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少女
天光破曉, 晉江縣縣衙也熱鬧起來。
「都行動起來,不許偷懶, 今日是仙師做法事的日子,不得耽誤。快點走,手腳放利索些!」
主簿忙著檢查今日法事的各項準備, 他正忙的團團轉,就看到一個衙役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了。
「你來做什麼?」主簿不悅地呵斥,「沒時間了, 快去做事!」
「主簿明鑒, 小的沒有偷懶!」衙役連忙證明自己的清白, 說完之後, 他又湊過來, 悄悄地問主簿, 「主簿, 怎麼不見蕭縣丞?」
經衙役這一提醒,主簿也反應過來了:「對啊, 好像今天沒見著蕭縣丞……」
「不光今天, 昨日蕭縣丞也不在。」
「是嗎, 這段時間我忙著準備法事, 竟然沒注意。」主簿說, 「許是他去哪裡遊玩了, 一時忘了回來。你先去忙吧, 我派人去尋他。」
然而主簿一直找到法事開始, 都沒有找到蕭景鐸。
幾個穿著長袍的小童正站在陳縣令的院子中誦經, 他們只是開個頭,等把場子熱好后,太離教仙師才會登場施法。
主簿混在人群中站著,不住地左顧右盼。最後,他忍不住悄聲詢問縣尉:「你見蕭縣丞了嗎?」
「啊,蕭縣丞?」縣尉詫異地撓撓頭,「我沒見過他啊。你問這個做什麼?」
「正式法事馬上就要開始了,蕭縣丞還不到場,這怎麼能成?算了,你先在這裡看著,我去找找他。」主簿心裡有些發慌,顧不得盯著法事,簡單吩咐了兩句就匆匆離開。沒想到他剛出門就碰到了齊陵:「啊,仙師!您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不喚我一聲,我等太失禮了!」
「無礙。」齊陵微笑地搖了搖頭,他動作緩慢,笑容悲憫,竟然頗有些仙風道骨之意。齊陵又問了一句:「主簿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做什麼?」
「本縣蕭縣丞還沒有來,下官掛心不已,想再去找找他。」
「哦,原來如此,主簿請便。」
主簿道了個謝就快步離開了,等主簿走出齊陵的視線后,齊陵臉上悲憫的笑意一下子收回,露出些尖酸陰沉來:「呵,他恐怕是來不了了。」
「仙師,裡面許多人在等著了,我們是否要進去?」
「讓他們等著,我可是仙人!他們不過是區區凡人小官,讓他們等我不是理所應當嗎?」齊陵尖銳地說了一句,然後用力地振了振袖子,端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勢,昂首挺胸地朝里走去。
看到齊陵進來,所有人都停下動作,躬身給齊陵讓路。齊陵從人群中穿過,徑直走到院落最中間。他看著四周對他畢恭畢敬的人群,其中不乏宣朝的朝廷官員,而這些人卻都得向他卑躬屈膝。齊陵心裡受用極了,擺著世外高人的姿態伸出手,居高臨下地說:「都起來吧。」
眾人這才敢站直,但還是低垂著眼,不敢直視仙師。
齊陵繼續說道:「我已脫離凡塵,一心求仙,按理不該多問紅塵之事,可是你們縣衙之人三請五請,言辭懇切,我實在推辭不過,只能耽擱修行的功夫,前來超度陳縣令的亡靈。天理循環,人各有命,陳縣令之死是他命中該有之數,委實……」
齊陵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些玄而又玄的道理,這些話他每日都要對各種鄉紳富人說,最是擅長不過。齊陵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暗想,孫家給他捐了許多錢,是他忠實的追隨者,既然是他的人,那他就絕不能讓孫家吃虧。可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壞了他的計劃,還讓孫司佐被罷了官,齊陵不能容忍這種事情,所以話里話外將陳縣令的死說成命中注定,好洗脫孫司佐的罪名。
