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疑團

  科舉考試里居然出現了考試範圍之外的東西, 這能得了?貢院里的學生一下子炸了,許多人不顧考場戒律, 紛紛出聲抗議。


  好些舉子為了省時,除了四書五經外再不曾翻過其他文章,即使是《天問》這種聲名赫赫的文章也知之甚少。然而誰能想到, 朝廷突然來了這麼一手,非但主考題目出自《天問》,甚至還要他們為此做一篇雜文。


  這簡直是逗著他們玩, 當即就有學生不服, 義正言辭地要求換題目。


  可是題目是禮部擬定的, 考試是禮部主辦的, 就連主考官都是禮部的侍郎, 禮部侍郎經歷大風大浪無數, 怎麼會被這些初出茅廬的考生唬住。禮部侍郎早就料到了這個場面, 他老神在在地站在最前面,等學生不再那麼激動后, 這才清了清嗓子, 高聲喊:「肅靜!進士科題目乃是幾位宰相和聖人共同擬定的, 不服者現在即可交卷退場, 不要影響其他人作答。本場考試以香為限, 過時既停止作答, 諸生須注意時限, 勿要耽誤了寫文章!」


  最前方的香爐里插著三支手指粗的香, 現在已經燃開了, 考生們往前看了一眼,心裡暗暗罵了一聲。然而此刻他們再多的不滿也只能暫時咽下,考題已經非常生僻了,若是時間不夠,那還寫什麼文章。


  最開始的驚訝過後,蕭景鐸很快就收斂了心神,專心投入到審題中。其他考生還在為了考題而嘈雜紛紛,蕭景鐸卻在考慮從何處開題了。


  《天問》涉及天文、地理、自然、農桑、人世,出題的考官以《天問》為題,想來並不是要求他們回答屈子的問題,而是要藉機考察他們對天地、歷史乃至王權的看法。


  所以這次的題目雖然偏,但也非常大膽,為《天問》做對,華麗精妙的文辭必不可少,對歷史、天文、地理等雜學的積累也要求極高。


  蕭景鐸覺得棘手的同時,心中也升起濃濃的挑戰欲來。出題的考官有這樣大的野心,敢以天為問,他倒也想會上一會。


  蕭景鐸理清思緒后,就從日升月落入手,切入他這次的應試文章。


  策頭引入,接著以起對語承接,下面是對答主體,也是他敲之又敲的地方。等最核心的部分寫完,蕭景鐸自然而然地轉入到策尾部分,最後以例行的謙卑之言收束。


  他寫完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文後,心中長長舒了口氣,這才覺得手腕僵硬發酸。蕭景鐸一邊緩緩地活動了手腕,一邊檢查自己的文章,通讀一遍后,他略微改了幾筆,就拿過試卷,提筆往蓋了官印的考卷上謄抄。


  雖然科舉選才看的是文章,但是字跡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道坎。字跡不好的人,別說科舉,就是日後做官,恐怕也不會被上司待見,所以宣朝人人以寫一手好字為榮,蕭景鐸的字如他本人一般,雖然飄逸不足,但是工整俊秀,清瘦有力,怎麼看都挑不出錯來。所以蕭景鐸的文章雖然字數多,但是一眼看去卻乾淨整潔,賞心悅目。


  蕭景鐸花了幾乎一半的時間謄抄,最後他將將檢查了一遍名字和籍貫,考試時間就到了。


  考場里哀聲一片,沒寫好的,開題走偏的,抱怨朝廷劍走偏鋒的,比比皆是。


  蕭景鐸心裡也有些遺憾,這次實在沒料到會考楚辭里的東西,他雖然讀過楚辭,但考前並沒有精讀,所以有些地方難免記憶不清,等化用到文章里后,就只能含糊帶過。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誰能提前知道科考的題目呢?蕭景鐸自己心裡嘆了一聲,就擱置一旁,不再多想。


  前一場雜文實在打擊人,等到了最後一門策論的時候,許多考生已經是蔫巴巴的了。


  許是雜文把壞運氣都耗盡了,下午的五道策論實在是好運極了,其中有兩道農事、一道水利和兩道近年政務題,尤其讓蕭景鐸驚喜的是,政務題居然是關於瘟疫和醫藥救濟的。


  兩道農務題中規中矩,問的不過是如何鼓勵農民耕作,提高谷產,水利也是歷年必考,往年已經有許多範例,著手之處無非疏和堵。剩下兩道題,一道問澤州大水,水后時疫頻發,應如何克制?另一道問北方大旱,之後蝗災接踵而至,餓殍遍地,又要如何著手?


