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祭祀
容珂挑了挑眉, 目光壓迫下來:「你為什麼這樣說?」
蕭景鐸本來是猜測,結果一聽容珂這樣問, 他心中怪異的感覺更甚:「臣是禮部郎中, 祭祀本就是分內之事, 便是殿下您不許,臣也要和尚書請求隨行的。」
容珂覺得很是意外:「你去做什麼?」
蕭景鐸嘆了口氣, 仔細解釋道:「殿下自小聰穎,自然覺得什麼都控制在掌中,但是離開京城后,形勢便大大不同了。殿下此次離京,雖然是為了國家大事,但是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臣不敢讓殿下孤身離京,也自知勸不動你,只好請求隨行。」
「這些問題我自然知道。我身邊帶著宮人侍衛上千,就算有危險, 也不會傷及到我。」
「臣不敢賭, 寧願求個心安。」
殿內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容珂說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罷。」
「殿下?」
「隨行的事情,回去讓禮部尚書安排。這是你們禮部的事情,我懶得插手。」
蕭景鐸明白這便是默認了, 他放下心, 臉上也放鬆下來:「謝殿下。臣告退。」
二月初, 乾寧公主帶著一眾屬臣,前往帝陵祭祀祈福。
程慧真作為新進來的女官,不知道撞了哪門子福氣,竟然被乾寧公主看重,這次也隨行在側。
代州、并州的雪患依然嚴重,長公主為了快些解決這樁事情,下令讓全隊急行。奈何天公不作美,剛走出京畿地界,便遇到了山雪封路,官道被堵了。
探路的人派出去三批,最後,祭祀的隊伍慢慢啟動,要朝別處繞路。
「這天可真冷。」隨行的宮女搓著手說話。
「可不是么。好在已經找到了路了,只要穿過這座山,就能併到前方的官道上,到時候沿途有官驛,我們這些隨從就好受很多了。」
程慧真尋常最是怕冷怕熱,現在她聽到這些話,卻反常地沒有應和。
遠處似乎傳來鳥叫的聲音,程慧真的神情愣了愣,隨即裝作不經意地站起身:「馬車裡太悶了,我出去透透氣。」
程慧真將兜帽蓋住臉,下了馬車后,疾步在雪地里走。等侍衛隊走遠之後,枯樹後走出來一個人:「程女官,你說的話可作準?」
「自然作準。」程慧真拉緊兜帽,卻還是遮不住惴惴的神色,「你為何來找我?崔太后不是說了嗎,為了避人耳目,我們要少接頭,尤其我如今在乾寧身邊當值。」
來人卻冷笑了一聲:「我總得確認下消息罷?此事事關重大,若是出了差錯,你一個庶族女子可擔待不住。」
這人是世家眷養的武士,話里行間都是對寒門和庶民的不屑。程慧真懶得和他爭辯,不耐煩地問:「你到底要問什麼,快些說,我沒時間陪你在外面耗。」
「不過是得了崔太后的青眼罷了,竟然現在就盛氣凌人起來。」來人語氣並沒有變得客氣,反而越加嘲諷。然而話音剛落,他的語氣卻突然變得鋒利:「在什麼時候?」
「什麼?」
武士很是不耐煩:「乾寧這次出事,具體在什麼時候?」
程慧真這才聽明白這個人在問什麼。程慧真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畢竟這是她死去的年份。她記得這年的雪一直下個不停,從冬天下到開春,好些地方都遭了災。都進了二月,天氣還是冷得讓人心寒,在一個風雪呼嘯的日子,乾寧公主遇刺的消息傳回了長安。
二月初,乾寧長公主帶著眾多臣子去帝陵祭天祈福,沒想到走到半路,卻被刺客暗算。這些都是皇家秘聞,程慧真無緣得知乾寧公主為什麼遇刺,具體的日子和遇刺手法更是不會了解。但是乾寧遇刺這件事,卻是實實在在發生了,前世因為這件事,還在長安里鬧起不小的風浪。緊接著,就是那場讓程慧真心驚膽戰的混戰。
現在崔家的這個武士突然提起這件事,倒讓程慧真又陷入回憶之中,死前的恐怖畫面彷彿也出現在眼前,而且程慧真尤其不解,她的記憶停止在乾元二年,那她為何知道蕭景鐸日後封官加爵的事情?這些事情越想越膽寒,程慧真神情恍惚,武士等的不耐煩,又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我問你具體的日子是哪一天,你發獃做什麼?」
程慧真回過神:「具體的日子……」她暗暗皺眉,刺殺是秘聞,消息被皇家捂得嚴嚴實實,要不是當朝攝政公主遇刺實在不是小事,恐怕一點風聲都不會傳到外面。崔家的人問她具體是哪一天……這程慧真怎麼會知道?
