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嫡庶
清早,吳君茹在魏嬤嬤的服侍下洗漱更衣。
「我聽說老夫人給蕭景虎請了一個落考書生當夫子,蕭景鐸也跟著去了?侯爺不是給他安排了課程么,怎麼沒去侯爺那裡?」
「老奴也不知,聽老夫人那裡的婢女說,似乎是老夫人嫌二郎君靜不下心,所以讓大郎君去書房照看一二。興許是侯爺請的夫子還沒來,所以大郎君就先去陪弟弟讀書了。」魏嬤嬤對此並不放在心上,隨口猜測。
「不對,此事有異。」吳君茹卻嗅到些許不尋常,「侯爺不是這樣溫吞的人,一個師傅而已,哪花的了這麼長時間。莫非,他們父子倆並不是我猜測的那樣?」
吳君茹有些不安,如果她的猜想是正確的,蕭英和蕭景鐸父子關係極為寡淡,那麼她為何還要修書讓吳家施壓?既然蕭英本來就不打算將爵位傳給蕭景鐸,那吳君茹完全可以順水推舟,何必出面做這個惡人。
「壞事了!」吳君茹越想越急,她可別一急之下做了傻事,她也沒心思讓侍女搗鼓頭飾了,忙不迭囑咐魏嬤嬤,「乳娘,上次那封信送到哪兒了?快去追回來!」
「哎。」魏嬤嬤慌慌張張地應下,可是還沒等她走出門,一個陪嫁侍女就喜氣洋洋地跑了進來:「夫人,吳家來信了!」
「什麼?」吳君茹猛地站起來,一把揮開替她綰髮的丫鬟,飛快地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瀏覽起來。
等她看完信,吳君茹的臉色越發難看:「糟了,父親已經和侯爺提起此事,威脅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蕭景鐸做嫡長子……」
同一時間,清澤院也響聲不斷,充滿了清晨的朝氣。
前一天晚上蕭景鐸在燈下讀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早,秋菊就起來在蕭景鐸耳邊念叨:「郎君,你再不能夜讀到這麼晚,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能這樣操勞。讀書又不急於一時,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蕭景鐸實在忍無可忍,道:「秋菊,剛剛母親在喚你。」
「啊?」秋菊懵怔,「是嗎,我怎麼沒聽到?」
「確實有,你耳背了沒聽到,快出去看看吧。」
「哦,好。」秋菊當真轉身,去趙秀蘭屋裡一探究竟。
蕭景鐸耳根終於清凈了,他立刻飛快地收拾好書卷,悄無聲息地出門。
蕭景鐸去得早,書房裡空無一人,他坐在寂靜的書房裡,安心地複習昨日背誦的內容,手裡不自覺地比劃著寫字。
蕭景鐸從小就被趙郎中逼著背藥方,枯燥的藥方都能被他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千字文相比之下有趣了許多。蕭景鐸乾脆用手指上沾了水,在桌案上默寫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後傳來一聲嘆息:「習字不能這樣馬虎。」
蕭景鐸一驚,立刻起身。「儲夫子。」
儲書辛還是漠然又冷淡的模樣,但這次,他卻讓蕭景鐸拿起筆。「在紙上寫兩個字給我看看。」
蕭景鐸其實沒學過習字,昨天晚上自己私下練習就罷了,真放到檯面上卻是萬萬不行的。但是既然夫子放話,蕭景鐸只能硬著頭皮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天」「地」兩個字。
儲書辛的臉色一言難盡,他嘆氣:「我不知為何你對讀書習字這樣急切,但你要記得,過猶不及,最開始沒有打好根基,最後受累的還是你自己。」
蕭景鐸神色一斂,知道自己最近太心急了,還被夫子一眼看穿。他低下頭,誠心道謝:「謝夫子提點。」
儲書辛擺擺手,似乎很不耐煩這些客套話。他接過蕭景鐸的筆,就在蕭景鐸爬蟲一般的墨跡旁,寫了端端正正的兩個大字。
天,地。
「萬丈高樓平地起,我知道你是個心有大抱負的人,希望你日後達成目標時,不要忘了你寫下的第一個大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望你好自為之。」
蕭景鐸的臉色已經完全嚴肅了:「學生謹記。」
見蕭景鐸態度周正,儲書辛的神色也緩和下來,他筆鋒一轉,又在紙上寫下一串書名。「這些描紅本還算不錯,筆法端正,最適合初學者。有時間,你去東西市買下來吧。」
「謝夫子。」蕭景鐸連忙道謝,這並不是儲書辛的分內之事,儲書辛願意提點他,已經是極大的幸事了。儲書辛學識淵博,一手字也寫得極好,能得到儲書辛的推書,這可比他自己摸索好多了。
儲書辛又考問了幾句,發現蕭景鐸對答如流,顯然回去后又花了功夫。儲書辛雖然面色不顯,但心裡十分滿意。他開始並不願意來教這些勛貴子弟,但是一旦為人師就免不了落入俗套,看到自己的學生勤勉用功,儲書辛也難掩開心。
心情好了,儲書辛指點蕭景鐸就越發用心,兩人一問一答許久,直到蕭景虎來了才停下,開始今日的課程。
蕭景鐸得到了儲書辛的認可,心中也很興奮。即使他少年老成,但說白了也是一個孩子,祖母薄情,父親冷酷,新來的繼母也是個佛口蛇心的,身邊人個個唯利是圖,在這樣的環境呆久了,就算是蕭景鐸也難免懷疑自己,親人都苛待自己,或許是他自己的原因?但是今日被夫子誇讚,這對久處絕境的蕭景鐸極為珍貴,也讓他對自己堅定起來。
不是他有問題,是他的運氣實在不好,周圍就沒個好人。
然而蕭景鐸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就被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
散學時,蕭景鐸正打算和儲夫子套近乎,不,請教夫子人生道理,就看到一個副官從拐角處走來,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蕭景鐸和儲書辛兩人。
「儲夫子,大郎君。」項安給二人行禮問好。
蕭景鐸也認出這是蕭英身邊的親信,他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來,哪裡還能看到方才言笑晏晏的模樣。
儲書辛也回禮:「項副官。你今日怎麼想起來書房了?可是侯爺有什麼指示?」
「哪裡,儲夫子客氣了。」項安意味不明地笑道,目光似乎朝蕭景鐸掃了一眼,「我今日前來,是為了府上的大郎君。」
「哦?」儲書辛看了蕭景鐸一眼,道,「大郎聰慧好學,顯然是侯爺教導有方。侯爺還特意派人來詢問郎君的課業,真是費心了。」
蕭景鐸輕嗤,他就知道蕭英派人來絕對沒好事,只是不知今日,蕭英又想做什麼?
