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造反
等長安里的消息轉了好幾個彎, 經過許多人添油加醋后,傳到詩書之地、衣冠之鄉齊州, 便已經成了崔太后毒害吳太後事敗, 現已被乾寧長公主囚在宮中, 很可能要被褫奪太后封號。
犯了大錯的女眷才會被剝奪封號,不過歷來被這樣懲罰的女子, 多是犯了眾怒的公侯夫人,以及被皇家拋棄的王妃皇妃,皇家自己的女兒除非牽扯到造反這種大事中,否則不會被褫奪封號。被降位的妃嬪屢見不鮮,但是堂堂太后,位尊名貴,怎麼能被剝奪太后之位呢?這簡直是比殺了她還要嚴重的奇恥大辱。
鄭王聽到這種消息,驚得從座位上一彈而起:「什麼?母親要被剝奪太后之位?」
皇后被廢不是新鮮事,但是廢太后, 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樁。鄭王想到這裡都覺得頭皮發麻, 母親要被廢了?這簡直荒唐,他絕不允許!
「殿下您冷靜。臣已經派人回長安打探了,想必不久消息就能傳回來。太后在宮中經營十餘載,積威深重,怎麼會被一個小輩廢掉?想必這都是謠傳,不足為信啊!」
「謠傳?」鄭王苦笑, 「廢太后這種話, 若不是有苗頭, 天下誰敢謠傳?」
隨侍聞言也沉默了,片刻后,說道:「鄭王殿下且等等,等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也好知道長安到底是什麼狀況。」
可是他們足足等了兩個月,都沒有等到報信之人回來。鄭王十四歲,這個年齡的少年最是衝動熱血,稍微有些不如意就炸了。
「為什麼傳信的人還沒回來?」
兩個月,傳信的人輕車從簡,足以在齊州和長安之間走個來回了。但是現在他們還是沒有回來,多半是被長安那邊扣下了。
隨侍心中也不住打鼓,若是有一星半點的消息回來,無論好壞,他們好歹心中有個底。可是一點風聲都沒有,反而最是惹人胡想。
鄭王就胡思亂想了兩個月,越想越害怕,恨不得立刻衝到太極宮裡,給自己的母親撐腰。跟著鄭王伺候的人不得不勸告:「殿下,您不可衝動。不如您遞一封帖子去崔家祖宅,拜訪崔氏長輩,聽聽長輩怎麼說。」
「拜訪長輩,又是拜訪長輩!」鄭王嘩啦一聲將桌子上的東西摔倒地上,站起來怒道,「你總是讓我去拜訪崔家長輩。我姓容,我才是鄭王,是齊州的長官,而不是崔家的傀儡!本王為何什麼事都要聽崔家的?」
「殿下,這種話說不得啊!殿下,殿下您要去哪兒……」
長安,太極宮。
文德殿內,崔太后急得團團轉,見到宮女,連忙衝過去問:「打聽到了嗎,鄭王怎麼樣了?」
「太后。」宮女怯怯地看了崔太后一眼,「鄭王殿下,起兵了……」
起兵了。崔太後身子往後仰了一下,好容易才穩住身形:「他這麼就……起兵了呢!志兒啊,她就在逼著你造反啊!你怎麼能起兵呢!」
兩儀殿內,容珂將奏摺狠狠扔到地上:「你們一個個給崔家說話,給鄭王說話,看看,你們口中有世家之德的鄭王都做了些什麼!」
奏摺就砸在袁尚書腳下,袁尚書沒有動,還是段公彎腰建立起來,拉開看了看,無奈地嘆了口氣:「鄭王他……年輕氣盛,走岔了路啊。」
段公將奏摺遞給袁尚書,袁尚書這才接過來看。看完之後,就是袁相也沒什麼話可說:「鄭王才十四,少年氣性,指不定是被身邊人蒙蔽了,這才作出這等事。」
白嘉逸是補闕,雖然僅有從七品,但是卻是天子近臣,可以和宰相同堂議事。聽了袁相的話,白嘉逸說道:「袁相這話不妥,便是少年氣盛,十四也該明事理了。造反這等傷天害理、大逆不道的禍事,豈是因為年少就可以輕輕掀過的?若是如此,年輕人殺人放火,只需事後說一句年少無知,豈不是都無罪了?」
袁相和崔家淵源甚廣,若是平時,一個晚輩敢這樣和他說話,袁相早摔袖子了,可是現在袁相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鄭王帶著人在齊州起兵,就算打了清君側的名義,也不能改變他帶兵造反的事實。
親和世家的袁相被堵住了口,段公向來都是老好人,現在他看出了容珂的意思,除了嘆氣,也不能反對什麼。畢竟,容珂現在占理佔法,她想做什麼,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攔了。