然而,這些大實話是不能告訴對面的這個人的。程慧真飛快地轉動腦筋,刺殺公主又不是小事,今夜風雖然大,但是雪已經停了,刺殺必然要找一個雪大的日子,這樣才能掩蓋行跡……這樣想著,程慧真說道:「具體的日子我記不清了,但我卻記得是個風雪極大的日子,我看這幾天離開官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恐怕,就在明日或後日了。」
崔家的人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也是。如果是明后兩天,那我們就該準備起來了,最好一石雙鳥,等刺客殺死乾寧之後,我們當場捉拿刺客,好扳倒另一家……」
他們倆正說著,突然聽到遠處的隊伍中傳來嘈雜聲,隱隱還夾雜著侍女的尖叫。
程慧真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怎麼了?」
崔家的武士卻大喊一聲不好:「糟了,事情有變!」
崔家人幾步就跑入夜色中,程慧真在原地愣了片刻,也連忙拎起裙子,顧不得凜冽的寒風,快步朝隊伍中跑去。
聽聲響,似乎是乾寧公主的車駕那頭傳來的!
……
天色漸漸黑了,路也越來越難走。
蕭景鐸隨行,見這一段路不好走,特意去容珂的車駕走了一趟。
公主依仗盛大講究,乾寧的馬車是隊伍中最大最華麗的,足有尋常馬車五六倍大,外面還跟著宮女、侍衛。蕭景鐸走到車駕,卻發現守衛稀疏。
「殿下呢?」
「殿下先馬車裡顛簸的厲害,剛剛下車散心去了。」
蕭景鐸看了眼天色,暗自皺眉,這種時候出去散心?
「她去哪裡了?」
侍衛指了個方向,蕭景鐸連忙朝那個方向趕去。
容珂帶著人在山路上走,隨行的女官小心提醒:「殿下,您不要走在外面。天黑了路滑,小心腳下的石子。」
容珂停下腳步,舉目去看重重山巒,大好河山被白雪覆蓋,宛如銀練,極為壯闊。
「京畿地界尚且如此,不知天下又是何等景緻。」容珂有感而發。
這片山河如此壯麗,怪不得古往今來這麼多人,都為了那個位置打的頭破血流。
明月給容珂緊了緊披風,嘴裡忍不住抱怨道:「暖爐怎麼還沒取過來,公主畏寒,受不得涼。向卉,你要不去催一催?」
向卉猛然被點名,嚇了一跳:「應該已經在路上了,我去若是走岔了就不好了。稍微等等,馬上就到了。」
「可是這天也太冷了。」另一個宮女勸道,「殿下,要不我們回去罷?」
「先等等。」容珂卻說,「你們隨我去前面看看。」
積了雪後山路很是不好走,容珂身體動了動,向卉下意識伸手去扶。容珂觸碰到向卉的手,不經意地問道:「你手怎麼這麼涼?」
向卉手指輕顫,道:「許是……吹風太久了吧。」
容珂沒有說話,手指微動,卻碰到一片冰涼。她抬頭,眼睛明澄澄地看著向卉:「你袖子里是什麼?」
向卉沉默了一瞬息,突然發難,抽出匕首就朝容珂的心口刺來。
這些變故發生在瞬息之間,誰都沒想到向卉會突然發難。容珂小時候亦是精修騎射,這種時候反應極快。然而朝服累贅,不比騎裝方便,容珂即使很快躲開,還是被匕首傷到了肩膀和左臂。