項安瞥了眼蕭景鐸,繼續道:「大郎君從小養在老家,侯爺忙於戰事,難以看顧。現在好容易安定下來,侯爺也想補償大郎君一二,我們侯爺的意思,無論子孫出身,只要是蕭家的孩子,都要悉心栽培,教他們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是侯爺這個長輩的一片心意。儲夫子,大郎君以後還要多多仰仗你,屬下在此先替侯爺謝過了。」
儲書辛奇怪地瞅了蕭景鐸一眼,躬身回禮:「副官客氣了。」
而這時,蕭景鐸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別看項安話說得好聽,但話里字外都暗藏刀劍。什麼叫「無論出身,都要悉心栽培」,這分明在暗示蕭景鐸不是正室嫡出,身份不上檯面,所以才需要夫子費心教導。蕭景鐸手指緊攥,隱約能看到發白的指節,蕭英此舉是何意?給他一個下馬威,還是說這只是一個信號,一個蕭英和吳家談崩的信號。吳家不同意將蕭景鐸記在吳氏名下,蕭英不想和吳家鬧翻,所以打算向外人承認,蕭景鐸只是留在老家的一個庶子,日後不會礙到吳氏所出嫡子的路?
從前蕭景鐸的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地掛著,是嫡是庶沒有人願意細談,現在,蕭英和老夫人打算正式將他貶為庶子了嗎?
蕭景鐸的心緊緊揪起,名分這種事情一旦定下,日後再扭正就難了,蕭景鐸絕不能讓蕭英就這樣篡改了他嫡長子的身份。蕭景鐸面色不變,但腦子裡已經飛速思考,思索如何能為自己正名。
越想蕭景鐸越覺得心涼,蕭英和老夫人就是定勇侯府最大的兩尊主子,他們倆決定的事情,還有誰能抗衡?
蕭景鐸沉於自己的思路,許久沒有說話。儲書辛看了這個他頗為欣賞的小郎君一眼,心中瞭然,怪不得他明明是長子還要這樣刻苦地讀書,還旁敲側擊地打探科舉的事情,原來,他僅是庶出罷了。
儲書辛嘆氣,高門大戶陰私多,他一個外人,實在不能多說什麼。想清此節后,儲書辛就拱了拱手,向項安告辭。
當儲書辛走後,項安對蕭景鐸嘆氣:「大郎君,你說你何必如此?」
蕭景鐸不想理會這人,快步朝前走去。
項安卻滔滔不絕地跟在後面說話:「你為什麼非要和侯爺對著干呢?侯爺給你安排好夫子和武術師父,你不去,反而來找這樣一個落魄書生,我真是想不通你在做什麼。這可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機遇啊,都放在你眼前了,你居然不要?」
「我的事你不必多管。」蕭景鐸冷冷回答。
「哎,大郎君!」項安在後面喊,蕭景鐸卻頭也不回地走遠了,項安自討沒趣,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是想不通這些勛貴子弟在想什麼,長輩給安排官職居然不要?侯爺是二品爵位,按律子孫能進左右翊衛,這種大好事,他不趕緊去討侯爺歡心就算了,居然還棄如敝履,異想天開地想靠讀書走科舉!現成的青雲路不走,非要費盡心思走一條不通的路……」說到這裡,項安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嘆,「我這種窮人果然不懂勛貴子弟的心思。」
「儲夫子!」蕭景鐸算著儲書辛的步程,抄近路追上了夫子。他站在儲書辛面前,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儲書辛看穿了蕭景鐸的心思,淡淡一笑:「在我面前像往常一樣就好,我並不是依仗身份看人的人。」
「我知道。」蕭景鐸感到諷刺,他確實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只是說出來夫子也不會信,蕭景鐸索性也懶得解釋,他問出今日最想知道關鍵的問題:「夫子,不瞞你說,我想參加日後的科舉,你可有典籍推薦?」
儲書辛本來帶著笑意的臉色一下子沉下去:「我早晨和你說過什麼,你這麼快就忘了?欲速則不達,你本就根基不牢,連基本的千字文都沒有學通,竟然妄想去讀科舉典籍?這話不必再說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科考內容的。」
說完,儲書辛就甩袖子走了。蕭景鐸知道儲書辛所言是為了他好,自己再急著改變現狀,也得一步一步來。他長長嘆了口氣,罷了,先老老實實打基礎罷。
但是相比於科舉,現在蕭景鐸面臨的最大問題,並不是科考,而是自己的身份危機。
他要想辦法保住自己的嫡長身份。