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薄情
僕婦們抓住秋菊的兩隻胳膊,本打算直接拖出去,卻突然聽到了蕭景鐸的聲音。她們對視一眼,不知該如何是好,魏嬤嬤在旁邊呸了一聲,罵道:「愣什麼呢,還不快把這個賤婢拖走?」
僕婦們如夢初醒,胳膊上正要使力,卻聽到蕭景鐸說:「我看誰敢!」
少年還沒過變聲期,聲音還帶著些稚嫩,卻偏偏含著一股狠厲勁。僕婦的手上一下子脫了勁,她們虛虛駕著秋菊,不敢再動作。
魏嬤嬤見自己的話不管用,氣得大罵,吳君茹也覺得沒面子:「沒聽到我說什麼了嗎?你們還不行動?」
「定勇侯夫人。」蕭景鐸從台階上走下來,慢慢對吳君茹說道,「你們吳家和蕭英串通起來,逼妻為妾、停妻另娶的事還沒洗乾淨呢,現在又敢犯事?在公主面前我給你留著面子,沒有多說,但是你以為,我真的不清楚這其中內幕嗎?非要我將你做下的這一切公諸於天下,撕碎吳家所謂的名聲,甚至帶累崔家,你才會長記性嗎?」
蕭景鐸站在吳氏面前,一字一頓地說:「別忘了,崔家正是選后的緊要關頭,壞了崔家的事,你敢嗎?」
蕭景鐸眼瞳漆黑,宛如終年不見日光的深潭,吳君茹被這樣的眼神盯著,竟然覺得四肢發涼。她被驚得后跌了一步,魏嬤嬤連忙伸手扶住她。吳君茹咽了咽口水,一時竟然不敢再看蕭景鐸的眼睛,她慌亂地撇過頭,告訴自己暫且忍他,於是丟下句「我們走」,就飛快地離開了。
其他僕婦見吳氏走了,她們相互看了看,也趕緊放下秋菊,偷摸溜了。
等院子里的人都走了,蕭景鐸才收回目光,走到秋菊面前:「起來吧,她們不會再為難你了。」
「大郎君」,秋菊語帶哭腔,坐在地上仰頭望著蕭景鐸,「我們得罪了侯夫人,以後怎麼辦啊?對了,夫人呢,夫人怎麼樣了?」
蕭景鐸嘆氣:「母親暈過去了,你先起來吧。」
秋菊站起身,用手帕擦淚,哭了一會才突然想起般說道:「啊呀,大郎君你不是正被侯爺罰跪嗎,你現在回來,被侯爺知道,會不會怨你知錯犯錯,罪加一等?」
「你才反應過來嗎?」蕭景鐸既無奈又頭疼,「吳君茹挑這個點來挑釁本就是故意的。算了,不想說她,你趕緊去燒水,然後進屋照顧母親,我去煎藥。」
「哦好。」秋菊也知道自己腦子不算靈光,乾脆就不動腦子,只聽蕭景鐸的吩咐。秋菊跑著去灶台忙活,蕭景鐸卻站在原地,良久沒動。
……
罰跪對蕭景鐸來說不值一提,真正令他憂心的,是趙秀蘭的身體。
趙秀蘭本就多愁善感,脆弱愛哭,那日被吳君茹惡意刺激,一下子氣急攻心,身體徹底垮了。
她身子骨一直都不好,從涿郡出發時,本以為可以和久別十年的丈夫見面,從此長相廝守,等她歡歡喜喜來了長安,迎接趙秀蘭的卻是迎頭痛擊。丈夫非但另娶她人,甚至暗中下毒,想讓她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趙秀蘭大受打擊,心氣一下子就散了,吳君茹卻還要來趙秀蘭這裡耀武揚威,趙秀蘭本就不強的求生念頭愈發微弱,她甚至覺得這樣活著,遠不如死了利索。
哀莫大於心死,趙秀蘭自己都不想活了,蕭景鐸翻再多醫書,熬再多補藥又有什麼用?為了照看趙秀蘭,蕭景鐸和儲夫子請辭,停了書房的課,一心照顧趙秀蘭,甚至連姑母蕭素抵京都沒心思迎接。
秋菊端了葯進來,看到蕭景鐸坐在趙秀蘭床前,頭也不抬地翻看趙郎中留下的捲軸。秋菊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郎君,葯好了。」
「先放著吧,母親剛剛睡著,等她醒來再喝。」
「郎君,昨日姑夫人來了,現在老夫人正在高壽堂設宴洗塵,你真的不去看看嗎?」
「不必,我和姑母沒見過幾面,本就不親近,沒必要去。」
「可是……」秋菊咬了咬唇,豁出去了一樣說道,「郎君,昨日侯夫人也診出有孕,若日後她生出一個兒子來,你就不再是侯爺唯一的嫡子了。到時候侯夫人有子傍身,指不定要多張狂呢,你總得提前謀算起來呀!姑夫人剛來長安,老夫人對姑夫人和表小姐特別好,郎君你不如和表小姐一家走動起來,讓表小姐在老夫人面前給你說說話,你有老夫人撐腰,這才能斗得過侯夫人啊!」
