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乾寧
這回不光程慧真沒聽懂, 就連松雪也一頭霧水:「殿下,您說什麼?」
容珂並不回答, 而是隨手挑了一本周折, 伸手向程慧真遞過去:「這是工部新遞上來的奏摺, 你來看看,該怎麼辦?」
程慧真吃驚地張大嘴巴, 松雪也一臉不可置信:「殿下?」
容珂卻僅是笑著挑了挑眉,松雪不敢再說,程慧真也連忙俯身過來接奏摺。
程慧真活了兩輩子,從來沒想過自己能親手打開奏摺看。她粗粗掃了一眼,發現自己沒有看懂,只好返回去重頭細讀。
官場上奏摺也有很多講究,駢散句是最基礎的。程慧真仔細讀了一遍,感覺自己差不多明白了摺子上的意思,這才合上奏摺, 遲疑地說道:「這位刺史說的, 是時疫的事情?」
「對啊。」容珂道,「潤州刺史上報,潤州可能會有時疫,你說,該如何治?」
程慧真心想這我怎麼知道,不就是配藥嗎?但是她好歹知道在乾寧面前不能這麼說, 她想了想啟元五年長安的那場瘟疫, 再想想那年蕭景鐸做了些什麼, 然後猶猶豫豫地說道:「如果是瘟疫的話,最好要提前預防,還要找一個醫術好的人配藥,等根治時疫的藥方出來了,然後張貼在城裡讓百姓看,還要傳抄幾份送到坊市裡……」
容珂聽了個開頭就不想再聽下去了。程慧真說完,惴惴不安地抬起頭,等待容珂的指示。容珂笑了笑,笑顏在雪光里格外清透:「你說的有道理,先退下吧。」
等人都走後,容珂站起身,透過窗戶去看屋外的大雪。
她不知道。
這一刻容珂無比確信,程慧真的未卜先知之能,就到這裡了。之後的事情,程慧真並不知道了。
什麼潤州瘟疫,今天才初十,潤州的摺子如何送到長安?這封摺子,本就是容珂捏造的。
潤州離揚州極近,若是潤州爆發瘟疫,揚州絕不會倖免,到時候這種消息到京師,勢必是震驚朝野的大事。百姓對瘟疫的關注甚至都超過戰爭,如果乾元二年真的發生瘟疫,程慧真絕不會不知道,更不會煞有其事、絞盡腦汁地想對抗瘟疫的法子。
容珂一直仔細看著程慧真,她確定程慧真臉上沒有任何迷惑、懷疑等神色,如果程慧真知道未來的事情,就會曉得潤州一直好好的,根本沒有瘟疫。可是程慧真卻彷彿看到一封確定的摺子,然後在思考應對之策。
就算程慧真僅是閨閣女子,前世只關注胭脂水粉、首飾衣裳,她也不會對瘟疫一無所知。潤州和揚州休戚與共,融為一體,若是潤、揚二州瘟疫,當地的絲錦業必會大受打擊,揚州向來是絲帛大戶,等到了長安,揚州的綢緞一定大漲,這種大事,程慧真這個一心關注新衣華裳的閨秀,怎麼會不知道?
所以歸根到底,這些現象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程慧真在撒謊,她不知道乾元二年的事情,故而只是順著奏摺說,壓根沒有想到這些事情都是假的。
容珂在程慧真身邊安插了五年的探子,邊邊角角的消息收拾了一籮筐,只是沒什麼有用的情報就是了。程慧真活的糊塗,前世越發糊塗,朝廷大事什麼都不知道,官員調任更是一片空白,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長安流行什麼花樣,哪家閨秀在宴會上出了風頭。夏風每隔五天都會向容珂彙報,而容珂每次看到夏風的消息都覺得頭痛。然而程慧真雖然糊塗,但她兩輩子都活在天子腳下,對皇權的敬畏深入內心,平日里說說皇家的八卦就算了,若是涉及皇帝,那是一個字都不敢提。故而當初父親逝世,容珂自己匆忙間成為攝政公主,還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容珂自己都在懷疑,她花費這麼多人力心力看著程慧真是為了什麼?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不說,不留神還會被坑一把。
不過好在,這一切要結束了。
她早就產生了這種猜測,只是不敢確認罷了,如今當面確定了這件事,容珂心裡也平定下來。
「殿下?」松雪見容珂在窗前站了許久,忍不住喚道。
容珂回過神,轉身坐回書案后,隨手拿起一本奏摺問道:「今日吳太后給那兩位設宴,武德殿那邊怎麼樣了?」
