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戰事
天色擦黑后, 探路的官兵一臉凝重的回來:「縣令,屬下翻了兩重山, 果然看到了一隻軍隊鬼鬼祟祟地藏在山林里, 正朝我們縣裡摸來。」
蕭景鐸面色凝重, 這個消息雖然絕對稱不上好,但也並不意外, 早在蕭景鐸引入玉石買賣的時候,他就料到遲早會有這樣一天。
戎州在劍南道最南端,是攔在南詔和蜀都腹地的屏障,而晉江縣比戎州還要再靠南一點,翻過幾重山就是六詔邊界。原來晉江縣地方小,沒名氣,外人懶得理會這樣一個小縣城,可是如今晉江縣逐步富裕,但外圍的軍事部署卻還是老樣子, 這無異於三歲小兒懷抱千金過市, 怎麼會不惹人眼紅。
蕭景鐸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了兩圈。「你可看清楚了?」
「屬下保證,絕無虛言。屬下走了兩重山,伏在樹上看到了對面山林里有人跡。雖然隔得遠看不清楚,但能看到他們個個穿著青甲,列隊在樹林里走, 行跡鬼祟人數眾多, 絕不會是尋常百姓。」
「縣令, 現在可怎麼辦?」其他人都被這個消息嚇住了,紛紛圍上來,眼巴巴地望著蕭景鐸。
蕭景鐸為官四年,第一次感受到棘手。戎州是邊疆重地,重兵把守,但是兵力都集中在戎州刺史手上,晉江縣除了二十幾個捕頭衙役,並沒有其他兵力。若是發現敵襲,他這個邊陲縣令自然是立刻上報刺史,讓刺史發兵救援,可是,這反而是蕭景鐸最害怕的事情。
蕭景鐸去阿婆家看馬圈,他本以為這是一起尋常的偷竊案,可是卻在腳印旁發現了掉落的糖渣。幾年前先帝特意高價從天竺引回煉糖技術,並下發給各州府,讓州府督促本州煉糖的發展。因為朝廷重視,所以宣朝的糖業這幾年進展很快,許多地方都已能提煉出白色的蔗糖,民間稱為霜糖。霜糖在繁華點的地方都能買到,晉江縣商隊往來頻繁,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本地百姓吃的多是白色的霜糖。可是那日蕭景鐸在馬圈旁,卻拈起了褐色的糖渣。
南詔沒有引入煉糖技術,製糖自然不及宣朝,用南詔本地的技術提煉出來的糖都是黃褐色的,蕭景鐸還曾見過南詔商隊里人帶來食用。按理來說,晉江縣有這麼多南詔人,本地人好奇買些南詔糖嘗鮮也不無可能,可是在西南邊陲,這樣一個敏感的地方,蕭景鐸卻不得不往壞處想。
馬喜甜,所以富裕些的人家都會喂馬帶有甜味的苜蓿草,軍隊中為了快速安撫馬匹,也會拿一塊方糖讓馬舔舐。用糖塊喂馬是軍隊的習俗,而且馬圈掉落了黃褐色的糖渣,蕭景鐸猜測這是一個南詔士兵偷偷潛入此地,為了快速趕路,所以用糖安撫馬,最後悄無聲息地牽馬走了。既然對方需要偷馬,為此甘願冒著被發現的危險,那至少說明,對方已經打探到需要的消息,現在要立刻趕回軍隊,報告軍情。
而阿婆家丟馬後,她們自己找了好幾天才報案,這樣一耽誤,恐怕南詔已經得了消息,現在正全力朝晉江縣趕來,伺機偷襲。
蕭景鐸被自己的猜測壓得心頭沉重,他問道:「你們發現敵跡在什麼地方,預計還需多久到晉江縣?」
探路的人已經面如死水,他想了想,艱難地報出一個數來:「屬下熟悉山路,新裝從簡,來往尚需一天,他們大軍行進,最多三天就可到達。」
「三天!」屋裡的人幾乎都驚得站不住了,「三天怎麼來得及和戎州請兵?」
縣丞看眾人都有些慌,連忙說道:「諸位不必驚慌,只要我們固守縣城不出,撐到刺史救援就好了。」
「可是城牆是幾年前修的,並不算高,能防得住幾天呢?而且我們城裡不過有衙役二十人,這怎麼守得住?」
「住口。」蕭景鐸的聲音冷得掉渣,他涼涼掃了說話官員一眼,說道,「大敵當前,再有人擾亂軍心,即刻關押。」
眾人這才收起了臉上的驚慌之色,對蕭景鐸拱手道:「縣令,你看該如何?」
