅定地搖頭,「他害怕自己出事,這才停在洛陽,留心腹在京刺殺於我,若是他自己坐鎮,現在絕不是這種局面。他犯過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遍,這次征討,一定是要我親自去的。」
.

  梁王坐在軍營里,和洛州刺史議事。


  「梁王,您為何放那八千人離開了?」


  「我將蕭景鐸借故叫到帳內,本是打算控制住他,從而靠挾制他來指揮他手下的軍隊。可惜他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早就防備著我,此計作罷,再把他留在身邊遲早是個隱患,他可是敢帶兩百人去偷襲突厥牙帳的人,我還信不過他呢!不如讓他帶著人離開,也算絕了後患。」


  「那……他們隊伍在前,對後面毫無防備,若我們趁機偷襲,將蕭景鐸的軍隊全軍殲滅,豈不是更好?他若是帶著軍隊到了長安,乾寧豈不是一下子就有了助力?」


  梁王搖頭:「乾寧本就有助力。我了解我這個侄女,我防著她,她又何嘗不是?恐怕她早就吩咐了人,早早帶人來京城護駕,依我看,多半是西南的人。當日沒能將她一擊而斃實在是失策,那些蠢貨還讓她逃到城外去了。等到了城外,後續的援軍很快就到,到時候再想殺她,簡直難如登天。」


  「那我們現在該如何?」


  「有了益州的軍隊,長安回到乾寧手中只是遲早的事。趁她收拾長安里的人,我們早做些安排才好。」


  洛州刺史很是不以為然:「梁王,我們坐擁洛陽,何必懼她?而且洛陽之後,齊州一帶也落入我們囊中,我們已經打通了後面的路,就算洛陽真的失守,我們退到清河就好了。清河再往東就是海,我們手裡有洛陽重城,背後亦有退路,就算打起來,靠著後方也能撐住幾年。更何況齊州是產糧之鄉,軍需後備肯定跟得上。」


  這是梁王的得意之筆,也是他苦心謀划許多年的成果。他借力打力,先是讓容珂和鄭王廝殺起來,然後接著征討鄭王的名義,光明正大領兵,最後扣下鄭王,聯合世家,反倒成就了自己的大業。梁王也很是感謝容珂,若不是她,世家怎麼會被逼到這種程度,又怎麼會讓他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梁王頗為得意地說:「我那侄女從小就不省心,走一步算三步,可謂機關算盡,智計百出,跟她作對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簡直是防不勝防。沒想到,她苦心謀劃了這麼多,反倒被我利用,替我鋪了墊腳石。」


  洛州刺史很是上道地恭維道:「屬下愚昧,看不懂梁王的智計,請梁王明示。」


  「我原本打算是控制蕭景鐸,進而控制他的軍隊,無論此計成不成,我之後都另有打算。若是成了,我便讓他的人去長安打先鋒,消耗益州的軍力,如果不成,那我便讓他帶人離開,再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挑起乾寧的懷疑之心。有蕭景鐸的軍隊攔在我們前面,益州的援軍就算要來征討我們,也得先解決蕭景鐸那八千人。現成的屏障,為何不用?」


  「簡直妙極。」洛州刺史俯手嘆道,「有了他們沖在前面,我們有更多時間排兵布陣,修生養息。而益州之人卻要提前和蕭景鐸對戰,蕭景鐸在軍法上頗有些天賦,有蕭景鐸牽制,益州的人只會疲於奔命,消耗氣力,我們正好一鼓作氣,大敗朝廷援軍,之後長驅直入,攻下長安。」


  梁王點頭,深以為然。他笑道:「姜還是老的辣,父親當年帶兵打下長安,囚父殺兄,父親能做的事情,我為什麼不能?若是容文哲在位就罷了,容琅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憑什麼壓在我頭上,號令天下?」


