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宮宴
太極宮裡, 皇後接到了皇帝回宮的消息,已經等了許久了。
宮宴擺在臨湖殿里, 隔著不遠就是南海、西海、北海三個相通的池子,湖光山色,水光粼粼, 最是適合擺宴。
現在還沒有開宴,皇帝和突厥可汗不可能去後花園等著,而且突厥可汗不遠千里親臨長安, 可不是為了遊山玩水看看馬球, 所以進入宮門之後, 皇帝太子等就與眾人分道, 和突厥可汗去前廷宮殿里暫坐, 幾位宰相也作陪在側。皇帝等人一走, 其他人顯而易見地放鬆下來, 這種外交大事還沒輪到梁王和齊王參與,這幾個閑散皇子沒有正事, 現下正輕鬆自在地走在宮道上, 隨著眾多女眷去後宮拜見太后。
太後作為宮裡輩分最高的人, 就是皇帝也得早晚請安, 更何況蕭景鐸這幾個新科進士。這場宮宴說大不大, 在場的基本都是皇族自家人, 可是說小也不小, 涉及到外域的君王, 禮節上也不能怠慢, 所以皇后費勁心思,把地點敲定在湖邊,現在太后就在旁邊的暖閣里歇著。
太後由眾多宮人環繞著,坐在暖閣里聽人逗趣。皇后和幾位后妃圍在太後身邊,不著聲色又絞盡腦汁地說著恭維話。
幾位妃子正笑著,突然聽到殿外內侍稟報:「諸位皇子、公主殿下到了。」
太后立刻笑出來:「是文妍他們回來了。」
新安公主和梁王走在最前面,領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給太后請安:「兒見過太后。」
新安和梁王是晚輩,沒有讓太后和皇后相迎的道理,所以此刻皇后還是穩穩坐在太後身側,笑著看向這幾人,反倒是陪在旁邊的幾位嬪妃起身,半側著避過這一禮。
太後半生尊榮,出嫁前娘家就是前朝有名的權宦家族,出嫁后丈夫和兒子一個比一個給力,一路登上了對天下女子來說最高的寶座。雖然後來兄弟鬩牆,長子和次子為了皇位翻臉,次子更是幾乎讓長房絕了后,可是鬥來鬥去,她太后的尊貴地位並不會變化。
太后保養的極好,雖然年齡已經不小,但是臉上的皺褶並不多,看起來反倒比受國事所累的皇帝還要精神些。太后習慣了自己超然的地位,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是此刻看到請安的這一行人,她向來得體莊嚴的臉上卻露出了笑,親熱地朝人群中招了招手:「妍兒,這一回可累著了沒?快上來讓祖母看看。」
新安公主和梁王等人都是太后嫡親的血脈,此刻太后卻只喚容文妍出來,可見太后心中的那桿秤偏到了什麼程度。
新安公主對這種不公正待遇已經習慣了,笑了笑就翻過此事,依然是得體又尊貴的嫡長公主模樣。容文妍頂著眾多目光從請安的人群中出來,溫婉地走向太后,走到近前時,容文妍斂衽對皇後行禮:「和靜見過皇后。」
崔皇后是繼室,即使貴為皇后,她也奈何不得元后留下來的血脈,比如太子,比如新安公主。而容文妍卻從來都對她以禮相待,畢恭畢敬,這讓崔皇后受用極了,所以崔皇后也願意給容文妍體面,故意抬著容文妍和東宮那個小孽障對抗。
容文妍和皇后你慈我孝,和樂融融,太后看到后越發滿意。容文妍給皇后問安后,就毫不客氣地坐到太後身邊,皇后值得她特意停下來請安,其他妃子可不配。
其他人都站著,唯獨容文妍坐在上頭,而容文妍還只是郡主,無論年齡還是位份都遠遠不及站在下面的幾人。可是無論太后還是容文妍,都對此視而不見,毫無異議。