  蕭景鐸八歲之前在涿郡鄉下長大,並不是五穀不分四體不勤之人,對農事知之甚詳,而他又精通醫術,還曾親身參與過長安城南瘟疫,區區策論問題如何能難得住他?他很輕鬆地就寫出了災后瘟疫防治的措施,差點把藥方也順帶寫上去。


  五道題輕輕鬆鬆就寫完了,嚴陣以待的策論考試居然這樣輕鬆,蕭景鐸自己都感覺不可思議。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他都以為這幾道題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旁邊的人一直警惕地注意著蕭景鐸,等他們餘光掃到蕭景鐸放筆,這些人心裡又哀嚎起來。


  為什麼這麼快,連最難的策論都這麼快交卷,這個小子怕不是走後門的吧?


  蕭景鐸離開考場,步履輕鬆地走出貢院。正月里年味還沒散,凜冽的空氣里似乎還飄著爆竹的硝火味,他站在貢院門外,深深吸了口氣。


  準備了七八年的科舉考試,終於結束了。十日之後禮部就會放榜,到時候,中舉還是落第,入朝為官還是被逼訂婚,都會揭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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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試已經結束,蕭景鐸也沒有必要繼續住在外面了。今日時候已晚,若現在收拾東西回去,多半都會撞上宵禁,反正蕭景鐸又不急,他打算在這裡再住一晚,明日天亮后再回侯府。


  「郎君,你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了,你先回去吧,索性我們也不急,明天再往車上搬東西也來得及。」


  「是。」蕭林應下,然後就安靜地退到門外。打發走蕭林后,蕭景鐸又想起今日的考試,於是乾脆翻出楚辭,仔細研究起來。


  這回沒過多久,董鵬兩人就回來了。他們鬧出的聲響極大,蕭景鐸遠遠地就聽到他們的吵鬧聲。


  「董兄快些,我和同鄉約著去平康坊,去晚了就沒有好位置了。」


  平康坊……


  蕭景鐸捲動書軸的手一頓,忍不住抬頭朝董鵬兩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們才來長安多久,竟然都知曉了平康坊。


  平康坊是什麼地方,蕭景鐸在長安待了這麼多年,自然是曉得的。每日入夜,長安萬家燈火寂寂,唯有平康坊紅燈高懸,引來送往,徹夜不息。


  平康坊里青樓接連,而且裡面的花魁能歌善舞,精通音律,若是某位文人的詩作得到花魁的賞識,一夜就可以傳遍長安,揚名立萬,因此是許多文人墨客最喜歡去的地方。早在國子監的時候蕭景鐸就不斷被邀請同去平康坊,他自然來一次拒絕一次,可是蕭景鐸怎麼也沒想到,這些剛剛科考完的外地學生,前腳剛從考場出來,後腳就打算去平康坊尋歡作樂。


  可是這還沒完,蕭景鐸心裡的感嘆甚至都沒落下,他的房門就被推開了。董鵬站在門外,興沖沖地詢問蕭景鐸:「蕭兄弟,我們幾位同鄉打算去平康坊坐坐,你要同去嗎?」


  「不去。」蕭景鐸面無表情地吐出來兩個字。


  董鵬露出無趣的神色,然後誠心實意地勸蕭景鐸:「蕭兄弟,雖然你年紀還小,但是去平康坊開開眼界又不是什麼大事。平康坊的姑娘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可比家裡的妻妾有情趣多了,對了,你應該還沒娶妻吧?」


  「尚未。」眼看董鵬越說也不像話,蕭景鐸連忙打斷他,「董兄你不必說了,我不會去的。既然你和同鄉有約,就不妨先走罷。」


  「哎,你是權貴家的子弟,按道理對這些精通得多,怎麼反而比那些老學究還死板?」董鵬本來只是出於好心前來叫一聲,而且他也有些隱秘的心思,等席間酒酣之後,他也能藉機和蕭景鐸套幾句話,比如五月的授官考試考什麼。但是董鵬實在沒想到蕭景鐸居然不去,蕭景鐸自己不去,他們這些外人還能怎麼辦?對此董鵬只能費解地搖搖頭,一邊感嘆一邊往外走,即將跨過門檻時,董鵬突然看到蕭景鐸書案上放著一卷書。


  董鵬眼睛一縮,硬生生收回邁出一半的腳,快步往前面走了兩步。等看到蕭景鐸書案上的內容后,他失望地嘆了口氣:「怎麼是楚辭?」


  董鵬自從進門后就怪怪的,蕭景鐸探究地盯著他,現在聽到董鵬這句話,蕭景鐸心中愈發狐疑:「今日雜文考了天問,我不看楚辭,還能看什麼?」


  董鵬嘿嘿笑了笑:「行行行,我也不和你爭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過我說蕭兄弟啊,考試已經結束了,你此刻才看楚辭,未免也太牽強了罷?」


  「牽強?此話何意?」


  看到蕭景鐸完全嚴肅起來的臉色,董鵬自知這話說過了,於是連忙擺擺手,含糊其辭道:「哎呦吳兄在叫我了,事不宜遲,我先走了。」


  董鵬走後,蕭景鐸的眼睛又回到書卷上,但是這次過了良久,他都沒有捲動一頁。


  董鵬方才的話有問題,他到底在暗指什麼?