蕭景鐸叫來探路的人,詢問:「對方有多少人,能看得出來嗎?」
探路之人沉吟:「他們藏在山林里,緩慢前行,不然也繞不過邊疆守衛的眼線,不過依屬下眼力,他們至少有四千人。」
四千人放在戎州刺史眼中不值一提,可是對晉江縣卻無異於滅頂之災。若他們存的是偷襲的念頭,洗劫了晉江縣就撤退,恐怕戎州軍備也很難拿他們怎麼樣。
這個情況實在不能更糟糕,蕭景鐸心不住往下沉,但他的臉上卻還是沉著穩定,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們縣裡的府兵有多少?」
前幾年天下才太平下來,所以不少人家都有徵兵的經歷。新朝穩定后,先帝覺得用不著這麼多軍隊,也可能是朝廷養不起,所以就遣散了許多雜兵。這些雜兵卸甲歸田后並不是真的成了農民,宣朝設了府兵,尋常時在家務農,值守或者起戰事時要應徵入伍。晉江縣內也是一樣的情況,雖然沒有軍營,但應急時召集府兵也是朝廷允許的。
「現在正是農忙,恐怕許多人都不願意來,一時半會,估計只能召齊幾百人。」
幾百人對四千,就是戰神再世也打不過。
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蕭景鐸對眾人說:「趙三,你帶著人去城裡徵兵。若是百姓問起……你就說有敵人偷襲,我們需要組一隻隊伍護城,若不然,晉江縣的基業就保不住了。」
大敵當前,民心絕對不能亂,若是將敵襲的實情告訴他們,百姓惶恐之下指不定能做出什麼,到時候都不用南詔來打,他們自己就先亂了。但是若瞞著百姓,他們還是太平心態,不會將這次危機當回事,那晉江縣一樣要完。
所以蕭景鐸只能換一個說辭,將來意不善的南詔人說成偷襲搶劫,這樣既能安穩民心,又能調動民憤,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趙三領命走後,蕭景鐸繼續吩咐:「李四,你挑上兩個人手,立刻騎馬去和戎州報信。我這就修書一封,你帶著我的書信,去找刺史求援。記住,一定要快。」
李四領命。然而蕭景鐸和李四都清楚,李四再快也不可能在三天內走一個來回,更別說調兵不是小事,刺史先得核定軍報的真假,然後安排將領準備軍糧,等大軍真的開拔到城下,晉江縣已經成了什麼樣子了呢?
和來勢洶洶的南詔軍隊比,晉江縣的城牆如同虛設,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屋裡好幾個人沒說話,但是低著頭,已經在考慮棄城逃跑的事情了。
蕭景鐸坐在桌案后寫信,落筆之後用官印封好,遞給李四。等李四走後,屋裡只剩下要留守晉江縣的人,四下頓時陷入一種危險的沉默。蕭景鐸也不著急說話,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茶盞放回桌案時,發出微弱但清脆的響聲。
「大軍臨境,事急從權。我已經吩咐了趙三,現在想來城門已經關了。」蕭景鐸語氣平靜,但咬字卻清晰,「沒有我的手令私自出城者,一律按投敵叛國之罪,就地格殺。」
「什麼?」好些人大驚,「你方才明明……縣令你這是何意,何故要偷偷關城門?」
「關上城門,斷絕其他干擾,方可心無旁騖地對敵。」蕭景鐸眼睛看著面前這幾人,銳利如刀的視線從他們身上一一掃過,「你們說可對?」
城門都關了,現在還能說什麼。既然偷摸出城的路已經被堵死,剩下的官吏只能暗暗慪氣,強撐著擺出一副孤勇的派頭來。「縣令說的是,我等願意與晉江縣共存亡。」
「這就好。」蕭景鐸這才從桌案后撐起身,大步往外走,「現在所有人隨我出去,做緊時間做戰前部署。」
西南久無戰事,晉江縣被攻,戎州刺史就算為了政績也不會坐視不理,所以援兵一定會來,他們要做的,就是盡量撐得久一些,若是能捱到援兵到來最好不過。