「秋菊,總想著借別人的力,那是沒有盡頭的。」蕭景鐸語氣淡淡,「唯有自己成為被依附的那個人,才是破局的唯一之路。」
「啊?」秋菊瞪大眼,愣愣看著蕭景鐸,顯然沒有聽懂。
「算了,你先看著母親,她醒了立刻叫我。」蕭景鐸輕手輕腳地站起身,拿著醫書朝外走去。
蕭景鐸對於這位姑母的印象並不算多,蕭老夫人共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兒蕭素嫁到了鄰村,還算嫁的不錯,蕭家三位兄弟也對蕭素呵護有加,蕭英派人去涿郡接人時,特意給蕭素送了箱財物,好讓她不必為生計發愁。然後夫家再好也比不過侯府,蕭英的那箱財寶並沒有派上用場,沒過多久,蕭素就和夫家和離,帶著唯一的女兒程慧真不遠千里,投奔侯府來了。雖然蕭素說和夫婿是和離,但是誰看不出來,她是嫌貧愛富,自己兄長封侯后,不甘心再蹉跎在村裡,所以拋棄夫家上京了。
蕭英拋棄髮妻,蕭素拋棄夫婿,蕭景鐸心中諷刺,這對兄妹一看就是親生的。本來他和姑姑蕭素就不算相熟,何況現在是趙秀蘭重病的危急時刻,既然蕭素沒有來探望長嫂,蕭景鐸也就當侯府里來了個陌生人,全然不理。
然而無論蕭景鐸花了多大力氣,都無法阻止趙秀蘭病情的惡化。趙秀蘭一心求死,好幾個郎中來了都搖頭嘆氣。蕭景鐸心急如焚,可是更糟糕的是,十二月時,宮裡傳來了聖旨,聖上立清河崔氏第八女為後。
吳家是崔家的附庸,崔氏女成了皇后,吳家也榮耀極了。吳君茹揚眉吐氣,逢人就說吳家和崔家的關係,弄得府里無人不知,當今皇后和吳家是世交。
蕭景鐸很奇怪崔氏女為什麼還成了皇后,看那日容珂的意思,太子一家應當全力反對崔氏女入宮才是。可是慢慢他也想懂了,崔氏來勢洶洶,勢在必得,太子一系很難阻攔聖人立后的心思,但是借著上次的事情,卻可以刮出許多隱形好處來。吳君茹被容珂和太子拿住了苛待前人子女,甚至打算貶嫡為庶的把柄,這些事情雖然和即將入宮的崔氏女沒什麼關係,但只要太子運作的好,完全可以說成崔氏約束不當,更甚者暗中指點,要知道,太子也是前人留下的子嗣,崔氏女就算了為了避嫌,也少不得要退讓許多。
而這些外人自然不會知道,吳君茹還一昧高興,並不知道她給崔皇后惹來了多少麻煩。
無論吳君茹的話里有多少水分,吳家因為崔氏女立后而水漲船高是不爭的事實,為此,侯府里無論主子還是下人,都爭先恐後地和吳君茹示好。而與這一切同時發生的,卻是趙秀蘭愈加沉重的病情。
第二年四月時,趙秀蘭實在撐不下去了,她握住蕭景鐸斷葯的手,氣若遊絲地說道:「鐸兒,不必為我操勞了,你把錢省下讀書用吧。為娘真的累了……」
「阿娘!」蕭景鐸急切地說道,「你看你這段日子不是好了很多嗎,外祖父的醫書你也知道,他留下的調養方子必然是極有用的。你放寬心,不要多想,總能好起來的!」
趙秀蘭卻搖頭,雙目失神地盯著帳頂:「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時,阿父也在煎藥。他來送他叔父就醫,他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站在院子里,就讓人再也看不到別人……」
「阿父將我許給他時,我高興地一宿沒睡。」趙秀蘭的淚珠從眼角落下,彎彎折折地划入鬢角。她聲音嘶啞,但還是緊緊攥著蕭景鐸的手:「鐸兒,我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蕭景鐸沉默了良久,最後低聲道:「好。」
蕭景鐸出現在外書房門口時,侍女幾乎以為看錯了:「大郎君?」
「侯爺在裡面嗎?」
「在……」侍女愣愣點頭,緊接著大喊,「哎郎君你不能進去,書房裡……」
蕭景鐸越過侍女,直接推開房門。蕭英坐在書案前,旁邊跪著一個侍女,似乎正在稟報事情。
蕭英抬頭,看到是蕭景鐸,意外地抬了抬眉:「你怎麼來了?」