丞相中主舵的兩個人都啞巴了,其他丞相更不會多說什麼。容珂終於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局面,她挺直了腰,朗聲說道:「鄭王起兵,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當以謀逆亂黨之罪論處。念他是高祖嫡子,崔太后唯一的子嗣,便再給他一次機會。若是他迷途知返,尚可從輕發落,若不然,一概按律處置。現派人前去圍剿鄭王極其黨羽,諸位相公,心中可有主將之選?」
遠征吐谷渾的隊伍年初才出發,四月傳回戰報,蕭景鐸在庫山遭遇吐谷渾,大敗敵軍,首戰告捷。這幾日不時有捷報傳回,前幾日軍士送回消息,耿睿老將軍已經帶兵打到了吐谷渾腹地,他們兵分兩路,一路由耿睿老將軍親自率領,另一路由承羲侯蕭景鐸率領,深入積石山,欲要攻其牙帳,活捉吐谷渾可汗。吐谷渾的勝利只是時間問題,這種時候,朝中武將還在外抗敵,鄭王卻領人在國內叛亂,這已經不僅僅是造反的問題了,他這是誤國。
雖然吐谷渾的勝利近在眼前,但是遠征的部隊也不能勝利后就立馬飛回來,現如今留守京師的兵力並不夠,而且很多能將都隨著遠征軍出去了,現在倉促間找人去平叛鄭王,一時半會,還真沒什麼合適的人選。
隔日早朝,全朝也在商議這件事。
容家的人素來有貌美善戰的美名,一致對外時很是齊心,手段也夠狠。崔太后能被逼到這種地步,新安大長公主、梁王等也出力不少。現在聽說要出擊鄭王,王族們也都活躍起來,容家沒有蠢人,現在他們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次平叛不只是容珂和鄭王之間的戰爭,更是皇族和世家之間的戰爭。若是打贏了,數百年來世家把持朝政,甚至比皇族還是勢大的局面,即刻就能扭轉。
梁王和齊王都請戰,這次是容氏和世家的戰爭,容珂很大方地選了皇族人出戰。當年高祖帶著玄鐵騎掃蕩天下,平定四方,如今,容氏的子侄將再次踏上先輩的征程,用戰績告訴天下人,這片土地究竟聽誰的。
梁王和齊王各領了一道行軍總管,即刻便帶兵出京。他們走後沒多久,吐谷渾的戰報送回長安,說是吐谷渾可汗已死,他們俘虜人數千餘,牛羊二十萬,正要班師回朝。
容珂直接下了急召去軍中,讓蕭景鐸不必回京,直接帶人去齊州平叛。
身上挎著加急戰報的士兵一路疾馳,到了軍營也不勒馬,幾乎是滾著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站崗的士兵連忙去牽馬,送信士兵剛剛站穩,就拉住巡邏的士兵問:「將軍在哪兒?」
「大營里。」
士兵抹了把臉上的灰,飛快朝正中的大營跑去。
「將軍,有軍報!」
「進來罷。」
親衛掀開帘子,這才放行。送信人走到案前,單膝跪地,雙手奉上密信:「蕭將軍,朝廷發來的加急詔書。」
案后的人抬起頭,他一身甲胄,燭台的光映在黑色的鎧甲上,冰冷又堅硬,而等他抬起頭來,彷彿將簡陋的軍帳都照亮了。他冷淡的神色配上冰冷的鎧甲,竟然意外相得益彰。
送信人眼角隱隱掃到蕭景鐸的動作,頭又往下低了低。這就是軍中有名的蕭將軍,兩年前他帶著人剿滅突厥,現在又率領右軍掃蕩吐谷渾,他的赫赫戰功和他的容貌一樣出名。這樣一個高高瘦瘦、白凈漂亮的人走在軍營里實在太扎眼了,走在哪兒都少不了被人圍觀,可是等提起他的名字,再混的兵油子都不敢冒犯。
蕭景鐸治軍之嚴在軍中是出名的,送信的士兵知曉蕭景鐸的規矩,當下跪在地上也不敢插科打諢。可是他呈上信件后,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后話。他偷偷抬眼,發現他們的玉面戰神垂眸看著信封,手指在封皮上拂動,雖然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但莫名讓人覺得他在笑。
送信士兵腦子一抽,忍不住問了一句:「將軍,你怎麼不拆信?」
這句話一說完送信士兵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果然蕭景鐸抬起頭的神色不大好:「逾越,念你傳信有功,這次不予懲罰。若有下次……」
「不會有下次了。」送信士兵連忙接話。他趕緊低頭,往外邊撤退:「不敢打攪將軍,屬下告退。」
他走了一半,突然又被蕭景鐸叫住:「殿下她怎麼樣了?」
「殿下?」送信士兵問,「哪個殿下?」
士兵看到他們的將軍抬頭抵住眉心,看起來很是無奈:「自然是乾寧殿下!」不然還能是哪個?
親王公主,乃至皇后,都可稱殿下。送信士兵覺得自己很委屈,宮裡那麼多殿下,誰知道蕭景鐸問的是長公主啊!