蕭景鐸就是朝這個方向準備的,有敵襲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晉江縣,緊接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門次第關閉。百姓原來還將信將疑,等親眼看到城門上栓,他們才不得不信了這個消息。
這下大夥心底最後一絲僥倖也被壓滅了,許多人自發地加入官兵的隊伍中,幫著準備石頭滾木,還有人提了自家的桐油出來。
綉坊早就提前散了課,陳詞和秋菊、惜棋三人步履匆匆地往縣衙趕。路過一條長街時,陳詞眼尖地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刻拋下了秋菊兩人朝這裡跑來。
「蕭明府!」
蕭景鐸回頭,意外地說道:「怎麼是你們?如今街上太亂,我安排人送你們回去。」
「不必,你正是用人的時候,不必浪費人手在我們身上。」陳詞說完,一雙眼睛直直地望向蕭景鐸,語氣中似是有些無助,「蕭明府,這是真的嗎?真的有人要攻打晉江縣?」
蕭景鐸嘆氣:「是真的。是我的錯,年初你的姑母送信回來,我應該立刻送你回長安的,如今一耽擱,反倒是害了你。」
陳詞搖頭:「你這是說哪裡話,我雖然只是一介女流,但是家國大義還是懂的。再說,能和蕭明府一同死守晉江城,是我之幸。」
兩年前蕭景鐸托朝廷尋找陳詞的族人,找了很久之後,終於打聽到陳詞的一個姑姑外嫁后隨著夫家遷徙,現在已經在長安落腳,若是陳詞扶棺回鄉,就只能去尋她的姑姑了。
蕭景鐸接到陳詞姑姑的消息后,原本是想立刻送陳詞回去的,奈何綉坊里一時脫不開身。陳詞還沒把綉坊里的事打點好,南詔人的軍隊卻先一步到來了。這種情況下,蕭景鐸不可能送陳詞出城,只能讓她留在城內,賭一賭晉江縣的氣運了。
陳詞一個弱女子能說出與城共存亡的話,旁人聽著都感動不已,蕭景鐸看起來卻沒什麼感動之色,只是堅持:「你們幾個女子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你們回去。」
「不必浪費人手了……」陳詞還想再勸,可是蕭景鐸已經轉頭去喚人。陳詞嘆了口氣,既然拗不過蕭景鐸,她便也不再堅持。
兩個衙吏聽了蕭景鐸的吩咐,護送著陳詞和秋菊幾人就往縣衙走。秋菊幾人都有些戀戀不捨,顯然待在蕭景鐸身邊更讓她們有安全感,見此,蕭景鐸只能說:「你們先回去罷,我還要做些安排,一時半會走不開。」
陳詞點點頭,順從地往外走。走了兩步后,她又停下來,回過頭問道:「蕭明府,城外的百姓該怎麼辦呢?綉坊商隊這些,還能保住嗎?」
陳詞等了一會,沒有等到答案,她沉重地嘆了口氣,不再執著於回答。
蕭景鐸沒有說話,目送陳詞和秋菊等人走遠。直到這一行人再也看不見,蕭景鐸還是沒有收回視線。
仔細看,蕭景鐸的視線並沒有焦距。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心裡卻也在想,是啊,並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內,晉江縣外還散落著許多村落,這些人按理也是他轄下的百姓,他們要怎麼辦呢?
蕭景鐸仰起頭看著不甚明朗的天空,心裡複雜極了。他也曾是鄉下的普通百姓,八歲那年他親眼見到秦王攻打幽州,他們村便沒有任何人管。蕭景鐸現在還記得祖母和堂妹們抱頭痛哭的惶恐模樣,雖然後來蕭家乃至桐木村都秋毫無損,但那是秦王治軍嚴厲,可是六詔軍隊也會如此嗎?
而且,就算他們僥倖撐到了援軍到來,可是晉江城內的建築卻是保不住的。這是他精心謀劃了三年的基業,他真的甘心看到自己的心血就此毀於一旦嗎?