「母親病重,她想見你最後一面。」
「哦。」蕭英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並沒有什麼觸動,似乎不是蕭景鐸提起,他都要忘了還有這一號人。
跪在地上的侍女不悅地提醒:「侯爺,夫人自從懷孕后睡覺都不安穩,今日更加虛弱,她和肚子里的小郎君正等著您呢。」
蕭英站起身,聽到侍女說吳君茹不舒服,連忙問了一句:「為何不舒服,可請郎中看了?腹中的胎兒可好?」
「小郎君極有精神,這幾天都會踢人了。」
「好。」蕭英點頭,他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蕭景鐸,似乎在猶豫該去哪裡。還沒等他抉擇好,另一個侍女急匆匆地跑過來:「侯爺,文娘子不好了,她今日不知吃了什麼,現在暈過去了!」
「暈了?」蕭英頓覺揪心,「這是怎麼回事?」
吳君茹懷孕后,蕭英自然要另置妾室,文竹就是蕭英剛買回的妾。文竹雖然是平民的女兒,但一副相貌極為出挑,現在正是得寵的時候,就連她的婢女也咄咄逼人:「奴婢也不知道,侯爺,你快去看看吧。」
「侯爺,夫人還等著您呢!」吳君茹的婢女見被人截了胡,也連忙站起來大喊。
蕭英左右看看,還是覺得美妾的狀況更讓人憂心,他跟著文竹的婢女走了兩步,突然聽到蕭景鐸冷清得不像話的聲音:「母親她病得極重,你再不去看她,恐怕就沒機會了。父親,這是她最後的心愿。」
聽到蕭景鐸喊父親,蕭英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很久沒有聽到蕭景鐸這樣稱呼他了。蕭英猶豫片刻,文竹的婢女不滿地瞪了蕭景鐸一眼,嬌聲道:「侯爺!」
「算了,我先去瞧瞧文竹,她身子弱,經不起折騰。」
見蕭英跟著文竹的人走了,吳君茹的侍女罵了聲狐狸精,連忙追上去。「侯爺,夫人還有孕在身呢……」
蕭景鐸絕望地閉上了眼,這就是他的父親,薄情寡幸,絕情至斯。蕭英長得這樣英俊不凡,連以美貌聞名的容家公主都許以芳心,可是他卻這樣薄涼。
那一刻,蕭景鐸無比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離開涿郡,更恨不得自己沒有這個父親。
蕭景鐸回到清澤院時,趙秀蘭的眼神驟然發亮,意識到他身後並沒有其他人後,趙秀蘭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她扯著嘴角苦笑:「他果然不願意來……」
「阿娘……」蕭景鐸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下口。
「算了,我懂得。阿娘這一生都過得糊裡糊塗,辦下許多後悔事。唯獨生下你,是我最慶幸的事情。鐸兒,你要記得,你永遠是阿娘的驕傲。」
趙秀蘭握著蕭景鐸的手,似乎陷入了以往的幻覺中:「你剛出生時,哭聲特別響,阿娘當時就想,一定要給你起個響亮的名字,我選來選去,給你定了鐸字。鐸,度也,號令之限度也,軍旅之音。有了這樣一個名字,你這一生也能過得舒心順暢……」
「鐸兒」,趙秀蘭突然落下淚來,然而她嘴角卻帶上期盼的笑意,「我的鐸兒長得這樣英武好看,不知道以後,是誰有福氣做了我的兒媳婦。到時,我一定……」
一定如何?
蕭景鐸很想問一問母親,他卻不敢出聲。
他跪在那裡,良久沒有動彈。
秋菊端著熱水,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夫人,我燒了熱水,你來燙燙身子。哎,大郎君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動都不動……啊,夫人!」
秋菊驚叫一聲,手中的水哐當一聲墜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