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攝政

  「殿下!」


  容珂回頭, 便看到蕭景鐸站在大殿門口,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他身上風塵僕僕, 看起來像是剛剛到京, 還沒來得及回府休整。


  「你回來了?」容珂極淺地笑了笑, 自從父親走後,她幾乎再沒有笑過。「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路上可還順利?」


  蕭景鐸不知道該回什麼,容珂明明笑著,他卻心疼不已。四年不見,她長高了很多,容貌亦大盛,可是蕭景鐸並沒有關注容珂出眾的美貌,反而更注意容珂的身形。


  她怎麼清瘦了這樣多?

  印象中的容珂總是勝券在握,眉目飛揚,而現在她身上的色彩卻沉寂下來, 單薄冷寂, 幾乎要與殿外的雪融為一體。


  容珂失去祖父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如今容珂再一次失去父親,他卻還是沒趕上。


  蕭景鐸心中百感陳雜,一瞬間他似乎有很多話想和容珂說,可是下一瞬間, 便又什麼都不剩。最後, 蕭景鐸只能低聲道了一句:「殿下, 節哀。」


  「你今日才剛到長安吧,竟然直接就進了宮,其實你不必這樣急,路上周緩幾日也不礙事。」


  「殿下之令,不敢怠慢。」


  容珂嘆了口氣,雖然她嘴上這樣說,但看到蕭景鐸格外重視她的手令,甚至為此披星戴月地趕回長安,她心裡多少有些慰藉。既然蕭景鐸已經到了,容珂便放下手頭之事,帶著蕭景鐸往東殿走,那是她處理朝事,會見臣子的地方。


  「我看兵部的摺子上說,你這幾年在晉江縣頗有建樹,還和南詔打了幾仗。這幾年南詔情況如何,邊境有多少駐軍?洱海原五詔如何了?」


  她喪父不過十餘天,尋常人家的姑娘這時候誰不是以淚洗面,由親人長輩好生安撫著,唯有她,深深壓抑住自己的喪親之痛,甚至還要打起精神操心朝政。


  蕭景鐸十歲的時候喪母,那時他感覺天都塌了,好一段時間連話都不想和人說,容珂和先帝感情甚篤,悲痛之情絕不會遜於他,正是因為了解失去至親有多痛,蕭景鐸此時才會格外心疼容珂。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說道:「殿下,你不必這樣逼迫自己,多休息一會吧。」


  容珂已經坐到東殿的桌案后,聽到這句話,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是攝政公主,這段時間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她,都在逼她表態,要麼做出些功績,要麼退位讓賢,唯有蕭景鐸對她說,你應當多休息一會。


  可是容珂哪裡有這個時間,她甚至都沒時間悲痛父親的逝去。容珂很快就將情緒穩定下來,說道:「我沒事。」


  她是乾寧,她是開國唯一的攝政長公主,她會實現父親未竟的心愿,讓這片河山乾坤安寧,蒸蒸日上,她怎麼會有軟弱這種情緒呢?

  容珂又問了些南詔和劍南的事情,最後對蕭景鐸說:「你這四年功績極好,父親果然沒有看錯你。你先回去吧,官職調令過幾日會下發。」


  蕭景鐸知道再說也無用,而且他是外臣,天黑后也不好長留宮中,於是只能不情不願地告退:「臣遵命。」


  蕭景鐸往後退了兩步,最後還是忍不住,盯著容珂的眼睛說:「殿下,慢慢來,總會沒事的。這段時間,你可一定要保重身體!」


  容珂失笑:「我知道。你竟然還來說我了……」


  蕭景鐸退出兩儀殿,冬日裡天黑得早,此時宮道兩邊已經點起宮燈來。蕭景鐸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東殿的燈火大亮,顯然容珂還在看六部呈上來的摺子。


  她已經瘦了那麼多,天黑了還在處理政務,這怎麼能行?蕭景鐸暗自皺眉,奈何他是臣容珂是君,無論如何都不好規勸,蕭景鐸只能憂心忡忡地離開太極宮。


  這時他完全忘了,自己在晉江縣當縣令的時候,挑燈夜讀是常有的事,若是公務多,忙到入夜也不罕見。


  可惜世人對人對己,總是有兩套標準,蕭景鐸更是其中翹楚。


  蕭景鐸出宮時便已經很晚了,等回到侯府,自然惹得長輩好大一通不快。


  蕭景鐸剛走入高壽堂,迎面便得了一句罵:「你四年不著家,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趕緊拜會長輩,竟然還連累長輩為你虛等?」