「吳太后已經派人來了好幾次,催殿下去恭賀和靜郡主生辰呢。」
「呵,且不說我有父孝在身,就算沒有,我也不會去給她祝賀生日。」
松雪知道容珂與和靜郡主不睦許久,她們倆只差了一歲,從小被比較到大,關係惡劣到連面子情都掛不住。松雪無原則站在自家公主這一頭:「就是呢,論理您是長公主,還總攬攝政大權,她不過是一個廢太子遺留下的郡主,哪裡能和殿下您叫板呢?」
「無非是有恃無恐罷了。」容珂卻不怎麼把容文妍放在心上,容文妍所有的榮光都仰仗吳太后,而不是她自己的能耐。總是依靠別人哪能長久,容文妍如今的一切都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容珂並不把她看在眼裡。相比之下,崔太后這種坐山觀虎鬥的才是狠茬。
「其他的呢,還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松雪想了想,本想搖頭,卻冷不丁想起一樁事情來:「殿下,經你一提醒我倒想起一件趣事來,今日江安王設宴,宴席上一個宮女故意摔倒。承羲侯早就注意到她,可笑這個蠢貨還按照原計劃,硬生生在承羲侯的視線里將酒撒到承羲侯衣服上。殿下你是沒見著承羲侯當時的神情,據下面人說承羲侯當時話都不想說了,許是沒見過這麼蠢又膽大的宮人吧。」
「故意潑酒,借更衣之名將人引到外面。」容珂也笑著搖頭,「這麼老套的手段,居然還在用,容文妍她也就這點能耐了。」
明月走到內殿,看到容珂笑意盈盈,頗有些意外:「松雪,你和殿下說了什麼,竟然將殿下逗笑了?」
松雪笑而不語,涉及宮裡主子,松雪雖然贊同,卻不好接話。她頓了頓,然後才問容珂:「殿下,那武德殿那邊……」
「總是被催著也是心煩,你們去武德殿替我送個話好了。」
容珂手下的人都各有所長,松雪負責朝堂上的事情,比如奏摺傳送整理等,而明月管人事調動,其他幾個女官負責永和宮內務、公主府財政等,互不想干,彼此間也從不插手。如今容珂還坐在兩儀殿批閱摺子,松雪自然要隨侯在側,這種傳話的事只能由明月來干。然而明月腳步剛動了動,就聽到容珂吩咐說:「明月,茶涼了,你去換一壺熱茶來。」
「是。」明月恭身,然後道,「奴這就派一個機靈的宮女去武德殿,必不會墜了公主的顏面。」
「出去叫個人罷了。」容珂卻道,「松雪,你去通知吧。」
這回松雪和明月都詫異了,人手調動是明月的事情,按理輪不到松雪來插手……但是容珂的命令沒人敢怠慢,她們雖然不解,但還是依言退下。
松雪走到殿外后,還是想不通為什麼。她平時里並不管人手的事情,一時間連哪個丫頭進退有度、嘴皮子伶俐都不知道。松雪想了想,害怕耽誤了容珂的事情,只好去後殿找了一個人問:「武德殿誰比較熟?」
「武德殿?」被問的宮女也一臉不解,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回松雪姑姑,奴也不知道。不過這幾天,程女官倒是一直在問武德殿的事情。」
「程女官?程慧真?」
「是的。」
松雪怔了怔,隨即恍然大悟。
「將程女官叫來,讓她替我去武德殿送份賀禮。」
松雪回去時,忍不住停下腳步,抬起傘柄,細望大雪中的兩儀殿。
乾寧殿下這個人,還真是玲瓏剔透,心思如海。
松雪就說為什麼要讓她來吩咐下人,如果由明月來,明月熟悉永和宮的人,肯定直接指派合適的人就去了,但是如果是松雪來,她不清楚人手,一定會事先打探一番,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又不動聲色地把程慧真打發到武德殿去。
松雪不禁想知道,殿下想做什麼?為什麼明知程慧真不對,卻還是讓程慧真去武德殿,而且以一種看起來全然意外的方式。
可是松雪猜不出來,她只能靜靜等待接下來的事情。
……
程慧真抱著乾寧名下的賀禮,身後帶著幾個小宮女,一路小跑著跑到武德殿。
天哪,她幾乎都要放棄了,還好她運氣好,陰差陽錯得了送賀禮這份差事,能名正言順地來武德殿。
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一會,吳君茹和崔太后應該沒等急吧?
