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太后

  入夏后, 天越來越長,晚間的活動也多了起來。


  酒肆里, 孫進士正給另兩個人斟酒。


  「自從放榜之後, 大家各奔前程, 竟然越來越少見了。當年我們二十餘人同中進士,那時我們金榜遊街, 雁塔題名,那是何等風光,這才幾年過去,竟然已經物是人非,大家宦遊四海,連人都聚不齊了。」孫進士很是感慨,說道,「人生之際遇實在莫測,我記得我們那年科舉非常波折, 又是泄題又是重考, 奚文驥奚兄的文采多麼出色,他的天對可謂絕響,還因為寫的太好而避居第二,在當時名震長安,誰不稱讚一句才子。然而現在奚文驥外放在其他地方,很少有詩作傳回長安, 漸漸都少有人提起他了, 何其唏噓?同年中奚文驥尚且如此, 更別說其他人。說起來,我們同一批進士中,還屬你們二人走的最好。」


  今日孫進士不知怎麼了,很是感傷世事,特意找蕭景鐸和白嘉逸來喝酒。蕭景鐸人雖然坐在這裡,但心裡卻在想銀梟衛的事情。


  銀梟衛如今剛剛成立,百廢俱興,正是需要花費功夫的時候。從外面看,銀梟衛行走宮廷,特權無數,不知道有多得意,但是蕭景鐸這個身在其中的人,卻知道在全然保密的情況下運行這樣一個特權機構,是一件多麼兇險的事。


  尤其是如今銀梟衛就是乾寧的象徵,無論如何,蕭景鐸都不能讓這支隊伍從內部崩塌。如今銀梟衛除了替容珂出面逮捕江安王餘孽,還負責著打探消息,將長安內各戶人家的動向傳到容珂跟前,這委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蕭景鐸心裡想著打探情報的事,對孫進士的話可謂左耳進右耳出,他想著有白嘉逸在,肯定用不在自己應酬,所以大膽地走神。然而沒想到,白嘉逸也垂眸坐在一側,不知道在想什麼。孫進士頗有感慨地說了好些話,到最後,發現竟然無人應和。


  孫進士都有些惱了:「蕭、白二位同年,你們在想什麼,竟然如此入神?」


  蕭景鐸和白嘉逸雙雙回過神:「怎麼了?」


  「唉,你們倆都是大忙人,出來喝酒都頻頻走神。」孫進士嘆氣道。


  「是我的錯,方才疏忽了。」蕭景鐸道。


  「哪裡。」孫進士搖頭,「你已經是承羲侯了,現在還是禮部侍郎,當然和我這等閑人不一樣。今年七月加了制科,這幾日禮部恐怕正忙得不可開交,我還把你叫出來,原本就是我的不對。」


  每年三月都要舉行春闈,這是常科,前幾日乾寧長公主剛剛下詔,臨時加一場科舉考試,這就是制科了。科舉是禮部主管,臨時加了制科,可想禮部這幾日該多忙。


  但是蕭景鐸晃神,還真不是因為制科。


  他心裡有些尷尬,但也只能模糊地應下,讓孫進士繼續誤會下去。孫進士稱讚道:「蕭侍郎還真是盡職盡責,到現在還想著制科的事。話說三月的春闈剛過,為何七月又要加試?」


  「人才總是不嫌多的。」白嘉逸笑道,「多為朝廷吸納些英才,這難道不好嗎?」


  孫進士已在宦海里沉浮了好幾年,對朝堂這些門道也漸漸摸出規律。聽到白嘉逸的話,孫進士搖頭:「白兄弟這話不對。科舉確實是為了網羅天下英才,但是現在這位,卻不是。」


  蕭景鐸放下酒杯,朝孫進士看了一眼,白嘉逸也笑著不說話。孫進士繼續說道:「她現在越來越橫行無忌了,朝堂本是商議國家大事的地方,而她卻搞出些探子出來,帶著面具公然在朝廷中行走,把整個皇城都搞的烏煙瘴氣。現在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話說的不對,就被這些探子告了密狀。唉,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繼續多久啊!」