隨行的侍女們都被這個變故驚呆了,乾寧出行,侍衛自然不會少,可是她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危險竟然出現在內部。
明月驚叫一聲,連忙喊道:「向卉你瘋了!來人,護駕!」
片刻的功夫,很多黑影朝這個方向圍來,說不好是敵還是友。容珂手掌捂在傷口上,鮮血透過她的手指往外流。她毫不理會自己被逐漸包圍的困境,而是固執地盯著向卉的眼睛:「為什麼是你?」
向卉是永和宮四大女官之一,夏嵐管容珂宮裡的內務,向卉便負責著外務。向卉反水,這一點許多人想都不會想。
向卉已經淚流滿面:「公主,您做的很好,可惜您終究不是男子。」
意外發生,好些人聽到了聲音,慌忙朝這裡趕。蕭景鐸一直在找容珂,等聽到女子的尖叫聲,他心裡咯噔一聲,連忙朝聲音處趕去。
他是最快趕到的,蕭景鐸剛剛過來就看到一個女官手裡握著刀,刀尖上還往下滴著血。蕭景鐸心裡狠狠一驚:「殿下!」
事到如今,已然沒有回頭路。向卉橫下心,再次握著刀向容珂刺去,刺客安排好的其他人也一同圍上來,混亂中,只聽到女眷中爆發出一陣尖叫。「殿下小心!」
容珂身上有傷,猛然重心不穩,朝山崖下落去。明月幾個女官嚇得尖叫,拚命伸長手去拉,但還是沒有拉到。
「殿下!這可怎麼辦?」
「我方才看到一個人拉到公主了,只可惜站的太后,他也一同掉下去了。」
「我也看到了,似乎是承羲侯。」宮女們回頭望了一眼,「承羲侯站的比我們還靠後,怎麼會……」
「別說這些了,快派人下去尋殿下!」
明月幾人提著裙子往回跑,跑了幾步就看到程慧真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山崖發獃。
「程女官?你怎麼了?」
「沒什麼。」程慧真回過神,低頭掩飾自己的神情。她方才聽到響動,連忙跑過來查看,剛剛走近就看到蕭景鐸的背影,程慧真既驚又喜,還沒來得及提醒蕭景鐸危險,就看到他直接朝山崖衝過去了。
明月幾人沒來得及拉住乾寧,因為她們想的是站穩后再去救人,而蕭景鐸最先考慮的卻是救人,而不是站穩。所以不出預料,蕭景鐸最先拉到乾寧,但也最先摔下去。
程慧真又朝幾乎陡直的山崖望了一眼,很是想不通,蕭景鐸為什麼要這樣做。
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到程慧真身邊:「你不是說在明天后天嗎?」
程慧真心中一凜,連忙掩飾道:「可能是乾寧臨時出來散步,這才導致刺殺提前了吧。」
「倒也是。」對方接受了程慧真的解釋,「可惜提前了太多,我們的部署還沒來得及做完。不過事到如今,只能想辦法補救,那個行刺的女官已經被看押起來,我現在派人去崖下殺死乾寧,然後就將所有事情推到吳太后和江安王身上。到時候,我們就能一箭雙鵰,坐收漁翁之利。」
程慧真不敢多說,生怕暴露自己,於是乾笑著點頭:「實乃妙計。」
外面不好久待,程慧真低下頭往回走。走了兩步,她還是沒忍住回頭去看墜崖之地。
蕭景鐸也一起摔下去了……想必崔家和吳太后都會派人下去刺殺,蕭景鐸應該不會被牽連吧?
