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懿旨

  「所以, 死者身上之所以會出現黑色斑塊,只是因為粥里的野菜有毒?」


  「對!」蕭景鐸篤定地點頭, 「我曾在終南山山腳下聽當地村民說過,這種野菜有毒,但長得和蕨菜特別像, 所以總是有人誤吃此菜。聽說中毒之後,即使是身體健壯的成年男子也要難受三天,更別說瘟疫患者本就體弱, 再吃這種野菜更是雪上加霜。尋常人熬三四天後, 會慢慢將毒性克化, 但是瘟疫病人病故后, 體內毒性來不及消化, 於是沉澱在皮膚上, 便會出現黑塊, 看上去就像鬼怪的手印一般。」


  聽完蕭景鐸的話,即使是太子這樣好脾氣的人都感到氣沖腦門。他捏住眉心, 問道:「照你這麼說, 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流言, 只是因為這些官夫人施粥時誤加了有毒的野菜? 」


  蕭景鐸沒有說話, 默認。


  鬧到最後, 所謂鬼兵現世, 所謂憫太子復仇, 所謂天降異兆, 竟然只是因緣巧合。有毒的野菜湊巧和瘟疫撞在一起, 帶偏了太醫署所有醫師的思路,甚至還讓東宮受了這麼久的非議和衝擊。


  容珂也良久說不出話來,最後,她無語地嘆了一聲:「無妄之災。」


  是的,這次東宮簡直冤枉極了,完全是無妄之災。太子默默嘆氣,這群官夫人,不幫忙就算了,反而凈壞事!


  可是除了私下裡埋怨,東宮又能怎麼樣?先不說這些官夫人本是出於好意,結果好心辦錯事,就說太子及他背後的東宮,敢一次性得罪這麼多高官夫人嗎?這其中甚至還有宰相的夫人。


  太子自然不敢,他只是儲君不是國君,怎麼敢做這種得罪人的事情。所以這次東宮受到的冤枉氣,只能咬著牙認下。


  蕭景鐸看太子氣得不想說話,於是識趣地退下。他沒有出門,而是站在院子外,靜靜等待一個人。


  片刻后,容珂出來了,她正凝神聽侍女稟報事情,忽然身後傳來一個清冽的聲音。


  「郡主留步。」蕭景鐸從牆角走出來,慢慢走向容珂,「我有一個懲治始作俑者的辦法,不知郡主願不願意聽。」


  容珂輕輕挑了挑眉,笑了:「願聞其詳。」


  「雖說家醜不外揚,但是郡主也知我們家的情形,所以沒什麼可避諱的。不瞞郡主,六月我剛從清源寺回來的時候,繼母她在我的茶杯里放天花痘痂,意圖讓我染上天花。而這次瘟疫中,吳君茹可以說是幕後元兇,是她第一個在粥里加有毒的野菜,其他夫人只是效仿,而且中毒之人,大部分都是從她的粥棚里出來的。」


  容珂差不多聽明白了,她笑著反問:「你是說……」


  蕭景鐸嘆氣,這些宮裡的郡主公主啊,明明已經聽懂了,卻不肯承認,生怕落人把柄,一定要別人主動提出,她們才會順勢應下。


  於是蕭景鐸後退一步,對容珂長長作揖:「東宮於我有大恩,請郡主以我的名義,斥責吳君茹,好替東宮出氣。」


  容珂看著蕭景鐸,許久沒有說話。片刻后,她將蕭景鐸喚起,半勸半嘆地說道:「如果借用你的名義,東宮固然可以出一口氣,但是你要知道,子不言母之過,若你真的這樣做了,即使是她不義在先,你也會落下不孝之名,此後你的名聲再不會好。」


  「我知道。」蕭景鐸低著頭,異常堅定地說道,「可是我不在乎。」


  只要能讓吳君茹得到應有的報應,即使他聲名狼藉又算得了什麼?

  容珂點頭,道:「好,你的這個情,東宮承了。」


  容珂心裡說不生氣是假的,這幾天東宮如履薄冰,為了早日解決鬼兵和憫太子之事,太子連著幾日沒有回宮,成天奔波在外。可是沒有想到,他們所承受的衝擊和謠言,竟然只是出於一個無知婦人的想當然。


  吳君茹想當然地想讓粥葷素均衡,所以在裡面加了野菜,結果因為她一個舉動,竟然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後果。


  容珂不惱她才有鬼了,如今現成的把柄送到門前,以容珂的性子怎麼可能不狠狠發作一通?或許,中宮崔皇后也能籌謀一二。


  容珂收斂笑意,半垂著眸子不說話,顯然已經在思考接下來的計劃。蕭景鐸看到這一幕,莫名就放了心,他輕聲說道:「郡主,在下告退。」


  容珂輕輕點頭,她揮了揮手,示意侍女送客。


  蕭景鐸回府後只覺渾身輕鬆,他沒有理會旁人詫異的眼神,也沒有解釋他為何會突然回來。他回到清澤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焚香,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太醫署的一個醫正前來拜訪蕭景鐸,他轉告了太醫署各位醫師對蕭景鐸的問候,領走時還帶走了那套染了天花的茶具。


  自從蕭景鐸突然出現后,吳君茹就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中,先不說蕭景鐸毫髮無損,看起來並沒有感染天花,也不說太醫署的人突然來拜訪蕭景鐸,光是蕭景鐸那個輕鬆怡然的態度就夠讓吳君茹驚疑不定了。可是還沒等吳君茹查出什麼,宮中的懿旨到了。