往常齊陵說這些大話空話時,座下之人即使聽不懂,也沒人敢出聲。他們都凝神屏氣,生怕發出一點聲音打擾了齊陵,可是今日,齊陵正說到興頭上的時候,突然被一個人打斷了。
「俱是一派胡言!陳縣令之死並不是命數,而是有人蓄意謀殺!」
眾人都被嚇了一大跳,趕緊回頭,就看到蕭景鐸一身窄袖行裝,氣勢凜然地站在影壁之側。馮屠戶也是一身短打裝扮,像是一座山一樣地站在蕭景鐸身後。
「蕭縣丞,你怎麼在這裡?」人群中有人吃驚至極,一不小心就說了出來。
「我不在這裡,應該在哪裡?」蕭景鐸的目光鎖定到齊陵身上,極冷地勾了個笑意,「應該在前往戎州的路上被你們追殺嗎?」
這時候主簿也趕了過來,他看看一身晨露的蕭景鐸,再看看院子里神色各異的人,奇怪地問:「這是怎麼一回事?誰在追殺你?」
「這就要問,太離教的齊陵仙師了。」
隨著蕭景鐸的話,眾人的目光都移到齊陵身上。齊陵笑了笑,道:「本尊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一個區區縣丞而已,竟然敢以下犯上,冒犯本仙師?」
「旁人不明所以跟著叫罷了,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仙師了?」蕭景鐸話中極為諷刺,他突然抬高聲音,喊道:「馮祥,點火。」
「好嘞。」馮屠戶說著就從包裹里取出一個火把,噗地一聲吹亮了火摺子,毫不猶豫地引燃火把頂端的混合物。火光一閃而過,緊接著,濃濃白煙從火把頂端升騰而起。
台階下的人群頓時爆發出驚呼聲,馮屠戶手裡握著火把,故意左右晃動,把前面的人都嚇跑后,他才用力地將火把扔到地上,任由它繼續冒濃煙。
人群呼啦一聲散開,人們遠遠圍著這個能憑空產生濃霧的火把,顧不得理會馮屠戶的無禮,而是驚訝地指著地面:「這,這……」
「這就是齊陵騰雲駕霧的真相。」蕭景鐸說,「他根本不是仙人,只是一個會些歪門邪道的普通人罷了。他用特殊的方子產生濃煙,欺騙你們那是他招來的雲霧,所謂騰雲駕霧,求仙問道,都是他的謊言。」
「你胡說!」齊陵看到煙霧的時候就慌了神,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秘密居然會被人識破,更糟糕的是,他都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齊陵告訴自己不能慌,然後強撐著氣勢喊道:「一派胡言,你這是在污衊本仙師!你以為拿一個火把就能難倒本仙人了?我告訴你,我非但會騰雲駕霧,而且還能踏水無痕,難道這些也是假的嗎?」
「踏水無痕就更簡單了。」蕭景鐸笑了,促狹地看著齊陵,「你為什麼每次都遠遠現身,從不敢讓人走近了觀看呢?是害怕水下的暗樁被其他人看到嗎?」
「你污衊,你胡說八道!」
蕭景鐸懶得理會跳腳的齊陵,而是說道:「來人,將這個騙子抓起來。」
「誰敢,我是仙師!」齊陵大喝一聲,許多童子衙役也立刻圍到齊陵身邊。
蕭景鐸仔細看著此刻眾人臉上的表情,今日太離教作法,基本縣衙里所有人都聚在此處,辨別誰是太離教的內應,誰是官府的人再便利不過。
蕭景鐸將可疑的人一一記在心中,然後就斬釘截鐵地揮動手臂,道:「動手!」
立刻有許多官兵從蕭景鐸身後湧入,噌地一聲拔出雪亮的長刀,將齊陵等人圍了個結實。齊陵雖然靠說空話蠱惑了好一批擁躉,可是這些人要麼是昏聵年老的富戶,要麼是見識淺薄的貧民,哪能和正式的軍隊抗爭?所以戎州的官兵一亮刀,想要維護齊陵的人就慫了。
「他不是說他能騰雲駕霧,涉水而行么,押他過來。」蕭景鐸說完,就率先往外走,戎州刺史下撥的官兵毫不客氣地拎起齊陵,拖著他往前走。