蕭景鐸以前只是聽說過皇室內部不太平靜,可是今日親身經歷,才知道後宮的傾軋和壁壘嚴重到了什麼程度。
他隨著許多人站在寬闊的宮殿里,聽太后和這位前太子之女親熱地說話。
「妍兒,今日出宮可開心?有沒有不長眼的人惹你生氣?」
「祖母,兒今日真是大開眼界,非但有幸見識到新科進士們的身手,還看了三兄和突厥人的比賽,您沒去真的是太可惜了!」
「是嗎?」太后聽了后也很吃驚,這時候才終於把視線移向梁王等人,「今日你們也下場了?」
梁王在太后這裡還算說得上話,於是他笑著回道:「是,突厥的來客想打一場馬球,我等自然要奉陪。」
此刻沒有外人,太后也就直說了:「你們也真是的,他們不過是區區蠻族,他們想打馬球就打發其他人陪著,你們貴為皇子,親自下場算怎麼回事?」
剛打了勝仗的幾位郡王神色諾諾,而梁王卻還面不改色地應道:「祖母說的是,孫兒受教了。」
見其他人臉色不好,容文妍心知不妙,連忙說道:「祖母,三兄他們也是為了不墜我朝國威,你就不要怪罪他們了嘛!」
有容文妍求情,太后的臉色這才好起來:「行行行,既然妍兒喜歡,祖母就不掃你的興緻了。」
這時候,皇后出來圓場,笑著插話道:「我看你們一個個興頭都好得很,不知今日都發生了些什麼,讓你們這樣高興?」
陪著出宮的內侍這時候往前走了半步,繪聲繪色地講起宮外的兩場馬球賽。他口才極好,說起來眉飛色舞,跌宕起伏,不知不覺就抓住了聽眾的心。
就連太后也被吸引住了,內侍見狀越發賣力,說道:「……突厥人口口聲聲說場下的都是他們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仗著他們從小騎馬,想和我朝男兒一較高下。這時候梁王、齊王兩位殿下挺身而出,帶著諸位王爺駙馬下場應戰。只見幾位殿下騎馬走在賽場上,場外歡呼聲直入雲霄,新安公主幾位殿下也來湊趣,紛紛下押今日進球最多的猛士是誰,新安公主押了大駙馬,郡主押梁王……」
內侍還在眉飛色舞地說著,容文妍的臉色卻突然冷淡下來。她帶著溫柔淺淡的笑意,毫不客氣地打斷內侍的話:「你說誰押了梁王?」
其他人聽得好好的,突然被容文妍打斷,俱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容文妍怎麼了。講故事的內侍愈發惶恐,戰戰兢兢地說:「郡主用兩塊玉佩押梁王殿下,奴婢沒記錯呀……」
容文妍還是保持著笑意不說話,不提誠惶誠恐的內侍,蕭景鐸心裡卻「哦」了一聲。
原來,是這裡惹這位和靜郡主不快了。
按禮制來說,他們該尊稱容珂為陽信郡主,可是太子之女封郡主是鐵打的規矩,太子只有這一個嫡女,從皇帝登基起容珂就受封郡主,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習慣了容珂的存在,所以人們說起容珂時,往往直接省略為郡主。這個習慣持續了許多年,直到容文妍出現,宣朝有了第二位郡主,用郡主來代稱容珂的行為才顯現出漏洞來。
為了不把兩位郡主弄混,人們說起容文妍時,會稱呼她的全稱和靜郡主,如果僅是郡主兩個字,那便必是容珂無疑了。宮女太監都習慣了這種叫法,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聽在容文妍的耳朵里,就尤其扎耳了。
不過一個小小的太監,都敢想都不想地把郡主這個稱呼列為容珂專屬,那豈不是意味著,在這些人心中,其實容珂才是唯一的、名正言順的郡主?
