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青梅
「女眷說話, 你說為什麼聽不得!」老夫人揮手往外趕蕭景鐸,「快出去吧, 公主這麼大一個人, 我們還能欺負她不成?」
容珂輕輕笑了, 她低頭轉茶盞,沒有說話。
其實這也不能怪老夫人, 容珂自進門以來都帶著笑,何況她要守父孝,不上朝時總是穿白色的衣服,在美貌的加持下,很容易給別人一種她很溫柔的錯覺。
蕭景鐸心道你們哪能欺負得了她,但是真正的擔憂又沒法說出口,只能提著心走了。
蕭景鐸走後,老夫人終於能說起她此行的正題:「乾寧公主,想必你也知道, 我們蕭家是從涿郡搬到長安的。以前沒入京的時候, 鐸兒和他二弟玩的特別好……就是現在,鐸兒也老念叨著,想提攜他二弟一把。」
老夫人知道貿然和乾寧提蕭景虎不行,於是從蕭景鐸入手,先是說家裡對蕭景鐸怎麼好,然後又說蕭景鐸和蕭景虎手足何其情深, 最後, 才蜻蜓點水般地提了一下:「鐸兒前幾天還和我們說, 可惜蕭景虎只能在翊衛里受苦,若是他有辦法,總是願意提攜自家兄弟一把的。」
容珂從桌子上拿了個茶盞玩,問:「這是他的意思?」
「對呢!」老夫人趕緊接腔,「翊衛雖然看著光鮮,但是裡面傾軋太嚴重了……老身這話不是說翊衛不好,而是……翊衛也太好了,裡面全是公侯家的公子哥,合夥捉弄起外人來就格外促狹。虎兒他生性憨厚,從不惹事生非,不知道怎麼惹著了裡面的公子哥,被排擠的厲害。所以,我們就想著,能不能讓他換個地方。」
容珂心中哂笑,這幾位夫人怕是忘了,她在受封公主之前,還有一個封號叫陽信。她知道的東西,恐怕比這位蕭老夫人以為的還要多很多。蕭景鐸之前在定勇侯府到底過的什麼日子,容珂清楚的很,而現在這些人,居然還敢打著蕭景鐸的旗號來和她討要恩典。
容珂不動神色,道:「我竟不知翊衛里是這種情況,這自然是不能呆下去了。既然這樣,那就讓蕭景鐸的二弟到城外大營吧,那裡軍法管的嚴,半年才能出來一次,想必再不會有這種欺壓的事情發生了。而且大營里的士兵時不時就要被拉到深山裡練兵,打仗也先緊著他們,鍛煉子弟去這種地方最好了。」
「不行!」蕭二夫人連忙喊道,出口后才發現自己失禮了,她縮回蕭老夫人背後,老夫人替兒媳圓話,「虎兒雖然在翊衛里受排擠,但是郎君們不打不相識,時間長了,虎兒也和翊衛生出感情來,貿然把他調到城外不好。公主,你看……」
「怎麼,你們覺得本殿給的出路不好?」容珂慢條斯理地說道。
老夫人背後的冷汗刷得一聲下來:「沒有,老身豈敢。兒孫自有兒孫福,這種事情就讓虎兒自己折騰去吧,不敢勞煩公主了。」
這番話蕭老夫人說得冷汗涔涔,她怎麼就差點忘了,這位不是尋常的公主,更是攝政長公主。方才乾寧明明還帶著笑,語氣也沒有多麼激烈,但竟然險些把蕭老夫人的膽嚇破。
蕭老夫人不敢再提蕭景虎的事,蕭景虎脾氣被家裡寵壞了,若是在家裡還有人忍著他那種霸王做派,但是到了翊衛,那種地方全是富貴鄉出來的公子哥,這種脾氣可沒少讓蕭景虎受罪。老夫人心疼自己的愛孫,拉下臉求蕭景鐸無果,只好腆著臉求乾寧,可是乾寧兩句話就把老夫人嚇退了,兵營那種地方可去不得,更別說半年才能回家一次,老夫人可不放心自己的寶貝孫兒去那種地方,相比之下,翊衛倒還算好的了。
一時間沒人敢提蕭景虎,生怕乾寧反悔,真把蕭景虎扔到兵營里。老夫人訕笑著說道:「按道理鐸兒遠不到分家的時候,可是封了侯是大好事,確實也沒有道理再留在本家。老身一直遺憾,平日里最是疼愛這個孫兒,以後不能日日看到他了,還真是不捨得。而且他還沒有娶妻,這麼大的一個宅子沒人操持,這叫什麼事啊……」