話說吳君茹等的幾乎都站不住了,她偷偷看崔太后的臉色,雖然崔太后至始至終都非常平靜,但是她卻知道,崔太后已經沒有耐心了。
好在,就在吳君茹撐不住要放棄的時候,宮外響起內侍尖細的通傳。
「乾寧長公主送賀禮至。」
吳君茹和崔太后對視一眼,心裡都浮現出一個猜測。
程慧真還真是能耐,竟然以這樣的方式來了。
等程慧真按照慣例被盤問完后,順理成章地被留下來用喜宴。她正在用膳,看到一個宮人對她招了招手,程慧真四處掃了一眼,乘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程慧真跟著宮人走到一處偏室,周圍各個出口都守滿了人。吳君茹正在門口站著,看到程慧真,連忙過來拉她。
「太后已經在裡面等著了。」
程慧真點點頭,也低聲回道:「我知道。」
程慧真隨著吳君茹進屋,一進門就給崔太後行禮:「民女見過太后。」
剛進門就下跪行禮,雖然恭敬,但看在崔太后眼裡,未免有些小家子氣,不上檯面。但是程慧真又不是自己的侄女兒媳,崔太后才懶得管這些,而是喚她起身,問道:「你真的知道未來的事情?」
程慧真手心緊了緊,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是的。」
「這幾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你都知道?」
「沒錯。」
崔太後身姿輕輕動了動,將手放在膝蓋上:「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奇事。你出來的時候,沒被人注意到吧?」
「絕對沒有。」程慧真對這一點和確定,「這次本該是兩儀殿的一個姑姑來武德殿送禮,湊巧我經過,她就把這樁事託付給我了。」
崔太后在宮中待了這麼多年,一聽這話就能猜出來,這是資歷老的宮女指示新人跑腿呢。崔太后也慢慢放下心,臉上終於攢出一些笑來:「你都知道些什麼,現在說吧。若是事情屬實,哀家重重有賞。」
程慧真心裡一緊,緊張地吞了吞口水:「是,民女絕不敢欺瞞太后。」
她抬頭,望向窗外簌簌飄揚的大雪。
「民女記得,乾元二年的時候……」
這場雪從年前一直下到正月。最開始下雪的時候,眾臣都拍手叫好,瑞雪兆豐年,這場大雪覆蓋到土地上,明年一定是個好收成。可是雪一直下,連著一個月都沒有歇,這樣許多地方就受不了了。
「代州、勝州、并州等地送來邸報,因這幾日大雪,各地雪災嚴重,凍死牲畜不說,甚至有百姓的屋頂被雪壓塌,受災無數。」
早朝上,戶部尚書稟報了關內、河東受災情況,朝臣對此都甚是憂愁:「這場大雪不停,北方的災情就沒法緩解。現在只是凍死牲畜,若是再過幾日,凍死人可怎麼辦?」
眾人商量了好一會,都愁眉苦臉沒什麼主意,上天發怒,他們這些普通人能有什麼辦法?甚至還有人想著,這樣反常的大雪,或許是上天懲罰朝廷牡雞司晨,倒行逆施?
歷來天災扯來扯去總會扯到天子德行有虧上,容珂知道自己肯定躲不過,乾脆主動開口了:「這場雪下的不近人情,不如準備好祭品,去南郊祭天,然後再去祖陵祭拜,好讓先祖保佑我朝風調雨順。陛下不好離京,祭祖的事,就讓我來代勞罷。」
既然容珂自己都這樣說了,其他臣子自然附議:「殿下所言極是。」
蕭景鐸站在隊列里,卻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
等散朝之後,蕭景鐸走到兩儀殿,說道:「臣求見乾寧殿下。」
容珂正在殿內檢查容琅的功課,聽到宮女的稟報,她說道:「今日不方便,讓他先回去罷。」
宮女得了令就出去了。容珂繼續問容琅功課:「韓非子學到哪裡了?」
「太傅已經講到主道。」
「那我問你,君無見其所欲,何解?」
「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舊去智,臣乃自備。」
容珂頓了一下:「我不會背嗎?我問你是什麼意思。」
「太傅說這句的意思是君王不可以表露自己的喜好,不然臣子就會巴結,如果表現出智慧,臣子就會奉承。所以要喜怒不形於色。」
「大概倒也對。」容珂道,「不形於色自然沒錯,可是這句話的精髓在於不可測,作為君王,你要讓下頭人知道你有智慧亦有怒火,只是卻不能讓他們琢磨出來。他們唯有捉摸不透,才會束手束腳,不敢作亂。」
容琅似懂非懂地點頭。容珂又考問了許多,最後對容琅說道:「今日回去將主道抄兩遍,並解這一句: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
容琅皺著眉回宮去了,皇帝走了,松雪等人才敢入殿伺候。松雪一邊收拾散落的書卷,一邊問:「殿下,承羲侯還在外面等著呢,是您有吩咐嗎?」
「嗯?我沒說過啊。」容珂皺起眉,起身朝外看去,「我不是讓他回去了么,怎麼還在?」
天上的雪還在下,這麼一會的功夫,剛掃出來的台階上又覆了一層雪。容珂又瞅了幾眼,說道:「拿把傘出去,讓他回去。」
松雪依言去取傘,走到半路,又被容珂叫住:「算了,你帶他進來吧。」
蕭景鐸進屋后,拂去身上的雪后才去見容珂:「殿下。」
他這一句可謂思緒萬千,幾個月了,容珂終於肯見他了。
容珂卻坐在案后,一點都看不出之前鬧脾氣的樣子,似乎之前毫無預兆翻臉的人並不是她。容珂問道:「你散朝後還留下來,可是有事稟報?」
蕭景鐸頓了頓,直接問:「殿下為什麼要去帝陵?若是祭祀,在南郊祭天就已足矣。」
「既然祭天,就要拿出誠意,去帝陵求個安心也無妨。」
蕭景鐸可不覺得容珂會是這種迷信鬼神的人,他總覺得這樁事很違和。「殿下執意要去?」
「什麼叫執意要去,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好罷。」蕭景鐸倒退一步,堅定地俯身頓拜,「臣請求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