  蕭英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怒極了。此時蕭景鐸剛進門,身上還帶著屋外的寒氣,聽到這句話,幾乎立刻就想轉身掀帘子出去。


  可是為官四年,蕭景鐸的脾性被磨得穩重了許多,聽到這種話,他也只是頓了頓腳步,隨即就拋在腦後,權當自己聽不見。


  老夫人聽到外放四年的長孫要回來,高興的不得了,今日接到信后就一直坐在高壽堂等。老夫人這樣,下面的孫女媳婦自然也要陪著,然而一屋子女眷等到日頭漸沉,都沒有見到蕭景鐸。


  下午的時候,前去迎接蕭景鐸的下人回來稟報,說大郎君另有要事,就先不回府了,讓諸位長輩不必等他。老夫人干坐了一天,結果卻等來這麼一句話,自然氣的肝疼。蕭英回來后得知了這件事,也是怒不可遏。


  還有什麼要事,比回家拜見長輩還重要?蕭景鐸簡直不孝至極。


  老夫人本來憋了一肚子火,現在聽到蕭英出言呵斥,她心裡的氣便平了很多,在看到四年不見的孫兒不聲不響,只是筆直地站在堂下,心裡僅剩的氣也消了。見蕭英和蕭景鐸父子對峙,老夫人心裡暗悔,連忙出來圓場:「行了行了,人都回來了,就不要再說這些了。鐸兒,你這一走就是四年,這幾年沒受什麼委屈吧?」


  「謝祖母關心,孫兒一切都好。」


  其實不消蕭景鐸說,老夫人也能看出蕭景鐸這四年過得不錯。當年離京時,蕭景鐸雖然高中進士,意氣奮發,但多少有些少年人的孤傲,即使蕭景鐸比同齡人成熟許多也不能免俗。可是如今四年過去,蕭景鐸再次站在老夫人面前時,老夫人竟然不敢再想原來一樣隨意教訓,甚至心裡還隱隱有些敬畏,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孫子,而是威風凜凜高不可攀的朝廷命官。


  老夫人這些年養尊處優,早已習慣了侯府老封君的譜,再不會露出多年前村婦的拙腳,可是她當村婦的時間畢竟比當老封君的時間長,對縣衙人的懼怕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現在蕭景鐸穿著一身淺綠官服站在她面前,竟然讓老夫人想起了當年見到縣太爺的心驚膽戰之感。


  老夫人暗罵自己見識短淺,她現在是侯爺的母親,面前之人是她的孫子,有什麼好怕的。做好心裡建設后,老夫人再看向蕭景鐸,目光就和善了許多:「我兒就是不同凡響,不過四年,官威就已如此深厚,比咱們村裡的縣太爺還威風!」


  其實,他還確實就是縣令,蕭景鐸心裡輕哂,懶得和老夫人細說,於是頷首道:「謝祖母誇獎。」


  不光老夫人,屋裡其他女眷也都感到淡淡的壓迫感。蕭二夫人和蕭三夫人臉上保持著笑意,但心裡卻在感嘆,果然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蕭景鐸這才走了四年,渾身氣勢就已完全不同了,他這次被調回京,指不定會被授什麼官,但是外放官回京都是升遷,想來不會比原來差,蕭景鐸日後,指不定成什麼光景呢。


  蕭二夫人和蕭三夫人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今日看到了蕭景鐸,再想想自個的兒子,真是越想越心酸。蕭景鐸的官運這麼好,怎麼就沒落在她的兒子身上呢?

  蕭二夫人和蕭三夫人在憂愁自家的夫婿兒子,姑娘們養在深閨不諳世事,心思就要單純許多。蕭家的幾個孫女悄悄拿眼睛覷蕭景鐸,扭過頭低聲和玩得好的姐妹說悄悄話:「原來大兄是這個樣子!簡直比王家的郎君還英武好看。」


  蕭景鐸離府四年,他自己是個男郎,婚事不必著急,但是其他姑娘卻不能如此。等高祖國孝過後,較大的幾個姑娘,比如大娘蕭玉芳、二娘蕭玉麗等早已出嫁,蕭玉芒為了避兩個姐姐,只能將婚事往後拖了一拖,結果這一拖就撞上了先帝病重,緊接著又要守國孝,蕭玉芒真是悔不當初,只能將婚事再往後推,到如今還留在府里待嫁。


  除了蕭玉芒是和蕭景鐸從小一處長大的,其他幾個姑娘今日才算是認住蕭景鐸。這幾個姑娘都還小,蕭景鐸離京時她們不過五六歲,事情都不大記得,更別說記住蕭景鐸這個不常著家的長兄,到了今日一見,她們才驚覺自己的長兄竟然如此俊俏挺拔,比閨中女兒經常念叨的美郎君也不差什麼。