……
蕭景鐸也沒想到自己剛找到容珂,就看到這樣驚嚇的一幕。
他眼睜睜看著容珂受傷落崖,那一瞬間他什麼都不敢想,立刻撲過去救人。可惜的是他雖然拉住了容珂,後面卻沒有人接應,他們倆只能一起摔下去了。
蕭景鐸感受到身後騰空,唯一能做的就是護住容珂的要害處,想多年前初遇時那樣,好歹不要讓容珂受傷。
好在今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這個山崖雖然陡峭,但是有雪緩衝,至少不會撞到尖利的岩石。等到了山脈下面,草木雜樹越來越多,蕭景鐸借著枯樹卸除下落的力道,借勢幾次后,他們總算穩了下來。
此時已經到了山底,雜石遍布,好在他們的速度已經很慢了,要不然性命堪憂。蕭景鐸活動了一下渾身關節,感覺除了些皮外傷,骨頭並沒有出事。他大大鬆了口氣,連忙去看容珂的傷勢。
容珂本就受傷,再加上落崖的驚嚇,現在早就暈了過去。蕭景鐸舉起護著容珂的那隻手,只看到滿目的鮮血,觸目驚心。蕭景鐸緊緊皺起眉,低聲去喚:「殿下?殿下!」
容珂毫無反應,許是失血過多,她的臉蒼白得嚇人。蕭景鐸在寒風中呼出一口白氣,朝四處看了看,小心避開容珂的傷口,抱著她去尋落腳之地。
她不會有事的。當務之急,要先給她處理傷口,天氣這麼冷,絕不能再讓她失血了。
好在蕭景鐸在終南山生活過一段時間,對山中的地勢還算了解。他順著樹木走,還真在一個僻靜處找到一個山洞。
山洞外面被枯枝遮著,扒開樹枝,裡面是一個還算乾燥的山洞,看樣子像是山中獵戶留下的。獵戶每次入山,一走就要三四天,若遇到大雪封山,難免要在山洞裡過夜,所以洞中乾柴、傷葯都是備好的。山洞裡面有一塊巨石凸出地面,面前算是平坦,被獵戶鋪了皮毛,看起來像是臨時的床鋪。這種時候也顧不得計較這麼多了,蕭景鐸俯身將容珂放置在獸皮上,然後就去拿傷葯。
傷葯只有最簡單的止血散,白色的紗布雖然也有,但蕭景鐸可不放心給容珂用。他取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從衣擺上割了一塊乾淨的綢布,打算用這個給容珂止血。本來蕭景鐸還覺得祭祀用的禮服太過累贅,裡外足有六七層,可是到了現在,他卻感謝起這些厚重的衣服來。
蕭景鐸取了葯,伸手就去解容珂的衣服,等手伸到一半突然感覺不對。
這……蕭景鐸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容珂,又看看她肩頭還在滲血的傷口,感覺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
這可怎麼辦?
他少時學過醫術,雖然從官后已經許久不看了,但最基本的包紮還是沒有問題。都說醫者父母心,蕭景鐸從前給人把脈的時候,從來沒有避諱過男女,但是如今……
蕭景鐸半跪在獸皮上,為難了許久。到最後,他看著容珂已經被血浸透的衣服,決然道:「救人要緊。」
映著雪光,洞里光線還算亮堂,至少換藥是足夠的。容珂穿的是黑色的對襟廣袖外衣,赭紅色下裙,天子禮服的布料極其厚重,蕭景鐸解開外衣,看到裡面白色的內襯。
解外袍時蕭景鐸手都是僵硬的,等看到裡面的白色中衣,他的臉色卻嚴肅起來。原來黑色的衣服還不顯,等看到裡面的白衣,蕭景鐸才知容珂傷的有多嚴重。
她半邊衣服都被染紅,蕭景鐸配和著短刀掀開容珂肩臂處的衣服,露出一截細膩圓潤的肩膀,以及猙獰的傷口來。蕭景鐸控制著自己的眼睛不亂瞟,給傷口上敷了葯,然後又清理了血污,就趕緊把容珂的衣服蓋上。
「倒還真有些重……」蕭景鐸說的是容珂身上的禮服,這一整套算下來足有十來件,而且件件都是最好的料子,怪不得每次容珂換上正式朝服都不大高興的樣子。
「你說誰重……」
蕭景鐸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殿下?」
容珂躺在石床上,睜眼十分吃力:「這是在哪兒?」
「你剛剛不小心摔下來了,我們這是在山崖底下。小心……」蕭景鐸扶著容珂坐起來,半靠在石壁上,「你現在可好些了?」
容珂虛弱地點點頭,她的視線從山洞中梭巡了一圈,最後又回到蕭景鐸臉上:「你剛才說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