容珂喝了口茶:「若您不捨得,不如搬過來住兩天?您是長輩,不能怠慢,若您來了,我再讓掖庭撥十個宮女過來,專程伺候您。等你回定勇侯府,也可以一起帶著。」
老夫人悚然一驚,這豈不是帶了十個祖宗在身邊?而且還是不能發落不能趕走的那種。老夫人臉都僵硬了:「謝公主好意,不必這樣麻煩了,定勇侯府里還有一堆事,老身抽不開身,沒法來這裡幫鐸兒,再說我雖是長輩,一直插手鐸兒的事也不好。」
容珂笑了一下,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對。」
這麼還應了下來?老夫人心中驚疑,隨即安慰自己想多了,又絮絮叨叨地說:「說起來這些年我們早就想給鐸兒說親,但他一直不肯,要不然,哪用我這個老婆子來操心他的后宅。」
「他不肯?」容珂莫名其妙問了一句,「這是為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這句話是真的,老夫人還真不知道。她拉著面前的公主訴苦:「公主啊,你是不知道,這些年我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找了好幾個姑娘,但他死活都不同意。他和他表妹青梅竹馬,按道理親上加親,這是多好的事,但他莫名其妙推了,之後更是外放四年,回來沒多久就出去打仗,竟然耽擱到現在!」
「青梅竹馬啊,還真是不容易。」容珂莫名笑了下,點頭應道。
「可不是么!說起來公主您還沒見過他表妹吧,人長得可喜氣了,一看就是旺家好生養的命!」
容珂知道蕭老夫人說的是程慧真,她其實知道這個人,甚至還在對方身邊安插了東宮探子,可是說起來,她還真沒見過蕭景鐸的這位表妹長什麼樣子。
旺家好生養是什麼模樣?
而老夫人說起自己的外孫女,那簡直是滔滔不絕,她看程慧真怎麼看怎麼好,自然也就這樣和容珂說了出來:「……他表妹從小聰慧,針線做的尤其好,既柔順又乖巧,我記得他們小的時候,慧真時常往鐸兒屋裡跑,兩人一待就是一下午,直到天黑了,鐸兒才會遣人送慧真回去。當年鐸兒剛剛沒了母親,我記得慧真還跑去和大郎哭,不要把鐸兒送到寺院……」
巧了,容珂也知道這回事,甚至當年她還摻和過一手。但她沒有料到,定勇侯府內部的版本是這樣的。
「這樣看來,他們表兄妹還真是感情深厚。」
「對啊,都說兩小無猜,老身活了這麼年,不知看過多少對夫妻,長大后說媒認識的總不如從小玩到大的,尤其像是他們這種青梅竹馬,從小在一處長大,最是知根知底,脾性也相合,成了夫妻后才能過的長久!就是奇怪,鐸兒明明和慧真玩得很好,他外放前我提起親事,他卻一反常態,怎麼都不肯應下,也不知為什麼……」
還能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她說了,不允許他和她表妹定下親事。緊接著,容珂就往程慧真身邊安插了探子。
容珂端起茶盞笑了,她本來就長得明艷,一笑更是滿堂生輝,容珂笑吟吟地問:「那現在,蕭景鐸他怎麼說?」
不知為何,對面人明明笑著,老夫人卻覺得心底有些瘮得慌。「等國孝期過了,我和鐸兒說一聲,他一走就是這麼些年,可憐慧真痴心不改,一直在家裡守著。雖說慧真是我的外孫女,但畢竟姓程不姓蕭,也不好白白耽誤人家姑娘家青春,想必鐸兒也能明白。」