「長公主一切都好。只不過這幾日京中多事,再加上兩線打仗,長公主要處理兩地的戰報,還有朝中內政,頗為繁忙。」
鄭王的消息吐谷渾這邊也聽到了,這麼多政務堆積在一起,她晚上指不定要忙到什麼時候。而宮內又不太平,恐怕她睡都睡不好。蕭景鐸眼睛盯著筆格,過了一會,轉頭看向傳信士兵:「你怎麼還在?」
士兵被問得目瞪口呆,他見蕭景鐸久久沒說話,以為有什麼要吩咐的,這才一直等著。可是蕭景鐸想了那麼半天,就只是趕他出去?
上頭人的心思果然猜不透啊,傳信的小兵一邊想著,一邊告退:「屬下這就告退。」
等大帳里沒人後,蕭景鐸的視線又移到信封上,上面寫著清雋有力的幾個楷字:「行軍總管蕭景鐸親啟——乾寧。」
信封內也是一樣的字跡,可見都是出自同一人。隨著容珂親筆手書一同傳來的,還有鄜州的符令。
任蕭景鐸為鄜州都督,率軍直赴齊州,隨梁、齊二王平叛。
大軍拔營時,蕭景鐸沒有隨著大部隊一起走,而是帶著右軍,取道鄜州、潞州,直奔河北道。
蕭景鐸在潞州遇到了梁王的隊伍,鄭王從齊州出發,之後便一路向洛陽挺進,看來是打上了洛陽的主意。
可是沿路這麼多刺史都督,他們又不是瞎子,怎麼能任由鄭王過境。而鄭王才十四歲,仗著一股衝動勁起兵,想回長安救母,可是他自己卻沒什麼實際經驗,連政務都由長史代勞,更別說領軍打仗。沒過多久,鄭王軍隊內部就爆發了內訌,鄭軍指揮權不明,軍令也是朝令夕改,手底下這些將領誰都不服誰,誰都想要指揮全軍,而鄭王自己還壓制不住。雖然有崔家的人隨行幫襯,但是和隴西貴族出身的容氏不同,崔家修史編書、處理文政就罷了,行軍打仗卻是致命短處,有他們幫襯,鄭王反而越發不知道該怎麼辦。等一正面遇到蕭景鐸、梁王的軍隊,鄭軍立刻土崩瓦解,一瀉千里。
這場仗,贏得毫不費功夫。
蕭景鐸本來也沒把這場戰爭當一回事,他只是替容珂出來收拾殘局罷了。畢竟這是皇室和世家的較量,梁王和齊王的戰功都是自己的,容珂同為皇族,沒有功績哪能說得過去,所以只能千里迢迢調來蕭景鐸。蕭景鐸的功勞,自然就算在容珂頭上了。
他們輕輕鬆鬆便打散了鄭王的主力軍,甚至還生擒了鄭王。蕭景鐸和梁王的軍隊同行,押送鄭王回京。
大軍駐紮要離城十里,也不許臨近農田,他們只能找了處平坦地方紮營。如今已經離開了洛陽城,等再過一天,就能走出洛陽邊界了。離開了洛陽,長安就近了。若是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一天就能騎馬從洛陽趕到長安,不過蕭景鐸帶著軍隊,軍中大部分都是步兵,林林總總消耗下來,總得走四五天。
親衛在大帳外喊了一聲,蕭景鐸應聲,一個全身都掛著精甲的親衛才掀帘子進來:「都督,梁王請你到大帳議事。」
「何事?」
「傳信的人說是鄭王的事,鄭王昨日絕食了,梁王不知道該怎麼辦,特來找都督商議。」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你絕食有什麼用?蕭景鐸放下手中的卷冊,戰場上士兵殺敵數目都對應著不同的功勛,敘功冊便要他這個主帥來寫。蕭景鐸放下剛寫了一半的敘功冊,站起來說道:「走吧,且去梁王的營帳看看。」
營帳里,一見蕭景鐸來了,梁王立刻迎過來:「你可算來了,鄭王真是快將我愁死了。」
蕭景鐸的眼睛從梁王身後掃過,帳內東南角架著一具鎧甲,寒光四射。屏風后是一張行軍床,外間擺著桌案,地上鋪著一條波斯毛毯。梁王貴為親王,但是看大帳里的擺設,還算節儉。
蕭景鐸沒有接梁王的話,而是問:「齊王殿下呢?」
「他去看鄭王了,隨後就到。」梁王示意蕭景鐸往後走,「坐吧,我們不等他了,先商量罷。」
蕭景鐸卻不動。他看著梁王的眼睛,慢慢道:「梁王殿下,您是親王,帳內怎麼不見伺候的人?」
梁王笑容不變,問:「區區下人,承羲侯問這個做什麼?莫非,你信不過我?」
「是你信不過我。」蕭景鐸眼睛向後掃去,露出瞭然的笑意,「你怕我多心,所以特意將帳內的親衛侍從都打發出去。如果我沒猜錯,現在大帳外面,應該圍滿了士兵罷?」
梁王保持著爽朗的笑意,一手背在身後,定定看向蕭景鐸,蕭景鐸亦平靜地回視。過了一會,梁王說:「承羲侯這次又平定了吐谷渾,你今年才二十三歲吧?年紀輕輕便已經取得如此功績,我敬你是個少年英雄,我們謀一樁大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