蕭景鐸帶著這樣一隊人浩浩蕩蕩地穿過大街,穿過城門,一直走到神跡湖邊。許多百姓不明所以,也跟過來看熱鬧,當著眾多官兵和百姓的面,蕭景鐸高聲說:「齊仙師的仙法讓人大開眼界,至今我還記憶猶新。今天正好大家都在,那麼就勞煩齊陵仙師再表演一次神跡了。來人,將他扔下去。」
「不,不,我是仙人,你們不許這樣對我!」齊陵劇烈地掙紮起來,不住用仙術等物威脅周圍人,看押齊陵的一個官兵抬頭看向蕭景鐸,蕭景鐸冷靜又堅定地下令:「扔下去。」
官兵得了令,再不猶豫,和同袍合力抬起嘰里呱啦亂叫的齊陵,走到湖邊后盪了兩下,然後就猛地鬆手,將齊陵扔進了湖裡。
齊陵哇哇亂叫地摔進湖裡,冷不防灌了好大一口水,他顧不得再維持仙人風範,狼狽地在水裡撲騰:「救命,救命……」
馮嬌已經許久不敢出門,今日她聽人說蕭縣丞拖著仙師出城了,馮嬌好奇不已,這才壯著膽子出城查看,沒想到,正好看到這大快人心的一幕。
馮嬌心裡又是解氣又是恨極,蹲下身撿了塊石頭,用力朝齊陵的腦袋上砸去:「你個騙子!你不是說你能騰雲駕霧,涉水而行嗎?怎麼現在不行了!」
石子正好砸到齊陵的腦門,他細嫩的額頭立刻就流出血來,有了馮嬌開頭,其他失去女兒的人家也紛紛蹲下身,罵罵咧咧地往齊陵身上砸石頭。更有性子烈的人,當即就要下水去暴打齊陵了。
蕭景鐸趕緊喝止,都說這裡民風剽悍,今日才知果然名不虛傳。蕭景鐸還要留著齊陵的命向戎州刺史復命,可萬萬不能讓百姓把齊陵打死了。
「蕭縣丞,這個混球以前騙走了我們家閨女,現在還能找回來嗎?」
蕭景鐸安撫周圍的百姓:「能的,大家稍安勿躁,失蹤的女子會找到的。」
話音剛落,蕭景鐸就聽到西南傳來信號彈的聲音,蕭景鐸精神一振:「蕭林找到地方了!」
蕭景鐸快速地喊了句「隨我來」,就帶著眾多官兵離開了,只留下幾個人手看押齊陵。百姓們心裡的火被燃了起來,也興沖沖地跟在官兵後面跑。
聽說找到了失蹤的少女,馮嬌喜上眉梢,提起裙子就跟著眾人跑。她剛拋出兩步,又折回身來,狠狠在齊陵身上踹了兩腳。
看守的官兵一個沒注意就被馮嬌得手了,他們看著這位嬌俏的姑娘像鹿一樣矯健地跑遠,眼中都露出無奈的神色。
唯有齊陵像只死狗一樣癱在地上,嘴裡還在喃喃:「不可能,論時間,短短三天他們絕對不可能從戎州走一個來回,何況我明明派了人去追殺他,為什麼……」
蕭景鐸帶著人趕到信號彈提示的地方,蕭林已經等在外面,看到蕭景鐸后連忙迎上來:「郎君,中郎將已經帶著人衝進去了,大概進去半個刻鐘。」
「好,其他人聽命,即刻攻入此地,幫助另一隊人馬解救被關押的女眷。」
「遵命!」官兵齊聲應和,然後就大喝一聲,飛快地朝山洞裡跑去。蕭景鐸站在外面,用力地拍了拍蕭林的肩膀:「做得很好,這次去戎州辛苦你了!」
馮屠戶撓了撓頭,問:「蕭縣丞,你那天在市集里和我說這件事,是不是故意的?」
蕭景鐸笑而不語,只是說:「裡面地形叵測,不知道關押了多少無辜女子,你進去給戎州官兵搭把手吧。」
「好嘞!」馮屠戶摩拳擦掌,立刻朝裡面衝去。
其實馮屠戶說的不錯,蕭景鐸幾日前的所作所為,都是故意的。
他故意在陳縣令的屋子裡翻動書卷,等掉下一張紙條后就不動聲色地收起來,事實上,蒼天可鑒,那真的只是一張廢紙,大概是陳縣令寫完之後不滿意,隨手夾在詩集里忘了扔,蕭景鐸卻還要故作神秘地收藏起來。而齊陵的眼線被蕭景鐸的動作迷惑,以為那真的是陳縣令留下來的線索,所以層層傳報上去,就營造出蕭景鐸找到線索,正想辦法舉報的假象。
然後,蕭景鐸第二天去找馮屠戶,馮屠戶這個大嗓門不負所望地將這件事嚷嚷出來,被跟在蕭景鐸身後的眼線聽到,並通報給齊陵。齊陵派了許多人手盯著蕭景鐸,並在蕭景鐸偷偷出城后命人刺殺,可是齊陵怎麼會想到,身上真正帶著重要信物、負責去戎州求助的蕭林,早就上路了。