  「可是,公主攝政以來,並不曾下過不妥的政令。內政外交,她哪一樁不是處理的妥妥噹噹?」


  孫進士聽了蕭景鐸的話后一時無言,這樣想來,似乎乾寧在朝事上確實沒出過差錯,若她是個男子,天下人必然欣喜若狂,大宣這是出了個少年明君啊。但是偏偏,她是個女子。


  「女子總歸要相夫教子,現在天下太平,沒什麼要緊事,她還能穩住大方向不錯。但是若是出了事,她一個女子怎麼能處理得了?這些事情終究要男子來做。」


  蕭景鐸將酒樽放在桌子上,覺得已經沒什麼說話的必要了。白嘉逸饒有興趣地問:「孫同年,你為什麼對長公主有這樣大的偏見?」


  「唉。」孫進士又忍不住嘆氣,「女戒里說得明明白白,女子要貞順婉約,但是這位長公主呢?她殺了叔叔,滅了憫太子一脈,還將吳太后氣得病倒了。這是女子該做的事情嗎?」


  「可是這是一個當權者該做的事情。」蕭景鐸站起身,不想再待下去了,「侯府里還有事情,我先告辭。」


  白嘉逸也跟著起身,孫進士苦水倒完了,乾脆和他們一起出門。走到拐角處,孫進士悄悄對白嘉逸和蕭景鐸說:「今日的事情,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啊!被銀梟衛的人聽到就麻煩了。」


  蕭景鐸笑了,說:「好。」


  蕭景鐸回府後,屏退下人,這才將手下叫了出來:「消息打探到了嗎?」


  這幾日銀梟衛的規矩漸漸明確起來,比如同級之間戴著面具互不透露身份,但是下見上卻要摘下面具。雖然摘面具的起因和原委很是荒唐,但是這樁規矩還是流傳下來了。


  手下將蕭景鐸要求的東西雙手呈上,嘴裡說道:「侯爺,幾個公府的暗線已經埋好了,傳消息的渠道還在試探,這是今日他們傳出來的消息。」


  蕭景鐸接過後,隨手翻了翻就放下。「好。鄭王府呢?」


  「鄭王府很難。王府的人都是直接從宮裡撥的,我們的人不好混入,而且裡面魚龍混雜,我們也不敢發展內線,生怕混入姦細來。」


  「謹慎些沒錯。」蕭景鐸道,「既然鄭王府里的人都是宮裡出來的,那便傳給統領,讓他們從宮裡埋線吧。鄭王府的事,你們不必操心了。」


  「是。」


  外面傳來腳步聲,屬下頓了頓,對蕭景鐸行了一個禮,扣上面具后就消失了。等秋菊推門進來后,只看到蕭景鐸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正低頭翻閱東西。


  「侯爺,這幾天天氣熱,這是廚房熬的蓮子羹,清熱下火,我給你送過來了。」


  「嗯。」蕭景鐸頭也沒抬,隨意道,「放下吧。」


  「哦。」秋菊一邊放食盒,一邊問道,「侯爺,定勇侯府派人過來了,說老夫人請您回去。」


  「現在?」


  「對,人已經在門房等著了。」


  蕭景鐸卷過一頁書,說道,「我現在還有事,先讓他們等著吧。」


  讓老夫人的人等著……秋菊心裡顫了顫,應道:「是。」


  等秋菊出去將蕭景鐸的原話轉述給定勇侯府的人後,她本以為對方要跳起來,沒想到對方卻很是平靜:「承羲侯說的是,侯爺的公事自然要比我們重要得多,既然侯爺有事,我們等等就好。」