  洛州刺史附和,他們倆正在商討日後如何攻打長安,一個士兵掀帘子進來了:「殿下,西邊有斥候出沒。」


  「西邊?」梁王道,「應該是蕭景鐸的斥候。他還是不斷往我們這裡放斥候,他就這樣害怕我們追擊嗎?」


  洛州刺史討趣說道:「還不是因為梁王料事如神,這才會讓這位年輕的戰神都這樣忌憚。」


  被對手承認是一件非常驕傲的事情,梁王也得意地笑道:「他是個能人,可惜,只能將這個天才扼殺在萌芽了。」


  過了一會,士兵又跑進來報:「殿下,瞭望台的兄弟說,這次來的不只是斥候,後面的軍隊也跟著過來了。」


  「他想做什麼?」梁王驚疑地站起身,另一個士兵一路喊著「報」衝進來,「殿下,東邊也有大軍靠近,約摸有兩萬人。」


  這下就連沾沾自喜的洛州刺史也感覺不對了:「這是怎麼回事?蕭景鐸帶軍回來便罷了,東邊哪裡來的人?」


  「看旗幟,像是徐州都督。」


  「徐州?」梁王怒道,「好啊,她這是早就安排好了,恐怕我剛領兵出京,益州和徐州刺史就接到了密旨,想要卸磨殺驢。呵,這還真是我的好侄女!」


  此時消息傳遞慢,梁王敢在洛陽造反,一無天險二無地利,就是仗著其他州的人收到消息慢,等這些人聽到消息想要入宮救駕,梁王恐怕都要登基了。可是如今,前面有蕭景鐸的人攔截,後面有徐州的人切斷退路,進退維谷,梁王僅靠著洛陽哪能撐住?


  更何況,容珂這次也親自來了。攝政公主親臨,無疑大大鼓舞了士氣。沒過幾天,益州刺史也帶人追上來了,三軍將梁王圍成了一個鐵桶。


  跟著梁王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造反的罪名是洗不清了,這是砍頭誅族的大罪,既然已無退路,還不如跟著梁王拼一把,贏了就是從龍之功。崔家因為鄭王那一遭,現在也不遺餘力地支持梁王,若是梁王贏了,他們崔氏還有翻身的餘地,若是乾寧贏了……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長安,有六部宰相坐鎮,國事並不會出差錯,只要容珂和梁王之間決出勝負,誰能回到長安,誰便是主宰局勢的勝利者。


  梁王被三面圍攻,拚死反抗,容珂雖然看起來佔優勢,反而比梁王更急著結束這場戰爭。


  原因無他,宣朝今年已經發動三場戰爭了,一場外戰,兩場內戰,國庫早就支撐不住了。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梁王是造反,大肆破壞並不覺得心疼,但是容珂身後還有一攤子家業,她可耗不起。


  容珂當政以來,戰亂不斷,雖然邊疆外戰接連勝利,但是這對民生同樣是不小的消耗,算一算,梁王這一役,已經是第四場戰爭了,而這不過是容珂攝政的第三個年頭,戰爭比起前朝皇帝還要頻繁。前朝便是因為天災和戰亂亡了國,容珂可不敢拿自家的國運賭。


  直到如今民間都好端端的,沒有因為容珂頻繁發起戰爭而民怨載道,實在是個奇迹。然而世上哪裡有那麼多奇迹,百姓之所以沒有劇烈反彈,概是因為,容珂預先就做好了安排。這期間要花費多少心思,豈是外人能知道的?


  這場戰役,雙方都用命在搏,誰都知道,贏了便能榮華富貴,輸了便身敗名裂。就算戰死,只要自己的主子最後勝利了,自己的家人一樣會收到撫恤,梁王的士兵背水一戰,反抗尤為激烈,沒有人消極應戰,全都豁出命在打。


  長安里,雪片般的戰報不斷發回朝廷。容琅的目光牢牢鎖著洛陽的方向,崔太后枯坐宮中,等待最後的裁決,夏太后也成日念佛,保佑容珂如往常一樣,勝利歸來。


  江南水鄉,一個年輕精幹的郎君從田壟上走過,兩邊的農人看到他,問道:「五郎,你怎麼還不成親?」


  被換作五郎的年輕人靦腆笑了:「明月要從宮裡回來了,我在等她。」


  「喲,宮裡不是說不放人么,明月居然還能回來?」


  「對啊,她前幾月來信說,是攝政公主體恤她,特意破格放她出宮和親人團聚,還賞賜了她一大筆嫁妝。」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大夥樂呵呵地笑著,「你們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我記得當年明月被朝廷征走,之後你便一直沒有說親。好在明月要回來了,也不枉你等了她這麼多年。」


  五郎想起宮裡的心愛姑娘,嘴邊也浮起微笑。他不理會眾人的打趣,走到無人處,從貼身衣裳處拿出了一枚香囊。


  香囊上綉著明月和大江,正是應了他們倆的名字。五郎收起明月的綉品,看著西北長安的方向,喃喃道:「明月在信里說八月就能離宮了,現在,她應該已經走在路上了吧?她喜歡吃蓮子,我得多給她準備些。」


  沉浸在喜悅的五郎並不知道,他的明月,再也吃不到蓮子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