  這個問題蕭景鐸想了一晚上都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等第二天天亮后,蕭景鐸只能暫時壓下心思,先行收拾行李。


  等上午過去一半的時候,董鵬和吳泰才醉醺醺地回來了。他們倆相互攙扶著,口裡嚷嚷著一些誰都聽不懂的醉話,一步三搖地往院子里走來。董鵬右腳突然絆了一下,醉酒後人的反應本來就慢,董鵬搖搖晃晃地就要往路邊倒,蕭景鐸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伸手扶了一下。


  「董兄,吳兄,你們喝太多了。」


  董鵬靠在蕭景鐸身上人事不知,稍微還有些清醒的吳泰抬起頭,盯了好久才認出這個人,他口齒含混地道謝:「原來是對屋的蕭小兄弟,多謝,多謝!」


  「考試結束不過一天,你們喝成這樣,就不怕主考官不喜?」


  「呵,我們怕什麼!我這次穩中!」喝醉之後,吳泰腦子發懵,許多話脫口而出,「我們和你不一樣,你看看你,都決定考科舉了還有家裡鋪路,搞個進士身份再風風光光入仕。你這等富貴人家的子弟怎麼懂寒門學生的苦,我第一次見長安這種繁華地方,我也想永遠留在這裡啊!」


  這一番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可是字字都是吳泰心裡話。許是喝醉了情感外露,再加上董鵬也醉得人事不知,身邊沒有提醒的人,吳泰說話越發肆意。他抱怨了一通后,突然嘿嘿笑了起來:「可是我的命運馬上就要改變了,很快我就可以高中做官,從此平步青雲!」


  和昨晚董鵬的話一模一樣!蕭景鐸奇怪的預感又來了,他朝董鵬看了一眼,忽然決定換個套話的對象。董鵬心思還算周密,怎麼問都不肯多說,或許從喝醉的吳泰這裡,能找到突破點。


  於是蕭景鐸也放輕了聲音,順著吳泰的話問道:「是嗎,你竟然有把握高中?你為什麼敢這樣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說大話?」


  吳泰哈哈哈大笑,他費力地拍了拍蕭景鐸的肩膀,搖搖晃晃地說道:「我有把握,自然是因為蕭兄弟你啊!兄弟你放心,我們同年一場,日後還要同朝為官,我不會將此事說出去的。」


  因為他?蕭景鐸心裡既驚又疑,他又問了幾句,奈何吳泰總說不到點上,正好這時候蕭林喚他出發,蕭景鐸見吳泰這裡問不出什麼,只能暫且放一放。


  不過即使如此,吳泰話里透露的信息已經足夠讓蕭景鐸警惕了。蕭景鐸騎著馬往定勇侯府走,一路上都在思考此事。


  考完科舉本是皆大歡喜的事情,侯府的下人有心湊趣,但蕭景鐸的臉色不好,他們只能將滿肚子好聽話都咽回去。


  蕭林最是沉默寡言不過,見蕭景鐸臉色不對,他沒有多問,只是駕著馬車,一路默默跟在蕭景鐸身後。


  「蕭林」,蕭景鐸突然發問,「考試這幾日,董鵬和吳泰可有異常舉動?或者說他們可曾去過我的屋子?」


  聽到蕭景鐸的問題,蕭林眯著眼想了想,最後很堅定地搖頭:「不曾,我一直牢牢看著郎君的房間,沒有放任何人進去。哎,不過……」蕭林猛地想到了什麼,說話聲一下子停了。


  「不過什麼?」蕭景鐸追問。


  「我們剛去那日,我搬東西時,似乎見到董鵬站在門邊,似乎在拿什麼東西。」


  「門檻邊放著什麼?」


  「幾個收衣服的箱籠……哦,似乎還有大郎君的書籠。」


  蕭景鐸似有所思地點點頭,收衣服的箱籠,還有他的書箱,雖然他覺得這兩個都沒什麼問題,但是他的行李是秋菊一手操辦的,回去問問秋菊,或許會有收穫。


  蕭景鐸一路肅著臉回府,路上的下人看到他這個臉色,都老老實實退到一邊,不敢多說一句,不過這也側面證實了侯府里眾人的猜測,大郎君這次,考試結果實在不樂觀啊。


  清澤院接到蕭景鐸要回來的消息,早早就開始準備了。秋菊一路飛奔著去開門,歡歡喜喜地把蕭景鐸等人迎進來。


  「郎君,你可算回來了!」


  「嗯。」蕭景鐸隨意應了一聲。


  「郎君回來了就好,剛剛表小姐還打發人來問了,誰承想她們的人前腳剛走,大郎君後腳就回來了,竟然這樣不巧。不過說來也是,上次表小姐也是這樣,來清澤院站了站就走了,都沒見著大郎君……」


  蕭景鐸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眼神灼灼地盯著秋菊:「你說什麼?」


  秋菊被蕭景鐸的目光嚇得結巴:「郎君離府前一天,表小姐也來過清澤院,這有什麼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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