  秋菊頗感神奇,若是從前,他們清澤園哪敢怠慢老夫人的人,可是如今,定勇侯府派人過來,蕭景鐸隨口一句話,就能讓他們點頭哈腰地應下。


  許多事情,果然已經不一樣了啊。


  這時候,守衛重重的書房裡卻空無一人,本該在處理公務的蕭景鐸已經換了身衣服,行走在乾寧公主府。


  公主府里的人對這副景象見怪不怪,每日都有許多銀梟衛在公主府里走動,最開始她們還會避開,等次數多了,侍女們也就習慣了。有時迴廊上會走來其他帶著面具的銀梟衛,這些人遠遠看到蕭景鐸身上的銀紋,馬上就會側身行禮:「右使。」


  銀梟衛裡面分了左右兩部,蕭景鐸管的是右部,負責朝堂上的事情。但是左右兩部之間隔閡卻很大,以蕭景鐸在銀梟衛中的地位,都不曉得左部負責什麼、手下有多少人。左右兩部之上還有統領一職,總管左右兩部,隨行在公主身側,負責宮廷裡面的秘聞和人手。統領比蕭景鐸要高一層,他只知道這位統領原來是容珂身邊的暗衛,經歷高祖、文宗兩朝,算得上是看著容珂長大,是她身邊最老也最信任的人手。統領沒有明面上的身份,對容珂忠心耿耿,也因得如此,容珂才會將宮廷這一塊交給這位暗衛,並且還將銀梟衛內最高的統領一職授予他。


  蕭景鐸暗暗想著,這一看就是容珂慣常的制衡手段。銀梟衛統領總領全軍,是距離容珂最近的人,但是勢力範圍卻僅限於宮廷,外面並沒有多少手下支撐,統領之下又分左右兩部,這兩部互不相干,多半還是競爭關係,這樣的話左右使就算掌管著朝堂外的實權,勢力也不會無限膨脹。


  有些人天生就屬於那個位置。


  今日遇到孫進士純屬意外,可笑的是這個書獃子還當著蕭景鐸的面說容珂和銀梟衛的不是,蕭景鐸都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不過不可否認,孫進士的話,其實就是朝中大部分人對容珂的態度。


  在他們眼中,容珂先是一個女子,隨後才是攝政公主。


  但是蕭景鐸卻知道,容珂是一個值得追隨的明主,這一點無關男女。如今不過是第二年,且看著吧。


  而等蕭景鐸到了議事廳,卻發現空無一人。


  「殿下呢?」


  伺候的侍女支支吾吾:「殿下她……她說最近大理寺呈上來的冤案子太多,她得去體察民情。」


  「體察民情?」這種話蕭景鐸信都不信,以他對容珂的了解,這位祖宗絕對是心血來潮,拋下一堆政事,到外面玩去了。


  「這位祖宗……」蕭景鐸頭痛,「她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外面想害她的人有多少,居然還敢自己跑出去。她從哪兒走了?我去找她。」


  侍女哆哆嗦嗦指了個方向,蕭景鐸什麼都沒說,立刻走了。


  容珂確實是為天分極高的明主,但是這位明主,卻時常在搞小動作。


  等蕭景鐸把容珂逮回來,再親自把她送回公主府,日頭已經西斜了。


  這時候他才想起,他似乎還晾著幾個人。


  定勇侯府的人在門房坐了一下午,茶都喝涼了好幾壺,可算見著了曾經的大郎君。


  世事的變遷真讓人唏噓,他們面對著自家大公子,連臉色都不敢擺,只能客套地說:「郎君,老夫人讓您回去一趟。」


  「為何?」


  「這幾日吳太后病重,老夫人想帶著蕭家全府去給吳太后請安,您雖然已經分府,但這種事情……」


  蕭景鐸已經聽明白了,但是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太后病重,侍疾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們遞上帖子,宮裡會允嗎?」


  「宮裡的事奴不敢多言,但我們的孝心總是要到的。」


  蕭景鐸一直看著傳話人,直把對方看的冷汗涔涔。而到最後,蕭景鐸卻輕輕笑了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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