容珂這回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了。程慧真知道未來,雖然她知道的都是一些閨閣風月之事,但畢竟是個異端,不能潦草對待。容珂本來還愁該怎麼處置程慧真,她使計讓程慧真待字閨中,但不可能讓程慧真一直拖著不嫁人,如果蕭景鐸有意,讓程慧真嫁給蕭景鐸,倒也算一個兩全之法。
好歹,蕭景鐸算是自己人,不會讓重生一事泄露到外面。
老夫人和容珂好好說這話,突然發現這位公主周身的氣勢變得尖利起來,老夫人有些害怕,低低喚了一聲:「乾寧殿下?」
容珂立馬反應過來,回頭抿嘴一笑:「我沒事,剛剛只是想事情入神了。既然蕭老夫人有心撮合蕭景鐸和他表妹,那這也算好事一樁。只是蕭景鐸如今封侯,多少也是二品侯爵,而程娘子卻只是白身,恐怕說起親來有些難。」
老夫人嘆氣:「正是這樣呢,老身也在愁啊。」
「不如讓她進宮做一段時間的女官吧,有了女官這層身份,日後說親總要容易些。」
容珂因為是女子攝政,好些天子近臣,比如補闕、拾遺等隨時伴駕的男性官員就不大方便了,所以她藉此推行了女官,從各宰相和三品官員府中挑幾個伶俐的女子,入宮伴隨容珂左右,平日里替她整理書卷、出謀劃策等。歷來天子近臣不可用官品大小來衡量,容珂提出這一點后,有些守舊的臣子怒罵,而一些機靈的人家二話不說送了女兒進來,就算不能實際接觸到政務,混個美名也好。
容珂說這是提拔程慧真的身份,確實不假。老夫人也聽說近些天有些女官在御前行走,但這些人都是宰相的女兒孫女,什麼時候能輪到定勇侯府?更別說程慧真還不是正經的侯府小姐,只是個寄住的表小姐罷了。
老夫人喜出望外,千恩萬謝。容珂坐了這麼久,突然覺得心煩意躁,便起身說道:「時候不早了,本殿先行回府,就不陪幾位說話了。」
老夫人等也趕快站起身,道:「恭送乾寧殿下!」
蕭景鐸打發走客人後,立刻就往後面走,容珂現在還待在後面,不知道她等煩了沒有……然而他剛進大門,迎面看到容珂帶著一眾侍女往外走。蕭景鐸腳步頓了一下,容珂怎麼了,為什麼看起來心情不大好?
「殿下,你怎麼現在就要走?」蕭景鐸兩步走到容珂面前,問道。
「不然呢?」容珂面無表情地反問,「承羲侯尚未有夫人,我一直待著也不妥當。等日後再來拜訪罷。」
這是哪兒跟哪兒,蕭景鐸簡直一臉詫異:「殿下,你怎麼了?」
「用你管?」容珂幾乎是咬著牙說完了這句話,隨即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公主府的侍女矮身給蕭景鐸行了一禮,頭也不敢抬,匆匆就去追容珂。
蕭景鐸站在原地,斜陽打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側影拉的極長。
「青菡。」
青菡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瞧瞧瞥了眼蕭景鐸的臉色,再不敢抬頭:「奴在。」
「是不是有人和殿下說了什麼?」
青菡嘆氣,她作為東宮出來的丫鬟,這點控場能力還是有的,只好如實稟報:「方才,老夫人和殿下說了二郎君的事情。」
「蕭景虎?」蕭景鐸皺眉,隨即斬釘截鐵地搖頭,「不至於,肯定還說了其他。」
這下青菡也吃驚了,難道不是因為老夫人借著蕭景鐸的名義求公主給恩典,殿下才生氣了嗎?青菡努力回想方才老夫人還說了什麼:「除了這個,老夫人也沒說什麼了呀……哦對,老夫人說了給侯爺定親一事,還有……」
「等等。」蕭景鐸打斷青菡的回憶,「給誰定親?」
「侯爺您啊。」
「和誰?」
「表小姐。殿下已經同意了,要接表小姐入宮做女官,好抬舉表姑娘的身份。」
青菡越說聲音越小,明明在尋找惹公主生氣的原因,為什麼她感覺,蕭景鐸也生起氣來?