  豈止是不差,蕭景鐸畢竟是官身,這四年在晉江縣掌管一縣之務,說一不二,渾身的氣勢豈是長安里不經世事的繡花枕頭能比的。


  幾個妹妹雙眼晶亮,臉頰緋紅地指著蕭景鐸竊竊私語,蕭景鐸看得分明,卻全然不理。


  他的世界,已和這些深閨小姐完全不同了,如今他連內宅中的勾心鬥角都不甚在意,更別說幾個妹妹的小心思。


  老夫人欣慰,嬸母們酸楚,幾個妹妹新鮮好奇,蕭景鐸只掃了一眼就不再關注,最後,他又將視線放回蕭英身上。


  奇了,今日好歹是他外放回京的日子,吳君茹呢?就算兩人關係不睦,但吳君茹作為一個世家出身的繼母,不至於連面都不露吧?


  許是看出了蕭景鐸的疑惑,老夫人略有尷尬,咳了一聲說道:「你母親這幾日偶感風寒,正躺在屋子裡養病,這才沒法來見你。」


  大正月得風寒,倒也是巧。蕭景鐸心中冷笑一聲,不打算深究:「原來如此,侯夫人幸苦了。」


  卻矢口不提侍疾的事。


  老夫人雖然尷尬,但也拿蕭景鐸沒辦法。吳君茹自從幾年前和蕭景鐸徹底撕破臉后就沉寂下來,每日只盯著兒子讀書習字,不大管府中之事,連娘家也不走動了。今日蕭景鐸回京述職,這是長房的大好事,卻不是吳君茹的,所以吳君茹不願意出席在老夫人意料之中,蕭景鐸不願意去探病盡孝也在老夫人意料之中。


  老夫人嘴裡發苦,她名義上是祖母,府里最尊貴的老封君,可是她既不敢拿捏出身高貴的兒媳,也不敢拿捏登科入仕的孫子,只能由著這兩人在她眼皮子地下打機鋒,真是窩囊極了。


  更何況,雖然吳君茹失勢,但她好歹生下了一男一女,看在四孫子蕭景業的面子上,老夫人也不願太過為難吳君茹,反而要攔著蕭景鐸給吳君茹沒臉。畢竟吳君茹怎麼說也是大家出身,有她親自督促四孫蕭景業讀書習字,日後說不定能像蕭景鐸一樣,給老夫人捧個進士郎回來呢。老夫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多子多福,家宅興旺,一門兩進士聽起來就榮耀,所以老夫人並不願意看到蕭景鐸為難吳君茹,更不能牽連到她的四孫子。


  聽出了老夫人話語中淡淡的袒護,蕭景鐸真是毫不意外,他不無諷刺地想,他的祖母,永遠都是這樣利益至上,幫利不幫理啊。


  老夫人容易消氣,但蕭英可不是,他至今還記掛著蕭景鐸回京不先來拜會他這個父親,反而往外跑的事。蕭林冷哼一聲,問道:「今日你這麼晚才回府,去哪兒了?」


  「自然是進宮面聖,拜見公主。」蕭景鐸說,「外放官回京,最要緊的便是覲見天顏,稟報這些年外放的政績,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蕭英被噎了一下,這種大道理當然不能說不對,可是聖人那麼忙,不是每一個回京的官員都能到聖上面前訴職,所以大部分人回京后都是先回府,休整幾天後再去吏部報道,等待聖人或者吏部的傳喚。蕭景鐸一回京就朝宮裡遞牌子,於情於理蕭英都不能說蕭景鐸任何不對,畢竟忠君大於盡孝,蕭英哪有膽子和皇帝比。


  這話放在先帝在位時說,蕭英肯定一句話都不敢吭,可是放在現在……蕭英頗是不以為意:「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罷了,她算什麼君。」


  乾寧貴為攝政公主,在皇帝沒有親政前她就是實權帝王,受朝臣半君之禮是完全當得的。但是蕭英同大多數年紀長有資歷的臣子一樣,私心裡對這個年輕且徒有虛名的公主不屑一顧,更別說乾寧還是一介女流。


  蕭英之前和蕭景鐸說過許多不好聽的話,就連方才進門那一句,蕭景鐸轉瞬之間就能壓制好情緒,無悲無喜地回話。可是現在聽到蕭英這樣說容珂,他竟然片刻都忍不了,當即便火了:「先帝臨終授命,乾寧殿下便是名正言順的攝政公主,我等身為臣子,應當忠君之事先君之憂,豈可私自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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