容文妍打斷了太監的話,卻又不說哪裡不對,只留內侍在那裡汗流浹背地想。慢慢地,太后也相通了關節,臉色也難看起來。
「一個下人,竟敢這樣冒犯妍兒,拖出去,宮規處置。」太后掃了那個小太監一眼,她姿態依然高貴,但嘴裡的話卻冷冰刺骨。
被太後下令處置,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小太監嚇得膝蓋一軟,連忙趴在地上,哀哀求情道:「太后饒命,和靜郡主饒命……」
你看,又成了和靜郡主,容文妍越發氣悶,原本打算求情的話也轉了個彎,不想說了。
容珂實在看不下去,堂堂太后,為難一個小太監算什麼本事?許是察覺到容珂的想法,新安悄悄地伸出手,按在容珂肩上。
因為一句口誤就打殺人命,無疑這是極其不妥的,可是對於新安和太子來說,這卻是打擊太后和容文妍、顯示東宮慈悲的大好機會。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容珂僅是頓了一瞬,就繼續開口了:「太祖母,這個小太監犯了何事,竟然到了或打或殺的地步?」
太后想到眾人對容文妍的怠慢,正是生氣的時候,沒想到容珂還敢往火口上撞。她心口的氣越發不順,居高臨下地掃了容珂一眼,道:「你這是在質疑我的決定嗎?還是說你覺得我這個太后不慈?」
新安公主心中狠狠一跳,雖然她們心裡是這樣想的沒錯,但是萬萬不能說出來,被太後知道了那還了得?新安正打算說些什麼,替容珂轉移話題,然而還沒等她想好話題,容珂就直衝沖地撞上去了:「小太監剛才說『郡主押了梁王』,有何問題?既然沒說是哪位郡主,那麼就是兩個郡主同時下注。」容珂眼角瞥了跪伏在地的太監一眼:「你是這個意思嗎?」
小太監如逢大赦,立刻頭如搗蒜地說:「陽信郡主說的不錯,奴是這個意思!」
容文妍確實和容珂同時押了梁王,所以雖然在場眾人都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但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反駁容珂的歪理。容文妍也不欲鬧大,不然最後壞的還是她的名聲,於是她也順著容珂的話說:「祖母,我只是隨口一說,你不要生氣了,若是因為我讓這些內侍遭災,反倒是我的不對了。」
太后對容珂的話無從下手,正好容文妍也出面求情,太后也順勢緩和了臉色,說道:「罷了,你這個孩子就是心地慈悲,對下人也這樣維護。以後沒我看著,你受了別人欺負可怎麼辦?」
這個別人代指的還真不明顯,容珂心裡嗤笑,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殺的是容文妍,現在出來圓場說自己無意的也是她容文妍。
這場爭鋒產生的莫名其妙,化解的悄無聲息,宮殿里依然雲淡風輕、笑意嫣然,可是只有跪在地上的小太監知道,這平靜的表面下是無情又鋒利的刀劍,僅僅說話間的功夫,他就從鬼門關走了一趟。
經此一遭,他哪敢繼續賣弄口舌,連忙爬到一邊候著,顯然皇后和太后也沒心情聽他講故事了。皇后這時才笑著開腔:「要我說和靜真是好性子,溫柔雅緻,安靜體貼,簡直堪當宗室典範。」
皇后發話,其他人哪敢不陪著,作陪的妃子王妃都連聲應和,太后好容易才被哄高興了,於是說:「妍兒性子好,少不得要我多操心些。你和陽信同為郡主,但你的輩分比她高,總是用一樣的用度也不成體統。長幼尊卑不可亂,依我說,不如把妍兒的份例再調高些,和公主一個等級好了。」
太后這話一出,別說後宮的妃子們,就連蕭景鐸這個外人都聽不下去了。
他以為他們家的老夫人就夠偏心了,可是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宮裡的太后就連偏心都這麼理直氣壯。
皇后對此是沒什麼意見的,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錢,若是尋常人她或許可以賣太后一個好,但是容文妍身份特殊,沒有皇帝首肯,這話就連皇后都不敢應。
皇后只是笑,不說話,新安公主也只當自己聽不見。太后見這些人這樣作態,心裡還有什麼不懂的,她也不悅起來,板起臉不再說話。
好在這時候皇帝傳過話來,宴會可以開始了。皇后鬆了口氣,連忙招呼眾人往外走,略過了方才那個尷尬的話題。
宮宴早就準備妥當了,只要皇帝和突厥可汗騰出空來,宮宴隨時都能開始。宴席擺在花園裡,今日又是難得的好天氣,所以即使剛剛經歷了一場不愉快的談話,眾人的心情還是輕快起來。
有皇帝在,太后也不敢再向方才一樣給新安和容珂這些人擺臉色,宴會其樂融融地進行著。皇帝和突厥可汗是宮宴上絕對的中心,基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這兩人身上,就連新安公主也忙著和皇帝說俏皮話,沒有發覺席面上少了一個人。
穿著宮裝的侍女往來如織,最中央還有衣袂翩翩的舞姬隨歌起舞,容珂混在人群中,悄無聲息地朝外走去。
這一幕本該無人察覺,可是容珂剛剛離開坐席,蕭景鐸就發現了。
作為新科進士,如今大概是他們最受關注的時候,而且宮宴上少不得要作詩寫賦,以搏皇帝一笑。這可是難得出頭的時機,同行的進士們都挖空心思討好上位者,蕭景鐸本該抓住這次機會,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他總是靜不下心來。
他在席位上強坐了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悄悄離開了。
走出后沒多久,談話聲和敬酒聲就淡去了,彷彿方才的觥籌交錯只是錯覺。蕭景鐸快走兩步,在湖邊追上了容珂。
「郡主,你怎麼出來了?」
容珂聽到聲音,也很詫異地看著他:「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