蕭景鐸帶著馮屠戶在外吸引火力,而蕭林則帶著蕭景鐸的親筆書信和官印,偷偷去戎州求助刺史。戎州刺史早就聽說了太離教的大名,奈何當地百姓擁護,他手裡也沒有太離教的罪證,所以一直沒法動手剿滅。如今蕭景鐸送來了太離教殘害朝廷命官的鐵證,戎州刺史立刻動了剿滅逆黨的心思,並依蕭景鐸所言,調了兩隊官兵供蕭景鐸驅使,好一舉擒拿逆賊。
自然,日後論功行賞時,戎州刺史的名字會寫在最前面。
這些蕭景鐸並不在意,只要解決了太離教,這比什麼都有用。當日陳縣令不知道查到了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查到,就引來了齊陵的猜忌。齊陵生怕陳縣令鬧大,於是命令他的追隨者老僕給陳縣令下毒。為了找一個替死鬼,齊陵將念頭打到馮屠戶身上,馮屠戶不服管教,和陳縣令有仇,而且和太離教也有仇,推他出來簡直一舉兩得,非但解決了陳縣令之事,還能藉機霸佔馮嬌。所以他們偷來了馮屠戶的刀,扔在已死的陳縣令身邊,並在半夜馮屠戶到來之後,由孫司佐出面揭發。可惜齊陵想得很美好,孫司佐做假證說得也很利索,最後卻栽在蕭景鐸手上。
蕭景鐸當日試驗出硝石和霜糖的配方后,剛走到縣衙就聽到西南傳來一聲巨響。衙役解釋說那是煉丹,可是蕭景鐸卻在長安里見過許多道士,清楚地知道煉丹炸爐不是那樣的聲音。他當時就懷疑這是齊陵關押少女的地方,畢竟「騰雲駕霧」需要許多硝石,而且並不能保證一次成功,所以齊陵一定有一個天然硝石礦,好保證齊陵能順利地裝神弄鬼,欺詐行騙。
事實證明,蕭景鐸的猜測是對的。蕭景鐸帶著人去縣衙拆穿齊陵,而蕭林則帶著另一隊人在西南尋找硝石礦。在縣衙時蕭景鐸一直擔憂蕭林這邊的情況,他們這一次全靠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若是等齊陵的手下反應過來,而蕭林還沒有找到被關押的少女,那麼就麻煩了。
好在,事情比蕭景鐸想象的還要順利。
沒一會,穿著鎧甲的官兵扶著虛弱的少女,陸陸續續地從山洞裡出來了,周圍的百姓一看到來人立刻哭了出來,有的人嚎啕大哭地撲上去,抱著少女大喊:「兒啊,我的兒,娘可算見到你了!」
這種情景人皆動容,就連蕭景鐸都轉過頭,不忍再看。
不斷有人撲上來認領親人,少女們雖然面容狼狽,衣衫襤褸,但好歹活著出來了。當下一片哭聲,到處都是抱頭痛哭的一家人,父母高聲痛哭,少女們也抽噎不止。
悲喜交加中,誰都沒料到,一個纖瘦虛弱的少女突然暴起,拔出官兵的佩刀就朝旁邊刺去。蕭景鐸等人大驚,蕭林立刻拔出刀,護衛在蕭景鐸身邊,其他官兵也團團將行兇的少女攔住。
少女終究體力不濟,她拼勁全力向看押她的惡徒刺了一刀,沒想到剛割破了皮就被對方躲開,她心有不甘,舉著刀還要再坎,卻已經被官兵攔住了。
「放開我,我要殺了這些惡賊!你們害我家破人亡,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官兵一左一右架住少女,少女用力掙扎,卻不能掙脫分毫。官兵扭頭看向蕭景鐸,等待蕭景鐸指示,蕭景鐸看了片刻,揮手示意眾人收刀。
「她沒有惡意,搶刀也不是沖著我們。」蕭景鐸慢慢走近,盡量輕緩地安慰少女:「你現在已經安全了,這些人會接收律法的處罰,你不必這樣做了。」
大概是聽到了蕭景鐸的話,少女漸漸安靜下來,蹲下身捂著臉痛哭。蕭景鐸無奈地嘆氣,他這輩子果然最害怕女人的眼淚,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僵硬地站在旁邊,等少女平復情緒。
過了一會,少女總算是平靜些了,她用力地擦乾眼淚,雖然臉上還是灰一道白一道的,但還是抬起頭對蕭景鐸微笑致謝:「小女陳詞,謝縣丞安慰。」
蕭景鐸顧不得詢問她為什麼知道他的官職,而是驚奇地說:「你就是陳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