到底在氣什麼啊?作為大丫鬟的青菡真是累極了。
蕭景鐸站在原地停了半響,好容易感覺能壓制住脾氣了,他才大步往回走。
老夫人等人送容珂出了二門,現在一大幫人正慢悠悠地往回走。她們見蕭景鐸冷著臉走來,以為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都默默讓開路,不想觸這個霉頭,然而最後,她們發現蕭景鐸竟然停在了面前。
老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這是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
「祖母,借一步說話。」
蕭老夫人越發迷糊,跟著蕭景鐸往屋裡走。二房和三房人看到這一幕,眼珠子轉了轉,想派人偷偷跟著。
然而蕭二夫人只是動了動手,還沒等她作出手勢,就看到蕭景鐸回頭,不帶絲毫感情地掃了她一眼。
蕭二夫人驚駭當場,感覺渾身血液都冰凍了。等蕭景鐸和老夫人走遠,蕭二夫人才慢慢緩和過來。
天哪,蕭二夫人收回手,發現手心裡都是汗。她今日才真正意識到,原來蕭景鐸,是真的上過戰場殺過人。
老夫人被蕭景鐸帶到一間屋子裡,伺候的侍女想要跟進來,卻聽到蕭景鐸說了一句:「出去。」
侍女驚詫,求助地望向老夫人,老夫人還沒開口,就聽到蕭景鐸又說話了:「不要讓我重複第三遍,出去。」
侍女們渾身一抖,連頭都不敢抬,連忙低著頭退出門檻,還輕手輕腳地合上了門。
老夫人這下不高興了:「你做什麼呢,怎麼能呼喝我的侍女?有一句話叫什麼來著,長者之婢……」
「祖母。」蕭景鐸直接打斷老夫人的話,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和乾寧說了什麼?」
「什麼?」
「你知道她是誰嗎?連這種話都敢亂說?往常我念在你畢竟是我的長輩,所以盡量能退則退,你之前和我要俸祿,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二娘三娘她們的夫婿過來,我也是推掉同僚的聚會,盡量給她們撐腰。可是我沒想到,這樣竟然縱得你們心越來越大。」
老夫人要求俸祿充公的時候,蕭景鐸覺得合情合理,允了。他這幾年不缺銀錢,所以也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可是老夫人卻得寸進尺,到現在,竟然敢動他的逆鱗。
這下老夫人就算是個傻子也聽懂了,蕭景鐸知道了她們背著他和公主求恩典,這才動怒。可是,老夫人不服氣地道:「一筆寫不出兩個蕭來,你既然是蕭家人,便要提攜你的兄弟子侄,誰家不是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在官場上打開局面?」
「所以,你就用我的名義,給蕭景虎討官職?」蕭景鐸說道,「你怎麼不用蕭英的名義呢?」
這句話一下子掐中了老夫人的命脈,她著急著辯駁,卻諾諾不知該說什麼:「我……我這不是看著你和公主殿下熟悉么。再說,大郎畢竟是長輩,這麼能讓他出面求一個晚輩。」
「罷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懶得再管了。」蕭景鐸頗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對偏心且偏執的祖母無話可說,「只不過我如今已經另立門戶,以後沒有大事,祖母便不要來了。」
蕭老夫人愣了一下,隨即跳腳:「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是你祖母,你敢……」
蕭景鐸突然睜開眼睛,目光如劍。蕭老夫人渾身上下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冷不丁想起,蕭景鐸封侯是因為戰功,聽說突厥人的大營是他帶人偷襲的,直接或間接喪命他手的人不知有多少……
蕭老夫人這時候才清晰意識到她的長孫已然脫離了他們的掌控,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成長成一株參天大樹,早已不是她印象中的蕭景鐸。
蕭景鐸怒氣外放了一瞬,隨即就逼著自己冷靜。他將殺氣慢慢收斂回來,待平復后,才說道:「我讓人送祖母回府。」
「不用,我們自己有馬車!」老夫人氣性也上來了,顫顫巍巍地就往外走。她沒走兩步,突然聽到蕭景鐸在身後問:「程慧真的事,你和她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無非就是你們倆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等慧真當兩年女官,正好把婚事辦了。」
「我以為幾年前就和你們說清楚了。」蕭景鐸道,「我和程慧真並無男女之情,你們若想將主意打在我身上,最好不要。」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表妹等了你這麼多年……」
「她可不是在等我。」蕭景鐸不想再提這件事,揉了揉眉心,說,「既然她擔著我表妹的名,讓她有個好歸宿也是應有之義。過幾日,我來替表妹找樁親事吧。」
老夫人本來想拒絕,可是聽說蕭景鐸親自出面來給程慧真找好親事,立刻又轉怒為喜:「真的?」
蕭景鐸懶得回話,打開房門吩咐丫鬟送老夫人出去。
蕭老夫人雖然被孫子強行「送」出府,尷尬之餘,心裡還有些美。雖然蕭景虎的事情沒成,但是程慧真卻得了天大的便宜,先是乾寧公主讓程慧真入宮做女官,后是蕭景鐸許諾給程慧真找個好夫家,這兩人的承諾一銜接,以後程慧真的生活還能差了?
想到這裡老夫人還有些疑惑,為什麼乾寧和蕭景鐸二人對蕭景虎的事情一點都不鬆口,卻對程慧真這樣大方呢?
而房內,蕭景鐸自己卻有些頭疼。
處理老夫人和程慧真的事情再簡單不過,可是容珂哪裡,該怎麼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