有人跑過來詢問:「縣令,守城用的石塊桐油都放到庫房了,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你熟悉這一帶的地形嗎?」
「啊?」
「你問你,你可熟悉這一帶的地形?」
小衙役滿頭霧水,雖然不明白蕭縣令為什麼這樣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小的從小在村裡長大,小時侯淘,沒少往山裡跑。再遠了不敢說,咱們縣城這一帶我還是熟的。」
「那再往遠走,還有誰認識路?」
「這個不好說,我去問問其他獵戶,他們時常在山裡走,應當是認識的。」
「好,你這就去尋對山路熟悉的人,越多越好,找齊后立刻帶他們來尋我。」
說完蕭景鐸就大步往縣衙走,衙役忍不住在後面喚了一聲:「縣令!」
見蕭景鐸停住,衙役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局促地撓了撓頭,問道:「縣令,你想做什麼?」
「大郎君想做什麼?」秋菊和陳詞、惜棋躲在後院,一邊等蕭景鐸回來,一邊相互握著手壯膽。然而等蕭景鐸回來后,她們卻聽到一個令人肝膽俱裂的消息。
往常秋菊並不往前院走,這是侯府里的規矩,丫鬟隨意打擾男主子辦正事是要重罰的,可是現下秋菊連規矩都顧不得,提著裙子就往外跑。陳詞也顧不得衝撞外男,隨著秋菊急急忙忙地去找蕭景鐸。
「大郎君,你這簡直是……」秋菊見了蕭景鐸,急得眼睛都紅了,「您是一縣之主,傷了誰都不能傷著您,你怎麼能親自帶人出去呢?不如就按其他人說的,我們守在城裡,等刺史派人來救我們就不行了?」
「秋菊,你們沒有見過戰亂,不懂戰事的殘酷。」蕭景鐸說,「可是我懂。一旦我們鎖死城門,城外的百姓便徹底完了。就算我們拋棄城外的土地和人命不管,固守城池一步不出,也未必能撐到援兵到達。縣裡城牆不夠高,軍備不夠多,一旦被困死在城內,我們便只剩下低頭受打的份。既然如此,還不如主動出擊,佔據地利,說不定尚有一線生機。」
「可是……」秋菊還是覺得不妥,「那就讓別人出去打,郎君你是縣令,是一縣之主,你不在城內怎麼能行!」
說來說去,秋菊還是怕蕭景鐸到外面出現什麼閃失。就連陳詞也目帶擔憂:「明府,若你是因為我之前的無心之言才做此決定,陳詞在此向您賠罪。你是縣令,委實不該以身犯險。」
「陳姑娘你多想了,並不關你的事。」蕭景鐸說道,「我既然是晉江縣的縣令,便要保住這裡的安寧。這是我該做的事。」
秋菊已經快哭出來了,蕭景鐸身上的事情還有許多,和女眷們說了兩句,他便轉身去吩咐屬下:「我帶三百人出城,其他人全都守在城內,不得外出,我已經將剩下的事安排好了,你們照令行事就可。若是六詔的人還是攻到城下,你們按計劃守城,不必顧忌我,更不可開城門。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城內要務由縣丞接手,爾等不等輕慢,若我留下的政令和縣丞的指令相衝突,那便以縣丞的命令為先,你們記住了?」
……
秋菊聽到蕭景鐸的話后,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才帶三百人出去,對面聽說來了四千,這可怎麼為好?」
陳詞心裡也忍不住擔憂:「我沒有想到他會親自帶人出去。引開敵軍固然能保縣城平安,可是他該怎麼辦呢?方才我就不該說那句話,真是……」
秋菊哭著說:「我答應了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顧郎君,現在卻眼睜睜看著郎君犯險。要不然我陪著大郎君一起出城吧,我總要履行我的職責。」
「秋菊姐不可!」惜棋勸道,「你還有蕭林呢,想想蕭林!再說了,大郎君向來都是謀定而後動,他即使冒險,也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你要跟著出去才是添亂!相信大郎君,他以前能讓晉江縣富裕起來,現在也能帶領著大家,讓晉江縣平安無事地渡過這一劫。」
惜棋說得有理有據,秋菊這才擦著眼淚點頭:「好,我信大郎君。」
夜裡,防守森嚴的城門推開了一條細縫,蕭景鐸帶著三百個行獵好手,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