  吳君茹帶頭在城中布粥,聲勢浩大,美名遠播,聽說就連宮中皇后都讚揚過此事,吳君茹心中得意,這顯然是皇后的嘉獎旨意。


  懿旨降臨,定勇侯府所有人都要出來迎接。老夫人、蕭二嬸、蕭三嬸等人都換上最體面的衣服,就連府里剛出生的幾個姑娘都被抱出來了。蕭景鐸不緊不慢地到場,他剛進正堂,就看到吳君茹被眾人圍著,眾星拱月,高高在上。


  吳君茹也看到了蕭景鐸,她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撇過頭去。蕭景鐸忍住笑意,靜靜等待接下來的事情。


  吳君茹有誥命在身,和老夫人並排跪在最前方。再加上眾人心知肚明,這次多半是宮裡的嘉獎,所以吳君茹理所應當地跪在所有人的前方,腰桿筆直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封賞。


  內侍見人已到齊,清了清嗓子,這才徐徐拉開聖旨。吳君茹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看到內侍朝她掃了一眼,眼神中帶著莫名的悲憫。


  「詔曰:定勇侯夫人吳氏,氏族之女,位居明兩,以適蕭氏。賢父母教以儀德,訓以女經,然吳氏專橫自恣,怙恩恃寵,事親不以其順,教子不以其公。先夫人子鐸穎悟敦善,肅恭誠至,母孝三年,至精至誠,歸府後卻險染天花,危急繫於一髮。吳氏本當教養如一,不分己異,卻厚此薄彼,疏忽先夫人之子,險釀大禍。宮中念吳氏乃是初犯,示以警戒,不予嚴懲。擢令吳氏嚴格掌家,約束奴僕,盡心教子,幽居養德,不得有所偏私,跋扈恣雎。欽此。」


  吳君茹本來信心滿滿地等待封賞,沒想到卻等來這樣一封懿旨。隨著公公尖利的嗓音響起,吳君茹的心越來越涼,等聽到最後,她已經完全支持不住,撲通一聲跌坐在旁。


  怎麼會這樣?皇后和吳家是世交,她怎麼會下達這樣一封不客氣的懿旨來訓斥她?她明明在城內擺粥棚做善事,大大宣揚了世家的美名,皇后怎會如此待她?


  這個問題不光吳君茹想不通,蕭家其他女眷也驚疑不定。她們本以為只是過來湊個熱鬧,沒想到卻聽到這樣一份嚴厲的斥責旨意,還是從宮裡發出來的,語氣激烈地訓斥吳君茹太過偏心,苛待先妻留下來的孩子。貴族圈裡最重要的就是臉面,無論私下裡怎麼做怎麼說,面子上卻都要端出公正賢良的模樣,而吳君茹卻被皇后毫不留情地批評,明著說她婦德有虧,這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這讓吳君茹以後如何出門見人?


  蕭老夫人嚇得手腳冰涼,四肢都沒了感覺,跪在她身側的雪蘭連忙伸手扶住她。老夫人倚在雪蘭身上,嘴裡還在喃喃:「惹惱了皇後殿下,以後這可怎麼辦啊……」


  蕭二嬸等人也覺得這次嚴重了,她朝委頓在地的吳君茹掃了一眼,連忙從吳君茹身後挪開,和吳君茹拉開界限。皇後下旨訓斥的是吳君茹,和她們二房可沒有關係,蕭玉芳蕭玉麗眼看就要說人家了,斷不能被吳君茹帶累。


  不過念了一道懿旨的功夫,吳君茹在侯府的地位就從天上摔到了地下,吳君茹一直以高貴賢德的世家夫人形象示人,轉瞬間,就變成了被宮廷叱責的偏心繼母。


  尤其是吳君茹為了顯擺,特意將府中所有人都召集,沒想到反倒誤了自己,被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訓斥,吳君茹怎麼受得了這種落差。


  吳君茹腦子暈了一暈,但她強行抑制住眩暈的念頭,猶帶著一絲僥倖地向公公詢問:「公公,我這些年盡心盡德侍奉公婆,還主動出資救助瘟疫,皇後殿下怎麼會責怪我?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


  宣旨的公公哼了一聲,你還敢提賑災的事情,因為布粥一事,皇后在宮裡吃了多少掛落,你這個罪魁禍首居然還指望著封賞?公公心中不悅,語氣中也帶出些火氣來:「吳夫人,殿下在懿旨中說得明明白白,望你好自為之,不要再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吳君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公公不客氣地抽回袖子,反手背在身後。他對吳君茹這樣不假辭色,可是下一瞬他就換了笑臉,問道:「不知府上大郎君可在?」


  蕭景鐸這才起身,對著內侍遙遙施了一禮:「蕭景鐸在此,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郎君客氣,雜家怎麼敢吩咐郎君。」公公笑道,「聖人聽太子說了郎君的義舉,聖心大悅,封賞旨意過幾日就下來了,雜家這是提前和郎君報個喜呢!」


  蕭景鐸露出笑意,對著公公輕輕一拜:「多謝公公提點。」


  公公側身避開,笑道:「當不得。宮裡還有吩咐,雜家得回去了,郎君自己保重。」


  「多謝。」蕭英今日當值,現在不在府中,蕭景鐸就是家裡最有分量的人,他主動上前送公公出門,「今日有勞公公,公公慢走。」


  蕭景鐸和公公說說笑笑地出去了,吳君茹卻癱在地上,許久都回不過神,丫鬟小心地湊上去,輕輕喚道:「夫人,地上涼,該起來了。」


  吳君茹雙手撐地,似是想起身,卻突然手中一軟,一頭栽了下去。


  大堂中丫鬟的尖叫此起彼伏:「夫人,夫人!快來人,夫人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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